家祭1/3

七月流火的天氣,夜里睡覺已經不熱了,只是暗處的蚊子,還是把女月的大腿咬了幾口。

鬧鐘在五時一刻響起,女月翻了個身,老公在老屋守夜,房里整張床都是她的,卻又貪戀不得。

大門打開又關上,那是大哥趕早出去請水。

女月起床洗漱,早粥也熬好了,嫂子也起床了,兩個女人吃過早飯,便在屋里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中回廚房忙開了。

五斤綠豆瓣泡了一夜,嫂子這會淘洗干凈,在鍋里加了水、擺上蒸屜,便鋪上去蒸;又搓洗了兩紙板的草雞蛋,放鍋里去煮;女月把新買來的準備祭祖的碗筷找出來,解了包裝,得洗凈瀝干,備著今晚做用。

新碗的標簽貼在碗邊,或在碗底,女月邊洗邊撕,手摸到一個粘在碗沿,心里本不在意的,待搓開去,原來底下藏有乾坤——碗沿磕碰了一小角!

這可是祭祖用的,那日也向賣家強調了,怎的賣家還這么黑心?女月心里罵著,轉念又責怪自己怎么也被這伎倆糊弄過去,又后悔沒有多買兩個替補、備著這種不時之需……

想著的時候,家婆買菜回來了,大姑小姑和一眾小孩也起床了。

家婆買了兩大袋魚回來,嫂子叮囑不要用刀不用開肚,只是洗凈就好,也是祭祖用的。女月應好,分撥洗完,小臂長的大魚5條,手掌大的小魚28,各自碼好。屋外又有人送來堿豆腐,嫂子接進來放盆子里,用水養著。

這時婆婆在大廳嚷嚷了起來:“哎,我忘了買豬肉!”肩上掛著毛巾來不及擦汗,就要推著門口的單車出去,被小姑攔下來。

“你老歇一下行不行,我去買。”小姑說。

“記得買五片啊,五片。”家婆追出去喊道。遠處傳來小姑不耐煩的應答。

這時大哥請水回來,推著他媽一起進屋,自己徑直回房去補覺。

這時候綠豆也差不多蒸熟了,嫂子拿來個大鐵盆裝著,女月扶著鐵盆,嫂子則用勺子,要把熱氣騰騰的綠豆瓣壓成泥壓成沙。

“哎,阿月你出來!”家婆在廚房外喊道。

女月應聲出來,見嬸嬸來了,就站家婆身邊。看兩人的神情,就是有秘密要告訴女月。

“你過來,”家婆牽著女月站到柱子邊,又朝樓上瞧一瞧,怕被大兒子聽見似的。嬸嬸也湊了過來。

“阿月啊,我昨晚去問伯公(神明)了,他說你不用穿白裙。你和老二新婚還未滿月,都不要戴孝,都不要靠近靈前,就在那里站著哈?”

家婆雖然是商量的語氣,但眼里緊張,就怕女月說不。

“你要聽你婆婆的,你大哥你大伯的都是亂說!勸勸你老公,聽你姨(媽)的。”嬸嬸把頭前傾,壓低著嗓子補充道。

女月沒有說不,也沒有說是,就笑應著:“媽,我聽大家安排。”

家婆和嬸嬸又叮囑了一些,凡事女月都應是,入鄉隨俗,最后該怎么做就聽誰爭贏了的。

送家婆嬸嬸去廳里喝茶,女月又回去廚房幫嫂子研豆沙泥。從窗口看見,小姑提著豬肉回來了。只是小姑剛進去廳里,家婆就又吵起來了。

“我說了買五片,你看看你買了啥?”家婆聲音就要哭了出來。“我都說了我去買,你不讓,你看看你買了啥!”

女月隨嫂子出來看,但見那塑料袋里裝著五條五花肉,一邊家婆指手畫腳。

“怎么不對了!”小姑是個直性子的人,“肉不對了?數字不對了?別說你要五片,這里五十片都有!”

“嬸嬸你說,可不可以用?”小姑讓嬸嬸評理,“不能用我立刻再去買!”

“可以用,可以用。”嬸嬸打圓場,又說,“既然豬肉也買了,我們這就可以去老厝(屋)做粿(面食餅食)了。”

廚房里豆沙泥研好,女月幫忙給蓋上紗布,嫂子回頭把堿豆腐撈出來,又提上五花肉,兩人跟著嬸嬸出門。

村花*五色梅

女月跟過來老公的村子才幾天,路不大熟。走在羊腸小道上,滿路沙礫咯吱咯吱踩著響,旁邊小溝里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高過膝蓋,空氣里混雜著雞糞豬屎燒紙錢的味道,有戶人家的狗跑了出來,好奇地瞧著路過的三個女人。

這里的屋子都差不多,老厝距離祖屋不遠,遠遠就聽見一片喧嘩。

屋前一片空地,擺了兩個鐵皮的焚紙爐,堆了七八套木桌椅,那間屋子的門也不開在正中間,墻也不是磚砌的,而是鐵皮貼的。像作坊,不像住屋,女月進去,坐實了她的猜想。

屋子全水泥地面,只被隔成兩間,外頭幾個柜子擺滿了麻衣孝服,開了幾張桌子擺著供神的碗碟杯筷,兩人把豆沙豆腐豬肉也放桌上。女月看這面墻上掛有一個鐘,對面墻上也掛有一個鐘,指著時間9:48。

十幾個婦女圍在地上,揉面的,和料的,做粿的,搬運的,都是自家親戚,嬸嬸和嫂子給女月介紹著要怎么稱呼。

嬸嬸又把嫂子和女月領到主事的老嬸母面前,兩人聽她說話,這里人手夠了,里頭兩個大鐵鍋都在忙著,沒地方炸豆腐和灼豬肉。

嫂子提議,那我們還是拿回去煮,煮完再送上來?

老嬸母說是個辦法。她又跟女月確定了身份,聽到剛結婚,便叫她不要再過來了,也不要再去祖屋了。女月應好。

女月和嫂子回去屋子,廳里家婆捶胸頓足嚎嚎大哭,一眾小孩圍著,手足無措。兩人問過才知,家婆把從家公褲子掏出來的、本該分做子孫錢的幾十塊當買菜錢,給花了!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得留著啊。都給用了,這下怎么辦呢?”家婆甩著淚抽泣著,大喊著:

我的老伴喲,

一生勞生勞死啊

走得那么猛,

沒有享福喲

沒有活多兩年再死喲

沒有看到兩小的成家再死喲

我的老伴啊

女月與嫂子面面相覷,都安慰家婆,這事兒人人都是第一次,花了就花了,再去換一些零錢就行了。

大姑過去祖屋幫忙,小姑拖地,小孩子都出去外頭抓泥玩沙,嘻哈聲比房子還高,嫂子時不時要扯著嗓子,朝窗外喊一聲不要跑遠了。

油炸豆腐、水煮豬肉都備好了,嫂子從倉庫找出扁擔和竹子編的飯屜,一邊放著食物,一邊放著碗筷,把大姑18歲的兒子阿雄招呼進來,讓他給抬過去老厝。幫忙扶出門口,嫂子又想起得捎一些毛巾過去給各位嬸嬸婆婆擦手擦汗,趕緊進去屋里拿來。

竹籃子

忙碌到現在已經是11點了。冰箱里沒有什么菜,嫂子戴上斗笠,出門去買一些。女月留在廚房里,把早上家婆買的菜心和豆角都洗了。得拜神用的春菜,也趕緊解開草繩攤開在菜框子里,撒上一把水。

換女月扯著嗓子,朝窗外玩耍的小孩喊一聲不要跑遠了。她看見老公從祖屋回來了,熬的雙眼通紅,真是心疼。

家婆看見二兒子回來,不惦記子孫錢的事了,趕緊朝女月使眼色,女月這時候哪能說什么?才送老公進去房里補覺,外面老姑來了。

家婆見老姑來了,拉著她的手說自己的想法,無非就是老話:女月和老二新婚,女月不用穿白裙,老二不要戴孝,都不要靠近靈前,就在那里站著。老姑連聲道是,兩人達成統一戰線。

要拜神用的春菜,老姑指點女月摘洗,準備開水,加鹽焯燙,瀝在一邊。

嫂子也買菜回來了,老姑出去和家婆嘮家常,外頭又聚了幾名老婦,大家嗑瓜子吃水果;這頭女月和嫂子切魚削瓜,炒菜煮湯,要趕在12點半前把十幾號人的午飯做好。

男人們回來了,煮水沖茶,屋子里一下子就熱鬧了,大哥也從樓上下來。

家婆在一眾婦女的舉薦下站出來,有話要說。想是心里還躊躇,家婆回頭尋求勇氣,老姑嬸嬸給她支持打氣。

“老大啊,老二不能去送你爹,他才剛結婚,我去問伯公說的……”

“你問的哪個伯公啊!”大哥白了一眼,不知是聽多惱了,還是把起床氣發了出來。

“你老二不能戴孝,阿月不能穿白裙。”

“都是自己阿爹,還有不能去拜的道理?”有位阿公幫大哥勸道。

“兩人結婚都還沒滿月,不能靠近靈前。人死了就死了,我們生人要給生人謀福。”有位阿婆立刻反駁。

“有的人家還特地娶了媳婦回來沖喜呢!”男人中立馬有人調起嗓子。

“問了伯公的,不能去拜。就出山時候跟著走一段吧。”女方不甘示弱。雖然翻來覆去就這么幾句,但有伯公加持,伯公最大,也可以跟男的耗上了。

女月和嫂子端著菜出來時候,雙方舌戰仍未停歇,聽著有些滑稽。

“吃飯了,吃飯了。”嫂子說道。

“吃飯!”大哥不想和他姨再辯論下去,下午三點還得去祖屋祭拜呢。

家婆又把女月拉到一邊:“阿月啊,你要勸勸老二,你們不能去。”一眾老婦都圍了上來,大家七嘴八舌,女月真是一臉尷尬。

“好,好,我去喊他起來吃飯。”女月借口脫身,趕緊躲進房里。

老二睡到差不多下午2點才起床,換上一身襯衫西褲,眼里還有血絲。才出房來,家婆已經坐在門口等了。其他人都過去祖屋了,嬸嬸來了進去廚房,去打包祭拜用的焯春菜。

“醒啦?吃飯。”家婆招呼道。見老二沒有動作,她繼續說:

“老二喲,阿姨我去問過伯公了,你不能去啊。”

嬸嬸從廚房出來,焯春菜用保鮮袋裝著提在手里,她不等老二回答,搶著也說:“你要聽你姨的!”

“自己阿爸死了都不能送!我還算是兒子嗎?”這是什么道理!老二嗆聲回去,任哪個當兒子的都會漲著臉說吧。

“你不聽我們的!”嬸嬸碰了一鼻子灰,提著春菜朝門口走去,又摞下話,你不聽我們的,等著吃虧。

“老二喲喲,我是為你們好!”家婆哭喪著聲音,也感覺被頂撞了。“我們生人得給生人的好啊!”

“你要聽啊!”嬸嬸已經走到門口了,又甩著春菜回來。

“好!我不去拜!我今晚就走!”

上年紀的女人的嘮叨,就像裹腳布一樣又破又長。老二爭論不下,看著也到3點了,那邊大哥大伯也沒來電話,果真不能去嗎?

老二一臉疲倦,他解開襯衫上紐扣回房里躺下。家婆探頭進去,看他在床上閉目,又悄悄退了出來,臉上有一絲勝利一絲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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