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拐賣人口:六百塊錢買來的一個家

母親是重慶一起特大拐賣案的受害人之一,是我父親花六百塊錢買回來的。

圖 | 我和母親在上海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3個故事

母親在午后摘花生時突發昏厥。我收拾好行李,打點好工作所需的文檔資料,訂了飛往河南的機票,匆忙踏上回家的路。

我的老家在南陽一個邊遠小鎮。到達機場時已是凌晨一點,我只得讓好朋友先接我到漯河,第二天一早再坐去南召的唯一一趟大巴趕回家。

大巴在崎嶇不平的路上顛簸,我的思緒起起伏伏。車窗外,白楊樹和丘陵一閃而過,那個日夜牽掛的身影逐漸變得充盈和飽滿。

母親的名字叫郭思琪,這幾個字我至今拿不準,只能根據她的發音辨清。她的出生日期是1944年4月7日,但她“四”、“十”發音不分,也可能是十月初七。籍貫四川,同樣是根據她的口音判斷。

是的,這些基本信息含糊不清,但不影響她成為我的母親——她是重慶一起特大拐賣案的受害人之一,是父親在婚姻受挫后,花六百塊錢買回來的。

聽長輩們說,身材矮小的母親被拐到村子時,沉默寡言,長著一張西南山區普通婦女的面容。除了做木匠的父親,同村另一個單身漢也想買走她。

母親無法選擇她的人生。人販子問她愿意跟誰,她將視線從自己的布鞋上移開,看了看不茍言笑的父親,移出腳步,從破布鞋里頂出大拇指示意。

父親從內衣兜里掏出鈔票,上前拉走她,如同牽著一頭買來的牲口。后來母親常常說,第一眼看到的男人是跟自己有緣的,就像嬰兒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一樣。

到我們家時,母親已經是第三次被買賣,徹底喪失了生育能力。她一直在嘗試出逃,接著被抓,遭受毒打。

我是抱養來的孩子。父親說,母親郁郁寡歡的眼睛在見到我時才多出一點光。考慮到她的生活能力有障礙,祖母在我三歲之前都不準她碰我。

在那三年里,她到處收集哺乳期婦女的乳汁和用蠶繭換來的牛奶,灌養我成長。我卻恩將仇報,跟村里其他小孩一樣稱呼她為“蠻子”,嘲笑她被鐮刀砍斷而曲折蜿蜒的左手食指,跟祖母一起對她大聲吆喝,隨意使喚。

父親雖然脾氣粗暴了些,但是溫實敦厚。漸漸地,他顧及夫妻之情,呵斥我的頑劣不羈,并要求祖母把我交予母親撫養。

四歲那年冬天,村子里天寒地凍,河水結冰。祖母像往常一樣吩咐母親去河邊洗衣,并嘗試著讓她照看我。

那是我記憶畫壁上的第一幅畫卷。她那天異常開心,用一大塊石頭將結實的冰面鑿出一個洞,河水涔涔地冒出來,慢慢浸濕厚衣服和她通紅的雙手。她一邊洗衣一邊沖著我笑,表情像個情竇初開的姑娘。

我不懂她的意思,把肥皂水吹成泡泡,吹到她臉上,還在冰面上活蹦亂跳。用棒槌敲擊著冰面,冰花四濺,沖她耀武揚威地挑釁。她還沒來得及回擊我,就驚慌地看到一道冰痕在我腳下劃過。“咔嚓”一聲,冰面破裂。冷冰的河水灌進我的棉衣褲,我身體下墜,掉進了冰窟窿里。

鄰居們聽到我的呼喊聲后將我救起,并抱我到家里烘烤。祖母因為這事火冒三丈,數落了母親好半天,我在旁邊添油加醋,并指責她居心叵測,有意將我推下水。祖母不由分說掌摑了她,鮮紅的巴掌印落在她掛滿淚花的臉上。我在一旁竊喜。

大概是她本性使然,她對我的誣賴沒有半點申辯。

后來我開始念書,有一次因為沒有零用錢,偷走父親上衣口袋里的十元錢,藏進了自己的布鞋里。父親發現錢不見了后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來打我,我倔強地不肯承認,躲在母親背后痛哭流涕,還為自己狡辯。

母親神情淡然地轉過身,將我拉到她跟前,脫掉我的鞋子,把那皺巴巴的十元錢伸展出來遞給父親,還振振有詞地說:“錢是我偷給孩子的。孩子大了需要用錢,你為什么對她這么嚴苛。”父親一時語塞,赤紅著臉,目瞪口呆地盯著母親,隨即摸了摸我的頭,不再追究。

從那以后,我開始覺察到我們家庭關系的微妙變化。我喜歡這個用她的方式疼愛我的母親,開始幫她洗衣做飯,打掃房間,喂養牲口,田間農作,還會對她噓寒問暖。而她和父親辦了結婚證,正式在我們家里安頓下來,起早落夜,從此再無他心。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終于變得完整堅固。

生活完全獨立后,我決定每年至少帶母親去旅行一次。

第一年去了我們的小縣城。母親聽到我要帶她去南召,順口說出幾個遠房親戚的名字,說去的話一定要探望人家,還要帶上一包果子。帶果子是父親在世時探望親戚的慣用方式,母親牢記在心,接人待物絲毫不敢怠慢。

她不知道,那些親戚從父親過世后就不再有頻繁來往了。我嘴上應和她,心里卻盤算著帶她去洗浴中心蒸桑拿,沖個淋浴,按個足底。

拖著她走到洗浴中心門口,她止步不前。我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這種地方,她抖了一下嘴唇,表情為難地看著我說:“娃娃,這種地方還有男人,我們女娃娃怎么好去?”

我笑著對她解釋說,沒關系,男女分開的,你想多了。

她又問,那這么多人泡澡,什么時候才能輪到咱們。

她這么一說,我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原來她想象中的洗澡不是淋浴,而是泡澡。常年勞作的人們洗澡的機會很少,基本都在大年三十的前幾天。一洗就是大半日,泡在木桶里,把身上的灰垢全都泡開,然后搓背,再涂上肥皂沖洗。

我立刻領會她的意思,帶著她開了一間帶浴缸的酒店。給她放好消毒液和溫水,示意她脫下衣服躺進去。她一臉羞赧,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袒露身體。我只好把她的衣服扯下來,扶著她躺好,然后散開她的頭發,準備幫她打濕發絲。

她意識到我會幫她搓澡,拉住我在她頭頂上的手,面露難色地說:“娃娃兒,你也進來,這里面很暖和。”

我推諉說:“你先來,冬天水冷得快。兩個人洗,我怕你感冒。我等下沖一下就好了。”

她便不再拘謹,在水里使勁搓著自己的大腿和頸部,浴缸里的水變得渾濁起來。我把浴鹽鋪在她的肩頸上,老太太的肌膚在我的手里立刻變得光滑。看著她日漸憔悴的面容,我心中一陣生疼。

我又想起那個冬日,在冰面上滿身肥皂泡的我們,情形是如此相似。歲月去除我們之間的罅隙,冰釋前嫌,現在又來催老我的母親。

第二年帶她去了南陽,春和日麗,終于完成了我最初的心愿——帶她泡一次溫泉。她穿著大號女式泳衣,在魚療池里跟魚聊天,嘴里念念有詞。我湊近才聽見原來她擔心自己會踩到小魚,在祈求它們的寬恕。

她看見我在藍色的游泳池里仰泳,就沿著游泳池邊亦步亦趨地跟著我。我一睜眼,她那張驚恐擔憂的臉讓我嗆到一大口水。她還渾然不覺地安撫我:“娃娃兒,你游不好的,不要去了。你小時候,村里頭好多小孩都是在水里淹死的。”

她這么一聲警示,馬上招來不少游客的側目。我趕緊大聲附和道:“是啊,沒錯,每年都有呢。淹死的還都是會水的。”

我照著她的意思上了岸,她一臉欣然,似乎只需要得到我的認同就夠了。旁人的嘲弄和喧嘩,跟她并無多大關系。

第三年帶她去了重慶。根據她的口音判斷,她的老家在“云倉縣”,普通話發音應該是“榮昌縣”。我提前擬定好了線路,想帶她找尋一些遺失掉的記憶。

沒想到,她一聽說我要帶她去的是重慶,面如土色。我安慰說,只是帶你走一走,不是要送你回去。你是我媽啊,我怎么能狠心送走我媽。她將信將疑地跟著我上了火車,一路上盯著窗外陌生的景色沉默不語。

我握了握她的手,再次安慰她:“你看,我都買了咱們回來的票,這是你的,這是我的。我們還要一起回來的。”她看了看車票,這才安心躺下來睡覺。那一晚她蜷著身子,保持著慣有的睡姿,一直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她不在床鋪上,推開車廂門大聲喊叫。我的叫聲吵醒了不少熟睡的人,一位列車員走過來制止我說:“你家那位老太太在洗手間呢,她進廁所不知道關門,我看見她了。”

我拔腿沖進洗手間,看見蹲在馬桶上的她一臉錯愕。

“咦,這地方上茅斯(廁所)還都能看見啊。”

我閃過身,幫她掩好門,捏住鼻子,破涕為笑。

“我說媽啊,我就知道你不會上廁所的,你怎么就不叫醒我呢。”

“你都一夜沒睡,我叫你干啥。”

“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在我背上摸來摸去。你四歲時我就記得你的手,睡著后是不會動的。”

我鼻子一酸,拿開捏著鼻子的手,抽出衛生紙遞給她。

原計劃在重慶逗留四日。我征詢了母親的意見,她執意不要回到榮昌。說怕見到以前的兒女,怕碰到村子里的熟人,怕他們再搶她回去。

圖 | 我和母親在一起


時隔四十余年,物換星移,世事變遷。姑且不說能不能見到母親原先的家人,能不能找到她的詳細住址都是個問題。

聽母親說,那里地處山區,一貧如洗,賣妻賣女是普遍現象。外公早逝,外婆去世時,她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到屋里喊外婆吃飯,喊幾聲不應,湊近一摸,才發覺她已經全身冰冷,早就斷了氣。

這之后,她被舅舅賣掉,生育了一男一女后,又被第一個丈夫賣掉。

關于母親的過去,我嘗試問過她,但她極少透露,后來干脆閉口不談,我便不再觸及她的傷痛。后來她再嫁,我每次回家都會帶她把蓬亂蒼白的頭發染黑。

重慶之行的第三天,好朋友們相約和我見面。白天跟旅行團太多奔波,我囑咐母親單獨留在酒店等我,還把她托付給一對同行的老夫婦。請求他們帶她一起吃晚飯,再把她送回房間,幫她開下房門。那對老夫婦人很和善,爽快應允了。

我的朋友們聽說我母親來了,執意要來看望,說長輩遠道而來,哪有不拜訪的道理。我拗不過他們,一行人趕到酒店。喚醒母親后,我告訴她有人來看她,要是困了就不要出去,外面剛下過雨,露水也很重。

母親一聽,二話不說,翻身起床,洗了把臉,穿戴整齊,喜氣洋洋地要隨我出去。

她剛走到眾人跟前,就抓住我一個朋友的手寒暄:“這么晚了,你們還跑起來咯,麻煩你們嘍!”朋友的女友一臉尷尬,顯然被母親的舉動嚇了一跳。好在大家并不多心,也急忙喜笑相迎,同她聊天。

山城夜色靜謐,我們一直聊到凌晨三點。我幾次催促母親回去睡覺,她不肯,只是默默作陪,對我們提出的每個話題都表示出好奇,偶爾插上一兩句話。

那一晚睡前,母親偷偷告訴我,我出門后她就在酒店洗了澡,身上沒有味道。“沒有給你丟人吧。”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沖到衛生間一看,積了滿滿一地的水,地漏蓋子沒有打開,冷水水龍頭也還開著。

“媽,你不會使用熱水你就不能等我回來再洗嗎?!這初春的天氣你用冷水洗澡,要是生病了誰伺候你啊!”我又恨又氣。

“不礙事,我都在被窩里暖熱了。”她把自己裹起來,可憐兮兮地望著我。

我掀開被子鉆進她的懷里,果真暖暖的,心里卻一陣酸楚,對她的隱衷心疼得要命。

起身打開包,里面是我晚上在夜市上淘來的幾件衣服。杏色菱形圖案的襯衫,藍底白蝴蝶的燈芯絨褲子,都是淘給她的。她喜歡穿五顏六色的衣服,那是粗茶淡飯外的調劑。

之后,我輾轉到了上海,工作原因讓我一再推遲和母親的旅行。她不止一次地讓別人傳話問我:“是不是誆我啊,天都涼了,你也去上海了,怎么越走越遠呢。”

我每次都會安慰她,會的,會的,天涼一點,我們就去。

“你最想去哪?國內隨便挑,現在我可以帶你坐飛機。”

“我就想去你住的地方瞧一瞧,坐不坐飛機都行。”她脫口而出。

可這一次,我還沒來得及帶她出去,她便臥倒在床。

那幾日一直守在她身邊,心中充盈飽滿。我明白世事無常,唯有與她為伴,我才能如此幸福。

我夜晚寫字,她支撐著力氣不去睡,在我旁邊念叨著鄰里鄉間雞毛蒜皮的事。我索性關了電腦,側臥在她身旁哄她入眠。小時候她的絮叨是我的催眠曲,現在卻能把她自己催眠。

醫生說她很快就能出院,特別是看到我回來后,她的病情明顯好轉。“老人啊,孩子才是最大的心病”。

突然想起母親剛改嫁那一年的春節,親戚們勸我不要去母親家過年。

他們眾口一詞勸阻我,說她是改嫁的人了,提醒我別忘了自己姓什么。我回應說,我姓什么不要緊,她是我母親。

有她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作者宋學華,現為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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