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綠是那一筆桑竹勾勒的青春,黃是春日里浮動聲色、斑駁陸離的暖陽。
風懸日高,江水湯湯,清潁東流。
秧青色的天空還原為年少多情多愁的留白,心情是蒹葭浮在流水之間,半許暗影,半許流光。
云影鋪就的江面,清清涼涼的,任你擊空明、溯流光,恣意縱槳于其上。
而我站在岸邊,觀鷁飛,看舟行,看遠山黛如畫,近水綠如藍,看岸芷汀蘭被江水浸透得搖搖欲墜的疏影,看隨風散落的柳絮為這湯湯江水籠罩上一層薄如蟬翼的夢,看遠山之下,你的故鄉。
我想,那必定是個這樣的地方:風卷草色輕,雨霽絲竹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姹紫嫣紅開遍的季節,我曾以為,即便是云水禪心亦逃脫不了煙火的侵襲,卻不曾料到,你拂袖抬手間的淡逸安然是粉妝香培與精雕細琢也比不上的灑脫。
斜陽褪盡天色的青藍,向晚的桑竹徒惹一紙溪沙浣,卸下一生的濃妝素抹,錦服華裳,你問,我是否依舊得你傾心。
于是,充耳琇瑩,會弁如星,我不曾見;衣錦褧裳,尚之瓊華,我不曾見。
付斷詞闋,青山遙亙,流水輕渡。
回首謾凝,半窗殘陽,春色三分,無關塵土,無關流水,唯剩下,二分溫柔,一處風流。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信步于茫茫無際的竹海,聽風吹起竹竿搖晃竹葉的嘩嘩聲,宛若經年在竹海深處小屋里做過的冬日的夢。
那時,霜清,雪明,風凈,繁星若塵,而今,景雖不同,人還依舊。
我在這里,聽你訴說,訴說故國江山的情殤,訴說無人吟賞的宮商,訴說舊日樓臺風光至此,如今只余無限惆悵。
每一字都是劃破九霄的驚雷,沉重得讓人無從放下;每一字又像羅扇輕搖,讓人回味著行香子或踏莎行般那濃了又淡的哀愁。
落英繽紛,紅盡歲月的坎坷;芭蕉無意,誤綠人生的情愁。
漫山遍野仿佛只留下隨風擺動的竹林的蒼茫,我卻看見,抬頭那一瞬間的日光,已將所有的光華都傾瀉于這滿山的春景中。
溱與洧,方渙渙兮。
我們開始往一個叫做江南的地方出發。
一束芍藥,兩串蒲草,沒有金雪柳、碧玉梳,沒有翠冠兒、胭脂鈿,沒有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也沒有彩轡朱纓、雕車寶馬。
姑蘇寒山寺外被風雨侵蝕、剝落了朱漆的殘垣斷壁不需要這些。
瘦西湖瀲滟的晴光、幽蒙的雨色不需要這些。
錢塘江上的云樹堤沙、怒濤霜雪不需要這些。
烏衣巷口西斜的殘陽、歸巢的家燕不需要這些。
以及那“風入萬竿斜”、發出仿若夢囈般的低儂軟語的竹海,那隔絕了日光、隔絕了雨霧、隔絕了山水一程、風雪一更仿佛連時間也隔絕了的竹海,不需要這些。
我們看青春只是回蕩在時光里的一串漣漪,漣漪卻倒影著竹林被整個初夏斟的滿滿的爛漫。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誦書,詠歌,鼓琴,吹笙,焚香,試茶,對棋,作畫,蒔花,倚竹,于這偌大的天地間,忙碌的人生里,拾得半日閑。
忘了光搖朱戶、雪照瓊窗的奢華,忘了雕甍雪檻、舞榭歌臺的琳瑯,忘了佩玉鳴鸞、鐘鳴鼎食的輝煌。
沒有昨日齷蹉,沒有今朝放蕩。
絲竹管弦不足夸,流觴曲水不足夸,茂林修竹不足夸,唯有門外蘭草開遍,白柳橫坡,鳳蝶時舞,蛩語初添。
漫觀人生的去留無意,寵辱不驚。待至炊煙裊起,鐘聲晚響,我才起身,望賓客歸去。
鶴鳴于九霄,聲動于野。
我無數次想象著若你拜將封侯時的場景。
于鱗次櫛比的房林之間,人頭攢動的街道之上,暅瑟交鼓,鳴篪吹芋,彩轡朱纓叮咚,銀鞍白馬鏗鏘。
你端坐于馬上,劍眉星目,宛若刀削,玉瑱象揥,爛灼文章。
過后回想起來,才發現,當初你曾說的沒有封侯拜將的才華,恐怕只是為了掩飾那一顆無意于蝸角虛名、蠅頭微利中角逐的心!
蘭風蕙露、斜陽草樹,峰縈水映、巉石亂流才是你甘愿化作一只孤鶴獨自翱翔于九天十地去靜默守候的珍寶。
而我們,就在這泉光山色里,于百轉千回后,安頓下我們的來世今生。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窗外的藤蘿青了又黃,青苔和地衣在屋角堆積成塊,當初翠綠欲滴的竹屋如今也纏上了黃斑。
紅衰翠減的不僅是春日里的繁花綠葉,還有曾經宛若清揚的容顏,夢里夢外,是梧桐漸逝、幽蘭旋老的悵惘。
我們無意與時間相爭,奈何歲月不饒人。
你說,無妨,看我,低頭抬頭,也染上了時間的滄桑。
思量,能幾許?我們是時間里逃脫不得的過客,百年云煙過眼,歸去來兮,又該歸往何處?
我忽然覺得,即便是陪我站在最愛的蜀南竹海里,聽竹聲驟響仿佛潮起潮落時的激宕,亦不是我今生最為向往的事情。
今生所向,除了一顆散盡繁華的心,便是當我們都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依舊可以站在淇水之邊,再為你唱一曲《關雎》。
一如往昔你為我唱的那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