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人緣兒最好的要數秦可卿,她去世的時候“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能與秦可卿PK人緣的,大概只有薛寶釵了。第五回介紹寶釵
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第八回又介紹她的性格是
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
意思是平時很少說話,人家都以為這孩子不太機靈,所以不愛表現。這樣做給人以安全感,讓人放松對她的警惕。像寶玉丫鬟四兒那樣“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的女孩子就很容易引起王夫人等庸人的忌憚。
此外,寶釵還很安分隨和,王熙鳳說她“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寶釵自己說這樣做是因為自己不夠聰明,所以也就不去搶風頭了。當然讀了后文我們就知道其實寶釵聰明又博學,所以不愛說話不搶風頭是她故意做出這樣的姿態。與其說她虛偽,不如說她的追求與眾不同。對她來說,引人注目是危險的,至少是麻煩的事情。寶釵對人心的揣測,比一般人要悲觀得多。
第八回,寶釵生病,寶玉來探望,寶釵勸寶玉不要吃冷酒,寶玉聽勸,引起黛玉吃醋,借著雪雁來送手爐,揶揄說“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
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鳳姐說小戲子齡官“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
第二十八回,寶玉說給黛玉配藥:
“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只在群藥里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
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
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一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我撒謊。”
以上幾處都是寶釵少說話的情節,其實她心里明白,只是不肯說破。微妙的是,這樣的情況多是人多的時候或者在長輩面前。
而她主動給寶玉改詩、談曲文,給惜春建議畫具,給湘云策劃螃蟹宴和菊花詩會可就又是熱情主動了——只不過是背著長輩。她這樣做,不是愛炫耀自己博學或有能力,而是看不過別人的為難。
寶釵對物質的東西看得很淡,宮里的假花她叫母親拿去送人,大觀園的鮮花她也一概不要。哥哥過生日吃的進口豬魚瓜藕,她也一概不吃,倒便宜了寶玉。她把伙計田莊上出的螃蟹捐給湘云請客,湘云送她的絳紋石戒指轉手被她送給了襲人。
她聽湘云訴苦,幫襲人做針線,捐新衣服給王夫人逼死的丫鬟作壽衣,送燕窩和糖果給黛玉,送跌打藥給寶玉和賈璉,幫邢岫煙贖回當鋪里的冬衣。
她這樣大方地到處送東西,自然收獲了不少友誼和贊美。
賈母說:“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
襲人說:“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
湘云道:“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
黛玉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
岫煙嫁薛蝌,是“心中先取中寶釵,然后方取薛蝌“。
有人說,寶釵這樣做是為了收買人心。可是細看看,她似乎也不太在意人家對她的想法。
賈母給她過生日,她知道賈母愛吃甜爛之物,愛聽熱鬧戲文,就專點這些,后來還夸贊說鳳姐雖巧,卻巧不過賈母,可是等賈母夸她,她“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賈母帶著劉姥姥組團參觀大觀園,到了蘅蕪苑,只見寶釵的房間如雪洞一樣樸素,賈母就不喜歡,覺得不像話,也忌諱。這等于給寶釵提出了警告:這樣的做法是不吉利的,是沒福氣的女孩子。可是后來賈母來蘆雪庵看他們聯詩,雪地里大家都穿著大紅羽紗或猩猩氈的衣服,只有李紈穿青多羅呢,寶釵穿蓮青錦上添花洋靶絲鶴氅。在長輩面前穿寡婦色,如果寶釵真有嫁給寶玉的意圖,這種做法豈不是給自己挖坑?
寶釵的學問好,連賈政都夸,可是她偏偏在燈節制作不吉利的燈謎,被賈政判定為“非永遠福壽之輩”。可見寶釵不但無意嫁入賈府,而且根本不關心賈家長輩們對她的看法。
有些時候,寶釵不但不討喜,甚至是煞風景的那個人。
香菱學詩,廢寢忘食,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寶釵此前為此受過寶玉的氣,卻還是要這樣勸,明擺著是不想討好寶玉。瞧瞧人家襲人,勸了寶玉之后也會投其所好地談談粉淡脂瑩之類的話題,但是寶釵絕不這樣討好寶玉。
寶琴新編十首懷古詩,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被黛玉批評是“‘膠柱鼓瑟’,矯揉造作”。明明大家都開心的時刻,寶釵偏要出來唱反調。因為對人情世故充滿悲觀,寶釵總不能像其他人那樣投入地享受人生。
寶釵對湘云很關照,湘云把自己家里的煩難都告訴她,但是我們從沒看到寶釵對湘云訴說衷腸。生活中,我們遇到很多人都是把朋友當樹洞,自己有了悲喜煩悶都喜歡拉著你傾訴,可是等你想向她傾訴,她卻懶得聽了。而寶釵相反,她甘心做這個樹洞,卻從不要求你來做她的樹洞。為此,喜歡她的讀者感到欣賞和心疼,討厭她的讀者感到懷疑和恐怖——因為多數人做不到這樣,所以她的好反而令人懷疑。
湘云感激寶釵,便處處贊美寶釵,為了維護寶釵與黛玉口角,然而也未見寶釵因此就多么感激湘云,她該怎樣還是怎樣,抄檢大觀園次日就匆匆搬走了,撇下湘云與黛玉冷落清秋節,恨得湘云道:“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
探春視寶釵為良師益友,經常在一起,第二十七回,黛玉早起出門就看見她們倆在一起看鶴舞。
海棠詩社一回,黛玉和寶釵的作品難分高下。思想正統的李紈認為還是寶釵的詩更含蓄渾厚有身份,探春馬上說:“這評得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
在菊花社評詩時,探春又說:“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可見,她對寶釵的詩作特別推崇。
寶釵幫助惜春開列畫具詳單,黛玉笑著拉探春悄悄地道:“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這悄悄話若是說給寶玉,他也就偷偷一笑而過。可是她說給了直率而又喜歡寶釵的探春,探春是心里憋不住話的,馬上說:“寶姐姐,你還不擰她的嘴?你問問她編排你的話。”這種當場揭發的玩笑話當然算不上挑撥與告密,但我們也可以隱約感覺到她在心里是非常向著寶釵的,生怕她吃了暗虧,哪怕是很小的暗虧。
理家之后,探春與寶釵越發親密,還一起湊了五百錢點菜,吃油鹽炒枸杞芽。眾所周知寶釵對衣食并不講究,所以這唯一一次點菜就顯得很特別。而且薛家雖然寄居賈府,但衣食住行都是自己供給,不花賈家的錢,這也是黛玉特別羨慕寶釵的地方。這次寶釵竟然與探春一起吃飯點菜,除了是因為共事方便,也說明兩人在共同的工作中也建立了更為深厚親密的感情。
湘云喜歡寶釵,只是把她當作姐姐,而探春是把寶釵當作自己的偶像和榜樣,她們是志趣相投的朋友,更是并肩協作的戰友。
然而抄檢大觀園次日,寶釵就來向李紈和探春辭行:
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
尤氏笑道:“這話奇怪,怎么攆起親戚來了?”
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寶釵與探春的交情是多年姐妹,可是一旦有事,寶釵立刻回復到公事公辦的狀態。探春也心領神會,譏諷說“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
通常我們生活中對別人好往往是因為有情,因為投入了情感,所以這個人對我們顯得與眾不同了。然而寶釵對人好似乎并不是如此,她對所有人都很好,即便是萬人嫌的趙姨娘母子,她也不會忘記去送一份禮物。這就讓很多讀者跟黛玉一起疑心她藏奸了:一個人怎么可以對所有人都不分親疏地好呢?那只會是收買人心了。
然而仔細看,寶釵給別人送禮似乎都是由著她自己的性子來,她認為合適她才送。有時你不要,她會主動給,有時你去要,她卻未必給。
湘云的螃蟹是她送的,但是湘云同情邢岫煙在迎春屋里受氣,建議接她來蘅蕪苑同住,寶釵就敷衍說“明日再商量”。——因為這個建議不可行,會引起邢夫人等人的不滿,迎春也沒面子。
香菱喜歡大觀園,寶釵就找機會帶她入園同住,但是要學詩她就不肯教了。對于香菱來說,獨占薛蟠的好日子只是暫時的,當務之急是學會生存下去的本領,而寫詩只是生活無憂的小姐們消遣時光抒發春恨秋悲的工具,對香菱這樣一個前途堪憂的苦命人來說,寫詩太奢侈了。香菱本有點癡呆,萬一學詩不成反而會傷她自信心;萬一學成就又會導致她沉浸其中,多愁善感,更不可能面對殘酷的現實,甚至徹底失去奮斗和爭取的能力。所以寶釵一直推三阻四,就是不肯教她寫詩。于是香菱只好轉求更熱衷于寫詩的黛玉。
寶釵看見岫煙當掉了冬衣,就主動幫她贖回。可是她不會像探春一樣送個碧玉佩首飾給她,因為她認為溫飽最重要,裝飾是沒用的東西。
這說明,寶釵只是按照自己的價值觀和方法去對人好,而不是去迎合別人。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找人參配藥,家里珍藏的都年代太久,失去了藥性,
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
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
于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
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
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
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寶釵幫忙之后也給了王夫人一些勸誡,物質的東西不過是身外之物,不必苛嗇積攢。
與此類似的是,寶釵幫助探春理家,幫她籌劃大觀園包產到戶之后,又警告探春不可利欲熏心。
探春道:“我因和他(賴大)家女兒說閑話兒,誰知那么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绔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
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都真有的?”
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
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
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
探春笑道:“如今只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
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
李紈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
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寶釵這番話,真乃金玉良言,連一貫不喜寶釵的蔣勛老師也要大加贊嘆。整本《紅樓夢》中,精彩思想火花大多出于釵黛之口。只是黛玉是靈性哲思,寶釵是冷靜至理。
人性是只想受人好處不想受人教訓的,寶釵如此誨人不倦,實際是犯忌的。可是寶釵不在乎,黛玉常說“我為的是我的心。”這話給寶釵也適用,說話做事但憑良心,管你喜歡不喜歡,理解不理解!
按說以寶釵這樣理智冷靜的性格,不該是個愛助人的。因為助了人則發生了情感關系。
被助的人可能會因此產生虧欠心理,中國人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否則心里會百般不爽,若對方是個知恩圖報的君子還好,若是遇到小人,覺得反正也無以為報,不如恩將仇報的好。
另一方面,更常見的是,你幫助了別人,就會就此被別人視為恩人、親人、圣人,對方會對你掏心掏肺付出感情,同時相應的,也期望你能把他當作親人。如果你做不到,對方就會失望,甚至怨懟。如果你這次幫了對方,下次卻因為某種原因無法再幫,對方自然會感到失望甚至憤怒,因為你第一次的幫助給了對方過高期待,如果不能持續,那么第一次也會被認為是虛偽和欺騙,倒不如一開始就不幫忙,反而沒有后患。
然而寶釵還是壓抑不住自己天性中的好奇和熱忱,總是忍不住要出手助人。也許這就是癩頭僧說的“熱毒”吧?這熱毒若不是有冷香丸壓著,豈不要成為太陽,無限燃燒自己,賦予別人光熱,直到自己消耗殆盡?
黛玉一貫不喜寶釵,每每言語譏刺挑釁,寶釵渾厚退讓,不與其針鋒相對,反而引起黛玉惡感猜疑。黛玉試探寶玉,屢提金玉,她理想中寶玉態度是若無其事,才說明他不把金玉放在心上,可是寶玉的反應是焦急解釋,她就要懷疑寶玉的忠誠了。寶釵也是類似,如果寶釵像湘云一樣能當場還擊,黛玉也就放心了。可是寶釵的態度讓她感覺高深莫測,于是要疑心藏奸。人性總是傾向于把自己不能理解的人或事往壞處想的。
黛玉行酒令時有失檢點,說出了言情戲詞。寶釵來教導她,她第一反應是“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以己之意,度人之心。寶釵并不生氣,而是坦然以自己的經驗告訴黛玉不要亂看雜書移了性情。
黛玉雖然小性,卻知道好歹,明白寶釵是真心為自己好,從此以后對寶釵也以誠相待,在病中還把自己寄人籬下的苦惱向寶釵傾訴,寶釵自稱“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這是寶釵唯一一次向人傾訴自己的煩惱,對別人是再沒有過的。因為寶釵心里獨看重黛玉,只有她們倆的思想高度是相當的。其他人皆非知己,多說無益。
寶釵對黛玉說:“你放心,我在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
這是整本《紅樓夢》里最動人的友情告白!
寶釵不會去替人家開空頭支票,最后落得一個失望。她明白,總有她離開的日子,總有她解決不了的困難。比起寶玉那樣到處許諾“一處活著一處化灰”,最后究竟有幾個能實現?相比之下,這冷香丸克制住的無情中滲透出的有情,更令人覺得放松。
黛玉感激寶釵送她燕窩,說:“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黛玉是貴族千金,吃過見過的人,不像某些讀者以為的那樣被小恩小惠迷惑,燕窩在她眼里不過是小東西,她看重的是這份朋友心思)。
寶釵道:“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
很多讀者討厭寶釵這話,以為寶釵不過是應酬黛玉,不是真心。我倒覺得這話真正說明了寶釵的體貼。
她告訴黛玉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我幫你,并不意味著我對你特別另眼相看,我對誰都是這樣好的。能幫你的,我會盡量幫,不能幫你的,我只好后退了。我幫你,你不必過意不去,更不必回報;日后我不能幫你時,也請你不要怨恨失望。——這應該就是寶釵對人的態度吧?夠冷靜夠無情,但是,是一種善良的理性。其實就是這樣的善良理性,生活中多數人也是做不到的呢!很多人總是當時說得好聽,說我就是特別喜歡你,才送你燕窩的,以后就咱倆最要好,咱倆是真正的知己——這話表面倒是好聽,可是對方要是聽了,一定會心理負擔加重吧?過分親密的交往和情感引發邊界感缺失,多少反目成仇皆由此來,那才真是后患無窮。
《莊子》說,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收也。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
意思是,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會相互拋棄;以天性相連的,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會相互包容。而且君子的友誼淡得像清水一樣,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樣;君子淡泊而心地親近,小人以利相親而利斷義絕。但凡無緣無故而接近相合的,那么也會無緣無故地離散。
寶釵與黛玉,可稱君子之交了。所以雖然寶釵當時答應晚上再來看黛玉,卻因雨未能成行,只派人送了燕窩和糖果來,黛玉卻并未失望怨懟,而是自己看書寫詩。思想有深度的人是可以安然獨處的。君子之交,源于互相寬懷的理解。在這理解中,互相不苛求,不強迫,不嫉妒,不黏人。所以在常人看來,這友誼寡淡如水。其實細水才能長流,才能真正彼此滋養。
抄檢大觀園后,寶釵說走就走了。
再好的盛筵,也有散場的時候,寶釵自然是走得最利落的那個,探春固然心里明白她是對的,奈何自己無法抽身,也暗恨自己做不到她那樣的決絕。倒是湘云全無思想準備,生生被寶釵這一次給閃到了,當場無語,后來在中秋夜聯詩時向黛玉抱怨“可恨寶姐姐......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
唯有黛玉,雖然寶釵匆匆而去,幾乎來不及告別,黛玉卻不會如湘云那樣抱怨,因為她理解寶釵的難處,況且寶釵一開始就告訴她“我在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如今不能消遣,是因為寶釵不得不離開。雖然黛玉做不到像寶釵那樣對情感拿得起放得下,但她對這種態度是理解和欣賞的。
也正因為如此,寶釵后來在黛玉跟前也是格外放松的。襲人端來一杯茶,寶釵吃了半杯漱口,剩下的殘茶交給黛玉,黛玉也毫不見外,一飲而盡。連寶玉也要羨慕她們的情感,問“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能玩笑自如,也能心意相通,能親密無間毫無避諱,也能說走就走不落埋怨。這樣的朋友一生也難得遇到一個吧?也只有這兩個并列金陵十二釵正冊第一的女孩才能有這樣的彼此理解和體諒。黛玉和寶釵是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然而她們能彼此理解和欣賞對方,因為她們在思想高度上是相當的。
書里的人大多喜歡寶釵,書外的人大多討厭她,其實多數人都誤解了她。她未必像你以為的那么喜歡你,也未必像你懷疑的那樣心存惡意。她對人溫暖時,未必真付出了很多情感,但這舉手之勞的行善未嘗就不可貴;她對人冷漠時,只是因為她不想惹麻煩,是一種愛惜羽毛的可以諒解的謹小慎微。
寶釵對誰都很好,但真正朋友并不多,也不是誰都能有資格和緣分做她的朋友,她不受情感羈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因此被視為無情,唯其無情,才使得那冷香丸未能完全壓抑住的片刻流露的真情顯得如此美好動人。寶釵這樣的人物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遇見了,也只能像賈政進了蘅蕪苑一樣,雖覺有趣,只是“人莫能識”,至于要與這種人成為朋友,那更是前世修仙才能得來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