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老婦,瘦而且矮。她會在集市上為了幾分錢和小販們爭吵不休,她會把破舊的衣服全都保留起來,剪成抹布或者縫做其他東西,她會偶爾在路過別人家的田地的時候順走一只瓜半把棗。外公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據(jù)說是一個很好的人,做過部隊里的大廚,他活著的時候很少讓外婆做過飯菜。但是外公走了以后,外婆卻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各類菜肴的制作方法。我知道我出生在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但外婆從來不曾虧欠過我什么,只要是我想要的,她能給的,我都能得到。
那時候我常常住在外婆家,我不喜歡我的父母。我會在香樟樹抽芽的時候?qū)⒛垩恳活w顆的掐下來,晾在青石板上曬干;在墻壁上發(fā)現(xiàn)蝸牛爬過的亮晶晶的痕跡,我會毫不猶豫的用棍子將蝸牛從墻上弄下來,然后將它柔軟的身體和殼剝離;我會在夏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尋找夏枯草,扯回一大口袋用來做中藥;我會在每一個可能會有蟬蛻的地方,像猴子一樣的爬過去,小心翼翼的取下它們拿到藥房去換錢。
那個時候我的弟弟還沒有出生,父母為了能夠順利生下這樣一個“超標(biāo)”的孩子絞盡腦汁。我的朋友只有鄰居阿禾,一個腦袋大大比我小一歲的男孩。我們每天形影不離,四處闖蕩,周圍的山坡上都能聽見我倆歡暢的叫喊聲。
一場春雨之后,地面變得又濕又滑,我坐在屋檐下望著下雨的天空,腦子里浮想聯(lián)翩。外婆坐在旁邊撿去年的老豌豆,我問外婆,在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是好的還是壞的,外婆認(rèn)真的把不知從哪里摸到的幾顆花生剝下來塞進(jìn)我的嘴里,“燕子是好的,它要吃蚊子呢。”
“那大山雀呢?”
“大山雀是壞的,它要偷糧食。”
我嚼完外婆塞給我的花生仁,摸起床頭的小彈弓,便哧溜哧溜的出去找阿禾。
阿禾家的屋檐下也住著一窩燕子,那對燕子從最開始銜泥筑巢時就撩撥著阿禾躁動的心,但是無奈家里人一再警告他不準(zhǔn)打燕子的主意,所以他常常都只是心生不甘的看著燕子一家在他家的墻壁下拉出一堆堆的屎。但這并沒完,不甘心的阿禾開始鼓動我去捅外婆屋檐下的燕子窩,卻被我義正言辭的拒絕了。
“燕子是好的,它要吃蚊子。”我把同樣的話告訴阿禾,阿禾顯然并沒有聽進(jìn)去,他嘟囔著,“可是它還會在墻壁上拉屎。”
“外婆說了,大山雀是壞的,因為它要偷糧食。”
“真的?”阿禾的眼里突然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阿禾握著彈弓漫山遍野的尋找大山雀,順便品嘗了黃老爺家的櫻桃,還被他家的大黑狗嚇得不輕。但是一周過去了,我們倆依然沒有抓住一只大山雀。反倒是阿禾,因為爬樹和打滾,胳膊和腿上弄得好幾處青一塊紫一塊。
就在我和阿禾考慮著是否要放棄捕捉一只大山雀的念頭的時候,我們驚異的發(fā)現(xiàn),就在外婆家的墻洞里,一直大山雀竟然偷偷的在里面筑了一個窩,這讓我和阿禾又重新歡欣鼓舞起來。我倆商量了好幾個計劃,最后決定趁大山雀進(jìn)洞,我們便用漁網(wǎng)封住洞口,然后抓住這只大壞蛋。
那天中午,我和阿禾認(rèn)真的伏在院子邊上的麻叢里,麻葉和莖上的絨毛弄得我們渾身發(fā)癢我們都忍住了。我們眼看著大山雀銜著一片樹葉鉆進(jìn)了洞中。按照計劃,阿禾拿事先準(zhǔn)備好的破魚網(wǎng),攝手?jǐn)z腳的來到洞口,猛地捂住大山雀的出路。
這已經(jīng)是我們無數(shù)次完美的配合了,在很多時候,阿禾都是我最得力的搭檔。偷櫻桃的時候他替我放風(fēng),爬山的時候他在前面開道,在溪水里捉螃蟹的時候,我負(fù)責(zé)翻開藏有螃蟹的石頭,他就一個箭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哪笞◇π返暮髿ぃ瑢⑺鼇G進(jìn)桶里。
大山雀意識到自己厄運(yùn)即將到來,在洞里撲棱著翅膀,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我掀開漁網(wǎng)一條縫,將手伸進(jìn)去。當(dāng)時我們都沒有意識到,我們一直以來的完美配合會在這次出現(xiàn)什么差錯,但事實上我們的確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般熟練。我在墻洞里摸索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觸碰到大山雀的羽毛,阿禾情急之下放開了漁網(wǎng),緊接著撲棱一聲,一個黑白相間的影子從我們的面前竄上天空,消失在遠(yuǎn)處的田野里。
“你干嘛要拿掉網(wǎng)?”我生氣的推了阿禾一把。
阿禾也不服氣,同樣使勁的推了我一下。“還不是怪你,老半天也沒有逮住它。”
“明明就是你笨!”我漲紅了臉。又使勁的將阿禾推開。阿禾憤怒了,撿起地上的一個土塊朝我扔了過來。
我沒有躲閃,因為我知道阿禾丟石頭奇準(zhǔn),就算是長在樹尖上的橘子,他也能用石頭將它打下來。我看見土塊歪歪斜斜的從我頭頂上飛了過去。阿禾并沒有要砸我的意思。
緊接著,我聽見背后傳來一聲凄厲的鳥叫,回過頭就發(fā)現(xiàn),阿禾丟出去的土塊,不偏不倚的打在了外婆家屋檐下的燕窩上,燕窩被砸出一個大窟窿,兩只燕子受了驚嚇,在院子里盤旋著,尖叫著。
我再轉(zhuǎn)過頭來找阿禾的時候,他已經(jīng)驚慌失措的跑遠(yuǎn)了。
在我們所住的那個山村,你可以偷吃別人家的水果,逮居民魚塘里的魚,但是你卻不能隨便捅破一個燕子的窩。不僅僅是因為燕子是益鳥,更多的是因為所有人都親眼看見燕子是用嘴銜泥一點點將巢筑起來的,這就像是辛勤勞動的農(nóng)民,燕子窩就像是農(nóng)民辛勤耕種一年的莊稼,值得被尊重和愛惜。
阿禾知道自己創(chuàng)了禍,那天再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而晚上從田地里回來的外婆發(fā)現(xiàn)殘破的燕窩以后,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躺在床上,看見昏暗的煤油燈火苗閃爍著,就像阿禾的眼睛。我記起土塊從我頭頂劃過時呼嘯的聲音,以及那對無家可歸的燕子顫動翅膀在天空中飄蕩的聲音。我的眼淚突然從眼角滑落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被外婆罵所受的委屈,還是因為對無家可歸的燕子的同情,亦或是和好朋友阿禾反目的難過。
第二天,我在阿禾家門口等他,可是他始終沒有出來。從三歲時就來到外婆家,而也是從那一天開始,阿禾眨著眼睛走進(jìn)了我的世界。年少時的兩小無猜,讓我們倆產(chǎn)生了濃厚的情誼。我承認(rèn)阿禾比我機(jī)靈,我有時候會仗著年齡比他大而欺負(fù)他,我們會打架,但很快就和好。我從沒想象假如我的世界里沒有阿禾會是怎么樣。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在阿禾家的院門外遲疑了半晌,最終還是走了進(jìn)去。阿禾和他母親正坐在堂屋里吃飯。見到我過去,他母親立馬招呼我,“小土,吃了飯沒?快來和我們一起吃飯吧!”阿禾瞅了我一眼,又繼續(xù)回過頭往嘴里扒飯。
我拖著步子走到阿禾面前,阿禾媽媽遞給我一個煮雞蛋,然后嚷著,“你們兩老表還真是穿一條褲子,一天沒在一起瘋,就又離不得。”我看了阿禾一眼,他似乎并沒有在聽。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阿禾母親驚訝地看著我做完剩下的事:我從兜里掏出在集市上買的水彩筆,將那枚還散發(fā)著熱量的煮雞蛋涂得五顏六色。紅的,綠的,藍(lán)的,紫的,黑的,黃的,然后我將那枚雞蛋和一盒水彩筆推到阿禾的面前,說了句“送給你”就跑掉了。
那天下午,我獨(dú)自坐在香樟樹下發(fā)呆的時候遇到了朝我走過來的阿禾。我倆并排坐著,看見外婆屋檐下那對燕子又重新在泥田邊上采泥補(bǔ)巢。我摟著阿禾的肩膀,看見他用彩筆畫在手腕上的腕表,色彩斑斕。我突然意識到,一只飛走的山雀,原本就不屬于我們;而被砸壞的燕巢,只要沒有被拋棄,就一定會被重新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