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然而,出奇的寂靜。
這是個荒村。
一沖沖稻田幾乎已看不出曾經(jīng)是稻田,荒草叢生,早就辨不出田埂了。一塊塊莊稼地不知該叫啥地了,可能叫小樹林更恰當(dāng)些,那些在雜草中興沖沖挺著腰板的小樹也不掂量自己是哪兒飛來的種子,也不管是誰的地盤,只管無拘無束的招搖。
遠點的山靜默著,看著厚厚鋪著的松針上雜陳著枯枝敗葉,不知是喜或是悲;已不知多少年沒修剪的密林也許為滿頭密發(fā)而竊喜,但也許又為沉重的負荷而嘆息。
灌木叢得意的逼到了塘陂、村頭,雜草也步步緊逼,囂張到了房前屋后。斷壁殘垣間,灌木和雜草搶占著地盤,甚至爭奪到了殘墻之上。
開春了,聽不到哞哞牛聲,見不到開耕的人影。滿坡的茶園,也不過在谷雨前一二十天,能盼來一些媳婦子、老太婆鬧騰一陣子,說是雨前茶還算值點錢。谷雨一過,一年到頭,你就別指望著在茶園還能遇上個眷顧茶園的村姑了。
其實呢,春冬兩季,這角拋在江淮大地上的荒村倒也不是特別扎眼,因為么,“天下烏鴉一般黑”,這兩季,周遭的地兒都是差不多一樣的單調(diào)荒涼。但要是你在夏秋之際無意中闖入了,也許看著對大自然的恩賜竟然沒人理會,真會心疼。
這兒的村頭、地坎,隨處可見桃樹的。“竹外桃花三兩枝”?也有的,甚至連桃花山都有。不過,這兒是山區(qū),桃花島么,就別想了。美么?是美,美得讓人心醉。可是,桃花變成了桃兒,卻無人采摘——誰吃得了那么多!連啄食的鳥雀都該有厭食癥了!熟透了,等急了,落到地上,滿地的桃兒,豬兒狗兒竟也不愿舔上一口!
可別笑桃兒,架上的葡萄,你的命運也沒好到哪里去!“金谷風(fēng)露涼,綠珠醉初醒。珠帳夜不收,月明墮清影”。這還算是因為青澀而命好的!“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閑拋閑擲,才是這荒村葡萄的常態(tài)!
還有那秋天里絕妙的風(fēng)景——掛紅的柿子、笑開的板栗、披上黃袍的銀杏,入了相機,入了鏡頭,等待它們的,再就是入土!沒人采,無人收,這些美的尤物,也只好同病相憐了吧?
這荒村,聚不攏人氣,捂不住熱氣,難道,是誰扔下的跑了熱氣的包子?說起來,這村子,離那聚著人氣的集鎮(zhèn),也不過就十幾里路的腳程。這可真應(yīng)了“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話兒了。
要是包子,也有餡。這村子也并非空殼,村里也有人的,只不過就只剩十來戶人家,而且呀,還只剩老的老,小的小。地大物博人煙稀,暴殄天物也就不足為怪了。
有一對老兩口,就在這荒村里滿足著。
他們主要以種菜賣菜為生。咋不種莊稼呢?費神勞力的活,比如插秧割稻,播麥挖薯,人老了,干不來,也不來錢。
這老兩口種菜,有自己的眼光,可不是盲目亂種,要采收期長,要輕便,還要不怎么費力,價兒還劃算。比如常見的蘿卜,又便宜又挑著費力,山里有人種它個半山坡,愿意自己來挖的,一毛錢一斤隨你性,在老兩口眼中,這一個老半天累個腰酸背疼也只挖個二三百斤的蘿卜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他們才不會種呢。那菜畦,除了極少需要投入、精耕細作的,其他的幾乎不必費心管理,比如地邊子的黃花菜、洋姜、掃帚菜,比如墻根的冬瓜,比如房前屋后那十來棵香椿樹。像這香椿樹,本來不是菜的,但春天一季一波波采嫩葉,收入?yún)s不亞于市面上傳統(tǒng)的蔬菜呢。還有啊,春天賣自己栽種的細米蒿,夏天又隨手采下一朵朵房前的梔子花,夏秋兩季,庭院里還有靠墻擺放的、舉手可采的樹木耳。啊,院墻邊還有個聚錢窩呢,哈哈,就是雞窩。他們散養(yǎng)著一二十只雞,不勞煩,只在夜色漸濃時,雞兒們才自動歸窩的。當(dāng)然啦,要下蛋,有德行的母雞是一定會趕回自家的窩的喲。說句不恰當(dāng)?shù)谋扔鳎行┤耍簧纤綆瑳Q不上公廁。老兩口養(yǎng)的基本都是產(chǎn)蛋雞,一只雞一年的產(chǎn)蛋量,就有二百余枚呢。
他們的菜,也大多不種在菜園里。在哪兒?有早就拋下農(nóng)村窩兒的兒子們留下的兩套房六間屋的廢墟,還有自家庭院,夠了。眼皮子底下,方便。
最保底的是,細蔥大蒜,韭菜香菜,四季不斷。
春冬,別的不好種,就侍弄上海青,寬葉兒的細桿兒的都有。
夏秋最拿手兒最有收成的,是盛夏的絲瓜,深秋的刀豆。
不多,但種的精心,護的滋潤。雖只一架,那絲瓜、那刀豆,長的旺,幾乎就可以賣它個一夏一秋。絲瓜摘不過來,老了的,洗碗比抹布爽水多了。
再有呢,就是庭院的幾叢秋葵,只要逗的葵兒歡心,只管你可著勁兒剪啊剪,剪啊剪,幾乎可以從夏剪到冬。
夏天呢,老兩口還種一垅紅薯。按說,紅薯不是老兩口考慮的選項。為啥還種呢?這紅薯,看起來與普通的的沒啥兩樣。但要仔細分辨,那葉兒寬大些,翠綠些,嬌嫩些。這就夠了,他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因為他們只采薯葉賣的。采葉論把賣,劃算。而他們種的這類薯,就是只長葉不長薯的。
啊,夏天不斷剪下的,還有幾茬空心菜。剪啊剪,剪啊剪,不知不覺的,一個夏天就剪過去了。
秋天里的菜少,所以刀豆更引人注目了。一架子刀豆,翠綠間,紅的白的,一波波的艷著花兒,使人似又重溫嫩春了,一到架邊,就不由讓人心曠神怡。更惹人的,是那刀豆直如小小綠刀滿架飛。旺到啥程度?經(jīng)常是一天就得摘下一簍子的。
老兩口就侍弄著眼皮子底下的這片地兒,優(yōu)哉游哉,既算是地盡其宜,又自得其樂,還鍛煉了身體,充實了日子。
這村子附近有兩個鎮(zhèn)子,都是差不離十來里地兒,逢集呢,剛好一個是單日子,一個是雙日子。要想趕集的話,每天都可以挑個小挑兒上街的。反正也沒人約束、也沒啥通知規(guī)定,他們完全可以隨性的。不過,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會當(dāng)做一個儀式一般,不會輕易缺卯的。有時是老爺子,有時是老婆子,有時呢,也結(jié)伴去,而且,盡管十來里不算近,離家二三里還可以去擠兩元錢一程的鄉(xiāng)間小三輪,但若不是萬不得已,他們總愿兩腳量乾坤的。是不是為了鍛煉身體或別的緣故,就沒人知道了。
他們還自己發(fā)展了一個小竹園,小到幾乎可以從東望到西,從南望到北。因為老爺子從前還是個篾匠。秋冬閑了,或者一年四季不管何時起了興致,他愛編些小玩意,小到幾乎都是袖珍版的,小針線簍呀,小水果籃呀,小淘米篩呀,小筆筒呀,等等,細細一竿竹子,外皮里皮內(nèi)瓤,各盡其宜,說不定就能鼓搗出幾個小器具來。也編些小工藝品的,比如向日葵粽子青蛙螞蚱之類的。上街賣菜,隨手也串幾小串搭在挑子上,不必吆喝,就有買菜的也相中了竹編就順手也買走了。呵呵,前面提到的梔子花,也是這么有一搭沒一搭不經(jīng)意就變成了一沓沓零花錢的。
你可以試著閉眼想一想,一對老兩口,一路上拉著閑話,換挑著一副重不過一二十斤的挑子,從荒村向集鎮(zhèn)量去。那挑子里,是些用自個兒整的農(nóng)家肥調(diào)理出的時新蔬菜,也許還有十來個土雞蛋呀兩大把梔子花呀什么的,也許還有一串兩串竹編小玩意兒掛在扁擔(dān)上。呵呵,你是不是覺著能讀出那么一點點詩情呀?
離這村子五六里地遠,有個利用廢棄的聯(lián)辦中學(xué)辦起的小竹器廠,老爺子隨手編的小玩意很少能賣個十元八元的,他本來要價就不高,啥價能賣也沒個定準(zhǔn),但據(jù)說這廠子里的同樣的什物兒,在超市里就是二十三十甚至更離譜了。且不去說它的閑話,扯點與這老爺子有關(guān)的,小竹器廠常年比較固定的工人有三五十個,但幾乎每年都要招新人,為啥?因為總有一些這樣那樣原因辭工的。這竹器廠嫌自己培訓(xùn)新工人麻煩,就與這老爺子結(jié)成了對子,央他代培,代培工練手,也用老爺子的竹子,一般弄個十天左右掌握刀法基本要領(lǐng),每人每天交費二十元。反正人也不多,三五個,七八個,甚至一個,但沒有一次超過十個的。老爺子也爽快地應(yīng)承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太計較得失。這些學(xué)徒們?nèi)绻麃砘夭槐悖形缫雇砉軆深D飯,撮飯的每人再加十元。老兩口也像模像樣的對待,不虧待學(xué)徒。還有極個別的連夜晚也不回,那就留他家過夜,但得另鋪地鋪。其實老兩口家有好幾張床,但那是為幾個后人留備的,老爺子就認(rèn)個死理,輕易不讓外人在上面睡。
老兩口有四個兒子,都在外面混。呵呵,這個外面有遠有近,這個混又各有各的混法,老兩口不問不說,咱們也就不問不說了。一年四季,兒子們商量好了,剛好一個季度由一家派個人(全家更好)回老家問候一下兩個老的,當(dāng)然春節(jié)和生日兩個日子理當(dāng)更隆重、也就盡量大團圓了。老的平時也不會虧待回來看望的后人,自己整的打瓜子啊,花生油啊,各類干菜啊,土雞蛋啊,花樣還多得很,反正一定會讓探問的后人能大包小包的高高興興離開的。
其實后人們平時沒守候在身邊,如果沒病沒疼沒災(zāi)的,老兩口的小日子倒夠滋潤的,既能自食其力,也能自得其樂喲。
幾乎每天趕一場集,一次賺個三五十元不成問題,有時掙一張大紅牛也不會大驚小怪的。反正也沒啥大欲望,想吃點啥就可買點啥,要說簡單,在超市里散稱七八斤一小袋大米,一周溫飽就不用愁了。其他用度么,更簡單。壓根就不奢求,又不追風(fēng),又不顯擺,這日子,是好擺弄多了。
老漢在哪個年節(jié)時,由哪個兒子教會了打太極拳。于是乎,幾乎每天早上起來都出門去耍耍把式。而老婆子把房里房外忙完、又風(fēng)火火忙出一頓早餐來,也等于搞了一場晨練耶。
老漢還會吹嗩吶、拉二胡。寂靜的村子漾起了嗩吶聲,說明老漢一時得閑了。那嗩吶,算是家族興旺的一點印記了。老漢年輕時,灣子還是生產(chǎn)隊,家族有一個雜耍班子,鑼鼓嗩吶等一應(yīng)俱全的。到了臘月,就有班主聚攏三兩個骨干力量,開始熱身準(zhǔn)備了,鑼鼓一響,嗩吶一吹,族里的后生們就不招自來了。老漢是個剽學(xué)的,翻來覆去的,只學(xué)會了《百鳥朝鳳》、《正月十五鬧雪燈》兩曲兒。后來呢,人的心思都活了,村里也存不住人氣了,族里的雜耍班子自然也就散了,一應(yīng)家當(dāng)也在族內(nèi)折錢處理了。當(dāng)年老漢沒要別的,就要了這只嗩吶。哪怕就是翻來覆去的兩首曲子,老漢也樂在其中的,他吹的,似乎只是心情。那把二胡,更有來歷。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這個“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小山村,居然有駐軍,到底啥來頭灣里沒人知道,反正是一個班的宣傳隊,上頭在灣子里專門給這隊軍人辟了一套四間屋的房子。宣傳隊么,當(dāng)然少不了樂器。那時,老漢也還只是個毛頭小伙子,愛湊熱鬧,也很討軍人們的好,慢慢也學(xué)會了拉拉二胡。結(jié)果呢,駐軍撤走時,不知怎的,就把那把二胡留給了老漢。拉拉二胡,比吹嗩吶要省力多了,不過呢,二胡斷了根弦,日子久了,那琴筒的松香也有些剝落,漏了氣兒,所以呀,雖然也能拉響,卻基本上就成個文物了。
松松心兒的,還有一樣最省力的,就是聽錄音機,而且二老還可以一起欣賞。似已被年輕人淘汰的錄音機,在他們眼里就是個寶,那里面,居然可以存幾千首民歌,還可以存相聲啊大鼓書啊各類民間戲曲啊,簡直太玄了!
他們也愛美的。如果有幸造訪,你會踏上好長一截子磨盤路,路過老屋廢瓦和啤酒瓶堆出的路岸,賞到兩大排廢缸栽出的缸景,啊,水塘邊還有幾個沿著岸兒擺下的石臼養(yǎng)著荷花。如果歇一下,你也可以體驗樹蔭下的大石條休閑桌椅呢。廢瓦和啤酒瓶廢缸好弄,那磨盤,可是老漢尋了周遭十來個灣子,一個個從土里攏回來的。大石條,算是花了點錢買的。是鄉(xiāng)鎮(zhèn)街道搞拆遷,大型機械一推,多少建筑頓然變成了垃圾,老漢看到掩埋到廢土中的石條,感到可惜、心痛,花了二三十元,請了輛在鄉(xiāng)村跑著送煤球的大卡車,一下子扒回二三十條。廢物利用,經(jīng)老兩口一擺弄,就生出風(fēng)情了。如今有些地兒興起了農(nóng)家樂,其環(huán)境布置,也許可以從老兩口這兒,獲得一點靈感吧?
荒村中,廢園間,這對老兩口啊,可著勁兒張羅著老年,潤著時光,盈著日子,驅(qū)淡縈繞四周的荒涼。匆匆而過的你啊,是會為之艷羨還是心生苦澀?是倍感神往還是頗覺無奈?伴著彌漫著寂靜的天空間或飄過的嘶啞的嗩吶聲或二胡聲,遠去的你啊,可會哼起一首五味雜陳的田園牧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