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小元的時候,記得是很多年前了,至少有八年了吧,還是在S國J市讀書的時候。那時J市也是很美的,有溫哥華一樣的玻璃藍一般的天空,飛絮似的云,無數的鳥,而且沒有這么多似下非下的雨。那時候是和崔姨住在一起,偌大的房屋還有一間是空著的,閑置著畢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于是她開始尋找潛在的舍友,然后就找到了僑居S國多年的劉姨,畢竟她是認識很多人的。
“找房的人嘛,我倒是認識一個,老實巴交的,一準的青島話,叫做小元的”,劉姨是認識很多人的,“很可憐的人,做生意被戰友坑了,現在正合計著找個便宜些的住處。”
既然有了潛在的舍友,又老實巴交的,那自然事不宜遲,遲則生變。催、劉二姨便飛也似的奔小元住處去了,當然我也跟著,然后就第一次見到了小元。第一眼我便認可了他“老實巴交”的特征。他怔在那里,像少了根弦,三十四五歲,一米七的個頭,在山東人里該算是矮小的了,沉默寡言,似醒非醒的兩只眼,還有一輛老舊的奧迪車。兩個姨所有的問話,他不過是用“哦,嗯,啊”來回答。不長時間后,我們便帶了他去看房,沒過兩天就住進去了。
木訥的小元和我還是有一些話說的。“不瞞你說吧,我家里還是有太太和女兒的,我太太對我很好,看這毛衣嗎?就是我太太織給我的”他臉上便流露出無比幸福的神色,卻閉口不談自己的女兒,然后端起茶抿一口,“朋友是不能信的,戰友都坑了,還有誰坑不得?能信誰啊,誰也不能信,你記住了,這就是個騙子滿地的世界啊。”我又不以為然了。敷衍他兩聲便轉身走開了。
久居在外的華人,都有些弊病,其中一項應該算是賭了。J城的大賭場有兩家,一家叫做“黃金城”,另一家叫做“凱撒”。都是很有名的頂級金卡賭城。我在周末的時候便會跟著一些阿姨去“娛樂”,一般去的是離我家較勁的是“黃金城”,只有“黃金城”不開門的時候,我們才會去“凱撒”。出門的時候都是晚上8點左右,他們說那時頭腦最靈。其時皎月高懸,星斗滿目,一路上車水馬龍,車尾燈連一條金黃、火紅的緞帶,好似滿載著財富,緩緩流入了那宮廷也似的“黃金城”里去了。。。
“黃金城”也是不負其名的,主廳里金色的燈盞掛滿天窗,映射出白晝一般的光芒。燈下無數的“名門豪富”,“市井游民”都圍坐在各個賭臺周圍,大聲喊叫,呻吟,咒罵,狂笑。“Picture!”,我清楚的聽到,歇斯底里的喊聲。
這賭廳溫度適宜,光線自然,很多副廳營造出清晨六七點的色彩,走進之后讓人感覺好似一天又已經從新開始,便抖擻錢袋,又回頭廝殺去了。。。直到雙眼疲憊,臉色蒼白,才緩緩的離開那綠色的桌臺,喃喃著“我本不該輸錢的”。
入秋的時節,在這南國竟也是變天昏黃的,沒有楓葉,但也是漫天遍地的紅黃的樹葉。風也是懶散的,曖昧的撫著這昏黃的天地。一切都平安祥和,好似腫瘤未及擴散前,完好的身體。
小元是不賭的,我很佩服。每次阿姨們吆喝他去“休閑娛樂”時,他都是“冷眼對之”,嘴角翹起來,就連那稀稀拉拉的小胡子都透著不屑。“賭上癮想跑都跑不了”,小元常教育我,“我看你經常跟他們去,不要也跟著賭起來”。我便忙點頭稱是。小元就感慨了:“我是不會去那種地方的,我太太對我那么好,我怎么會拿自家錢去賭呢?你看,我這件毛衣就是太太織給我的,咦??這件事我跟你說過沒有??”
忘了具體是幾月幾日,小元帶我去搞了點副業,無非是在所謂的“跳蚤市場”賣些衣服玩具和“思古特”(scooter)之類的玩意。忙活了一天,倒也賺了幾文小錢。小元頓時就感到意氣風發了,自認為很有些經濟的頭腦,一路上便在他那輛破奧迪里向我炫耀。電話響起,崔姨那邊又有些手癢了。。。
“來吧,賺了錢不來放放血??”電話那頭是女人的聲音。
“不了吧,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小元很是猶豫。
“你怎么這么死??賺的錢就是賠上,不也就是沒賺沒賠嗎?還能高興一晚上,有什么不好?賭場都沒去過,還算是來過S市?”崔姨聲音大起來,震得話筒嗡嗡的響,我都能聽見。
“那好吧,可是就一小會。。”我也沒有想到小元會這么快屈服。
“還是別去了吧”我試探他的心境。
“沒事,我的自制力你還不清楚??一輸我立馬掉頭就走!!”
黃金城還是像往日那樣富麗堂皇,天燈映射出不分晝夜的光明,不禁讓人聯想也許這就是天國的景象。小元也呆住了,也許在那時,他還沒有見過如此氣派宏大的賭場,與國內的煙味汗臭彌漫的破棚子相差甚遠。。。
他很是拘束,舉手投足都顯得很不自然。我說你去拉拉老虎機吧,比較容易,又不會虧很多。他不高興起來,“來一趟黃金城我就拉個老虎機???以后出去不讓人笑話?怎么說我也的玩個。。。那是什么,綠臺子上人玩的,玩牌么??”我告訴他那是“black jack”,很容易輸錢的,可是小元已經坐定了。
那晚小元確是贏了錢,還很多,有幾百蘭特那么多吧(和人民幣2000多塊),回家后他更加意氣風發了,鼻孔都要頂到腦門,也越發確定自己有些“經濟頭腦”。聽崔姨說,那晚她起來解手,還能聽見小元在房里呵呵的笑呢。“多么運氣啊,要不是我硬要他去,他能贏那好多錢??”崔姨也自豪起來,仿佛做了一件又場面又爾利的大事。一家人都是一片祥和之氣。
冬季的來臨總是格外猛烈,即便在這地球最南隅的S國也不能例外。這里雖然不下雪,但寒冷也是難當的。夜里的月亮還是很大,卻被流云團團圍住,漫射出窒息朦朧的像雪一樣的寒光,好似一個溺水的泳者,被波濤吞噬前苦悶,沉重的呼救。風也像刀子一樣,劃刻這路邊浪人的心房,他們也都憤步疾跑,仿佛一群山羊被一位無形的握著鞭子的牧羊人所驅趕一樣。。。
然而即便是這樣凌冽的夜,也不能阻擋眾人去“放血”的決心,因為小元不僅不再反對,而且成為了“放血團”的骨干分子了,每周末都要去“例行公事”。
看來他很是贏了些錢,也許應該成為賭王了,因為并不見他輸過。細小的黃眼珠散發著醒目的光,嘴里也全是幸福。他的一身行頭早已換掉,太太的毛衣已經不知所蹤,筆挺的西褲,配著鏡子一樣的黑皮鞋,很有些元首氣概,一身光環照的他滿臉通紅,好像要冒出火來,燃燒掉過去一切貧窮的痕跡,使他猶如一只鳳凰一樣的要脫胎換骨了。
“賭來的錢當然要投回去,小成本換大利潤,本來賭來的錢就沒有什么可珍惜的,不投回去,這不是浪費嗎??”小元時常教育我。
“Dealer, Dealer知道是什么吧?你這學生夠嗆知道,就是莊家,我玩輪盤的時候,Dealer都朝我伸大拇指來”。
這的確是很可以拿來炫耀一下的,畢竟有幾個人受到過Dealer如此的贊譽呢。
“以后我也只玩輪盤,Black Jack太小兒科,沒有魄力,也不用動腦,輪盤是很需要動些腦子的,那數不是漫無目的胡亂押的,要看清那dealer的手法,力道,否則怎么也押不中的,今晚上你跟緊我,看我演示給你,也見識見識。”又到了“放血”的日子,他要拉上我,給我表演他高潮的絕技,同時也需要一個見證人,目睹他輝煌的成就。這令我想到梁實秋的一個比喻“一個人升入太空,他看到群星的璀璨,這并不能讓他感到滿足,他需要在地上找一個人,告訴他,自己是如何觀賞這璀璨的群星,這樣他才能得到滿足”。。。
還是八點的黃金時段,大家都“頭腦清醒”的出發了。。。
黃金城里,還是平時那樣幽蘭的黎明般的光,振奮而且清醒。無數的綠桌臺旁圍坐著無數的人,都開著下顎,吐著舌。看去像一群蛙圍坐在一片荷葉上,在那里“呱呱呱,呱呱呱”
“小哥,這里,這里!!”小元不滿我的走神,大聲的喚我。
“你到處撒摩什么?我到現在還沒押呢”
我感到不快,但不好說什么,畢竟耽誤人家發財不是什么好事。好在小元并不計較,一個紅牌已經扔在“50”上,dealer也已經把一顆鋼球轉的“唰唰”的響。那鋼球賽車般的瘋跑,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此時此刻,世間一切都與這桌臺斷絕了聯系。你如果爬到某人耳旁告訴他“你娘老子死了”,他也會嫌你搗亂,什么比這鋼球的落點更重要呢??鋼球漸漸減速,拉著所有人的眼珠,距離較遠的人掂起腳尖,拉長脖子,張開一張嘴,門牙舌頭口水菜渣都絞在一起,淅淅瀝瀝的好像要垂下汁來。鋼球將停了,從滑道上溜下來,跌落在一個小格子里,清楚的標記著一個數字“24”。“50”上的紅牌就被收走了。。。
“你看,我叫你分了心,她手腕力道我沒有看仔細,你走開些,找個地方喝果汁去,過半個小時再來找我,我就給你賺些硬幣去打老虎機”小元認為我給他帶來些晦氣,賭人都是很忌諱這個的,就趕我走。
我沒有辦法,去投奔崔姨了。崔姨是大手筆,看她玩是很爽的,輸萬兒八千的是不值提的小事,而且她是金牌會員,能給我提供免費的吃食,飲料,甜點,面包,方便面隨便吃,所以我還是寧肯跟她混。
過到后半夜,我已經在副廳里睡過去了,再醒來是早上7點半,崔姨叫醒我讓我去找小元,是回家的時候了。
他還在那臺子旁,緊張的注視著那個鋼球,一夜沒睡的眼白布滿紅絲,配著發黃的小眼珠,看起來像一只蜥蜴。他抿著嘴,牙齒在口里咬著兩片唇,估計是渴的夠嗆,不停的咽唾沫,鼻子里好像也要冒出煙來。我上前問他怎么樣,該回家了。
“手氣不好,連輸幾把,不是水平的問題,我本來后半夜很有機會扳回來,但是dealer換人了,這個人我不熟,所以。。。不過還好,就五百來塊錢,我后天自己來,怎么也得掙回來,現在先陪你們回家吧”
一車人迷迷糊糊開車回家,我很困,小元卻還是清醒著,在我耳旁磨,“你知道我對這玩意是很有天賦的,dealer都沖我伸大拇指啊,咦,我跟你提過沒有??今晚Dealer我不熟,現在走都是因為你們,下次我自己開車來,怎么能輸了錢回去呢?真不明白。。”
到了12月時,時間開始緊迫了,考試摻雜在一起,我也沒有時間去理會小元的消息。只是感覺到他不常回家了,大約是四天里會回來一天吧。無論人在不在家,他屋子的門始終是緊閉著的。起初我還會去敲他的門,想和他聊天,或者只是看看他在不在家里,后來因為這種意圖屢屢受挫,我便罷休了,和他漸漸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
對于身在異國的人來說,凡事都是委屈的,都是不自在的,都像脫了魂魄的鬼,都有意無意的鄙視自己,鄙視別人。我在學校里結交了新的朋友后,便和小元崔姨他們疏遠了,雖然還住在同一間房舍里,但是交往甚微,幾可忽略了。
12月的風,在這南國,竟也是凌冽的,到了晚間,我幾乎不能夠出門。然而有這么一天,卻是非出門不可了,因為小元丟掉了他的車。他打電話給我,聲音像老樹皮般的粗,從話筒里似乎能聞到他腐敗的氣息,他打給我,叫我去求崔姨接他回去,他不敢直接打給崔姨,怕遭拒絕。我也無可奈何,只能去求崔姨。崔姨當然是不快的,沖著我數落了小元一頓,而后大約罵人罵上了癮,捎帶著一塊把我也數落了,嫌我多事。但最終她還是把小元接回來了。小元并不說話,只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崔姨也回自己寢室去不知道給什么人物打電話去了,笑聲想霧氣一樣從她的門縫里擠出來,彌漫了整間房屋,我竟感覺厭惡這笑聲,關了門,自去睡覺。但那笑聲,還如鬼如魅的進到我的屋內,擊打著我的耳膜,我睜開眼,窗戶的玻璃上凝滿了霧氣。。。。
沒有了交通工具,我本以為小元會就此罷手,畢竟他所剩不多了。不想他還如以往那樣堅決。每當人陷入絕地或是走入死角,他便會忘卻過去的一切許諾的原則,吹過的牛皮,見過的市面去拼了老命,扔掉臉皮的滿足自己那微不足道的愚蠢愿望。小元還是想賭的,因為那以成為他的習慣,像久積的老病,退卻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只能求崔姨。。
“崔姐,晚上送我去黃金城吧”
“你還有錢?”
“春節不打算回國了。。”
“我看你別去了,咱都是青島的老鄉,不是我說你,你現在個樣,去了好做什么?”
“不行啊,我一定要去的。你不知道,那車我還可以贏回來的。”
這談話時發生在晚飯后的,只是周三,并非平時的放血周末。我也不想聽這談話,也不感興趣,也不關心,只自己回屋去了。到得第二天,我才知道,崔姨還是送小元去了。。。
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小元,也注定今生必定見不到他。因為一星期我已經離開J市去S國中部的GR鎮念中學了。異國求學的日子,也如同平時讀的小說一樣,看的電影一般。單調卻也刺激,經歷很多冷眼,也飽嘗了憤怒的感覺,也曾因自己來自一個弱國而在深夜里哭泣,也曾暗恨自己的同學。但是也交到很多朋友,忘卻很多憂愁。。。。
漸漸,一年已逝,我幾乎忘記了曾經還認識那么一個叫做小元的人。直到圣誕節準備回國時,我須回來到J市搭乘國際航班,要在此逗留幾天,崔姨已經回國了,就暫居在劉姨家里。閑談中,又問起小元的狀況。
“元壽啊,現在真是生死難卜啊。你知道當初他賭掉那輛奧迪時,就應該收手了,可他也不聽勸,偏要信自己那套,他能玩過人家賭場嗎?要是當初還能買一紙機票回國,也不落的現在的田地。一個賭的一文不名的人,也交不起房租,被你崔姨硬是從房子里趕出去了。聽說后來住在黃金城了,每天也只是喝些免費的飲料,吃人家剩下的零食。這樣子居然也能借了高利貸,也不知是哪里的白癡,這樣的人居然也敢借給他,后來也全都賠進去了。大上個月,你不知道,差點嚇死我,晚上十來點了,竟然看到他伸頭進我的窗戶,說快餓的不行了,不要多的,就一碗湯。我本是不愿意讓他進來,看他現在變得越來越像只狗了,誰知道進屋會發彪么。但是他最后哭起來,我也心軟,讓他進來了,一碗面,也打發的他感恩了半天,沒怎么坐就走了,以后我也再沒見過他,這回估計也夠嗆了,聽說放高利貸的人要他的命呢。。”
劉姨的故事也像說書一樣,精彩而且簡潔。我想問她,你們怎么不合出點錢,支援他回國呢,畢竟他還有妻兒,但是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或許,他們也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吧。。。
幾天后的晚上,我已搭上回國的客機。轟鳴中,飛機攀升到空中。我往下看那漸小的J城,竟還能看到那黃金城亮成一團,四面八方的金黃緞帶,還在緩緩流入。然而那承載著無數華人夢想和財富的緞帶,伴隨著亮透半個J市的黃金城,漸漸也都在云層中朦朧了,最后再也看不見了。我再沒回去過S國的J市,也沒了小元的消息。一切恍如一場大夢,畢竟別人的命運,又有誰會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