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特布瑞希特羅特霍爾茲博士:
他既是一個藝術(shù)研究者,又是一個心理—病理學(xué)家。他對一個人的潛意識了如指掌。沒有哪個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像他那樣透過普通事物看到更深邃的意義。探索心靈秘密的人能夠看到不好用語言表達(dá)出來的東西,心理病理學(xué)家卻看到了根本不能表達(dá)的事物。我們看到這位學(xué)識淵深的作家如何熱衷于搜尋出每一件使這位英雄人物丟臉的細(xì)節(jié)瑣事,真是令人拍案叫絕。
思特里克蘭德:
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一些; 我不 知道為什么我以前會認(rèn)為他比較纖弱, 貌不出眾。 實際上他生得魁梧壯實, 大手大腳, 晚禮服穿在身上有些笨拙, 給人的印象多少同一個裝扮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差不多。 他年紀(jì)約四十歲, 相貌談不上漂亮, 但也不難看, 因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 只不過都比一般人大了一號, 所以顯得有些粗笨。 他的胡須刮得很 干凈, 一 張大臉光禿禿的讓人看著很不舒服。 他的頭發(fā)顏色發(fā)紅, 剪得很短, 眼睛比較 小, 是藍(lán)色或者灰的。 他的相貌很平凡。
很清楚,他一點兒也沒有社交的本領(lǐng),但這也不一定人人都要有的。他甚至沒有什么奇行怪癖,使他免于平凡庸俗之嫌。他只不過是一個忠厚老實、 索然無味的普通人。 一個人可以欽佩他的為人, 卻不愿意同 他待在一起。 他是一個毫不引人注意的 人。 他可能是一 個令人起敬的社會成員, 一個誠實的經(jīng)紀(jì)人, 一個恪盡職責(zé)的丈夫和父親, 但是在他身上你沒有任何必要浪費時間。
如果純粹從善于辭令這一 角度衡量一個人的智慧, 也許查理斯· 思特里克蘭德算不得聰明, 但是在他自己的那個環(huán)境里, 他的智慧還是綽綽有余的, 這不僅是事業(yè)成功的敲門磚, 而且是生活幸福的保障。
因為思特里克蘭德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難,倒好像言語并不是他的心靈能運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須通過他的那些早被人們用得陳腐不堪的詞句、那些粗陋的俚語、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勢才能猜測他的靈魂的意圖。但是雖然他說不出什么有意義的話來,他的性格中卻有一種東西使你覺得他這人一點也不乏味。或許這是由于他非常真摯。
離家出走后:
他穿著一件諾弗克式的舊上衣,胡須有很多天沒有刮了。我上次見到他,他修飾得整齊干凈,可是看去卻不很自在;現(xiàn)在他邋里邋遢,神態(tài)卻非常自然。
他坐在那里,穿著一件破舊的諾弗克上衣,戴著頂早就該拂拭的圓頂帽,我真不知道一個陌生人會把他當(dāng)作什么人。他的褲腿像兩只口袋,手并不很干凈,下巴上全是紅胡子茬,一對小眼睛,撅起的大鼻頭,臉相又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給人以耽于色欲的感覺。不成,我無法判定他是怎樣一類人。
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體的需求。但是有些時候他的肉體卻好象要對他的精神進(jìn)行一次可怕的報復(fù)。他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半人半獸的東西把他捉到手里,在這種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里他完全無能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么謹(jǐn)慎啊,感恩啊,在他的靈魂里都一點兒地位也沒有了。
思特里克蘭德的詞匯量很少,也沒有組織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驚嘆詞、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勢同一些平凡陳腐的詞句串聯(lián)起來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
五年后:
這么多年,他連晚上消閑的地方也沒有更換,這說明他習(xí)性不易改變,據(jù)我看來,這也正是他的一種個性。
首先,我發(fā)覺他的大半張臉都遮在亂蓬蓬的胡須底下,他的頭發(fā)也非常長;但是最令人吃驚的變化還是他的極度削瘦,這就使得他的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翹起來,顴骨也更加突出,眼睛顯得比從前更大了。在他的太陽穴下面出現(xiàn)了兩個深坑。他的身體瘦得只剩了皮包骨頭,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見到的那身衣服,只不過已經(jīng)破破爛爛,油跡斑斑,而且穿在身上晃晃蕩蕩,仿佛原來是給別人做的似的。我注意到他的兩只手不很干凈,指甲很長,除了筋就是骨頭,顯得大而有力,但是我卻不記得過去他的手形曾經(jīng)這么完美過。他坐在那里專心致志地下棋,給我一種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體里蘊藏著一股無比的力量。我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削瘦使這一點更加突出了。
他走過一步棋后,馬上把身體往后一靠,凝視著他的對手,目光里帶著一種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
思特里克蘭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里面閃現(xiàn)著某種惡意的譏嘲。我敢說他正在尋找一句什么挖苦話,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所以只好不開口。
這個人一直在同各式各樣的困難艱苦斗爭;但是我發(fā)現(xiàn)對于大多數(shù)人說來似乎是根本無法忍受的事,他卻絲毫不以為苦。思特里克蘭德與多數(shù)英國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完全不關(guān)心生活上的安樂舒適。叫他一輩子住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屋子里他也不會感到不舒服,他不需要身邊有什么漂亮的陳設(shè)。我猜想他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拜訪他時屋子的糊墻紙是多么骯臟。他不需要有一張安樂椅,坐在硬靠背椅上他倒覺得更舒服自在。他的胃口很好,但對于究竟吃什么卻漠不關(guān)心。對他說來他吞咽下去的只是為了解饑果腹的食物,有的時候斷了頓兒,他好像還有挨餓的本領(lǐng)。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有六個月之久每天只靠一頓面包、一瓶牛奶過活。他是一個耽于飲食聲色的人,但對這些事物又毫不在意。他不把忍饑受凍當(dāng)作什么苦難。他這樣完完全全地過著一種精神生活,不由你不被感動。
他在繪畫上遇到的困難很大,因為他不愿意接受別人指點,不得不浪費許多時間摸索一些技巧上的問題,其實這些問題過去的畫家早已逐一解決了。他在追求一種我不太清楚的東西,或許連他自己也知道得并不清楚。過去我有過的那種印象這一次變得更加強(qiáng)烈了:他像是一個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像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畫拿給別人看,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對這些畫實在不感興趣。他生活在幻夢里,現(xiàn)實對他一點兒意義也沒有。我有一種感覺,他好像把自己的強(qiáng)烈個性全部傾注在一張畫布上,在奮力創(chuàng)造自己心靈所見到的景象時,他把周圍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記了。而一旦繪畫的過程結(jié)束——或許并不是畫幅本身,因為據(jù)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張畫畫完的,我是說他把一陣燃燒著他心靈的激情發(fā)泄完畢以后,他對自己畫出來的東西就再也不關(guān)心了。他對自己的畫兒從來也不滿意;同纏住他心靈的幻景相比,他覺得這些畫實在太沒有意義了。
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兒他笑的樣子。我不敢說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來,臉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時總是陰沉著的面容改了樣子,平添了某種刁鉆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來得很慢,常常是從眼睛開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給人以一種色欲感,既不是殘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種獸性的喜悅。
他的脾氣時好時壞。有些時候他神思不定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任何人都不理;另外一些時候他的興致比較好,就磕磕巴巴地同你閑扯。他說不出什么寓意深長的話來,但是他慣用惡毒的語言挖苦諷刺,不由你不被打動;此外,他總是把心里想的如實說出來,一點也不隱諱。他絲毫也不理會別人是否經(jīng)受得住;如果他把別人刺傷了,就感到得意非常。
在施特略夫家養(yǎng)病的思特里克蘭德:
思特里克蘭德躺在床上,樣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軀比平常更加削瘦,紅色的胡子亂成一團(tuán),眼睛興奮地凝視著半空;因為生病,他的眼睛顯得非常大,炯炯發(fā)光,但那光亮顯得很不自然。
幾天以后,思特里克蘭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衣服穿在身上就象稻草人披著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胡須凌亂,頭發(fā)很長,鼻子眼睛本來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為害過這場病,更顯得大了一號;他的整個外表非常奇特,因為太古怪了,反而不顯得那么丑陋。他的笨拙的形體給人以高大森嚴(yán)之感。
最觸目的一點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無遺的精神世界(雖然屏蔽著他精神的肉體幾乎象是透明的),而是他臉上的那種蠻野的欲念。說來也許荒謬,這種肉欲又好象是空靈的,使你感到非常奇異。他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原始性;希臘人曾用半人半獸的形象,象生著馬尾的森林之神啊,長著羊角、羊腿的農(nóng)牧神啊,來表現(xiàn)大自然的這種神秘的力量,思特里克蘭德身上就有這樣一種力量。他使我想到馬爾塞亞斯,因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賽音樂,所以被活剝了皮。思特里克蘭德的心里好象懷著奇妙的和弦同未經(jīng)探索過的畫面。我預(yù)見到他的結(jié)局將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絕望。我心里又產(chǎn)生了一種他被魔鬼附體的感覺;但你卻不能說這是邪惡的魔鬼,因為這是在宇宙混沌、善惡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種原始的力量。
他毫無心肝地辜負(fù)了朋友對他的信任,為了自己一時興之所至,給別人帶來莫大的痛苦,這都不足為奇,因為這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既不知感恩,也毫無憐憫心腸。我們大多數(shù)人所共有的那些感情在他身上都不存在;如果責(zé)備他沒有這些感情,就象責(zé)備老虎兇暴殘忍一樣荒謬。
他從來不能忍受外界加給他的任何桎梏。如果有任何事物妨礙了他那無人能理解的熱望(這種熱望無時或止地刺激著他,叫他奔向一個他自己也不清楚的目標(biāo)),我相信他會毫不猶疑把它從心頭上連根拔去,即使忍受莫大痛苦,弄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也在所不惜。如果我寫下的我對思特里克蘭德的這些復(fù)雜印象還算得正確的話,我想下面的斷語讀者也不會認(rèn)為悖理:我覺得思特里克蘭德這個人既偉大、又渺小,是不會同別人發(fā)生愛情的。
他非常看不起那些敗在他手下的人;如果叫他取勝,他那種洋洋自得的樣子簡直叫你無地自容。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他下輸了,他倒也從來不發(fā)脾氣。換言之,思特里克蘭德只能輸棋,不能贏棋。有人認(rèn)為只有下棋的時候才能最清楚地觀察一個人的性格,這倒是可以從思特里克蘭德這人的例子取得一些微妙的推論。
勃朗什死后的思特里克蘭德:
對于任何一個不屑于理他的人他總是非常親切,這是思特里克蘭德的一個特點。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眼睛里閃著譏嘲的笑容。但是盡管他臉上是這種神情,一瞬間我好象還是看到一個受折磨的、熾熱的靈魂正在追逐某種遠(yuǎn)非血肉之軀所能想象的偉大的東西。我瞥見的是對某種無法描述的事物的熱烈追求。我凝視著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衣服襤褸,生著一個大鼻子和炯炯發(fā)光的眼睛,火紅的胡須,蓬亂的頭發(fā)。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這一切只不過是個外殼,我真正看到的是一個脫離了軀體的靈魂。
我覺得你很象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什么不可思議的涅槃。
因為他同女人的關(guān)系非常明顯,也著實有令人震駭?shù)牡胤剑揖腿鐚嵉赜涊d下來,但實際上這只是他生活中一個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盡管這種關(guān)系慘痛地影響了別的人,那也不過是命運對人生的嘲弄。實際上,思特里克蘭德的真正生活既包括了夢想,也充滿了極為艱辛的工作的。
性的饑渴在思特里克蘭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勿寧說,叫他感到很嫌惡。他的靈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種東西。他的感情非常強(qiáng)烈,有時候欲念會把他抓住,逼得他縱情狂歡一陣,但是對這種剝奪了他寧靜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厭惡的。我想他甚至討厭他在淫逸放縱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侶;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后,看到那個他發(fā)泄情欲的女人,他甚至?xí)缓酢K乃枷脒@時會平靜地飄浮在九天之上,他對那個女人感到又嫌惡又可怕,也許那感覺就象一只翩翩飛舞于花叢中的蝴蝶,見到它勝利地蛻身出來的骯臟的蛹?xì)ひ粯印N艺J(rèn)為藝術(shù)也是性本能的一種流露。一個漂亮的女人、金黃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灣,或者提香的名畫《墓穴》,在人們心里勾起的是同樣的感情。很可能思特里克蘭德討厭通過性行為發(fā)泄自己的感情(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因為他覺得同通過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取得自我滿足相比,這是粗野的。在我描寫這樣一個殘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時,竟把他寫成是個精神境界極高的人,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但是我認(rèn)為這是事實。
我們大多數(shù)人受不住各種引誘,總要對世俗人情做一些讓步;你卻無法贊揚思特里克蘭德抵拒得住這些誘惑,因為對他說來,這種誘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腦子里從來沒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協(xié)、讓步。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里的隱士生活還要孤獨。對于別的人他沒有任何要求,只求人家別打擾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標(biāo),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他不僅甘愿犧牲自己——這一點很多人還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他自己有一個幻境。
如果說我多少還成功地記錄下他的一些話語,從中可以看出他的某些幽默感,這種幽默也主要表現(xiàn)為冷嘲熱諷。他辯駁別人話的時候非常粗野,有時候由于直言不諱,會叫你發(fā)笑;但是這些話之所以讓你覺得滑稽,只是因為他的話說得不多。如果他一開口就是這樣的話,人們也就不覺得有什么好笑的了。
在布魯蓋爾的眼睛里,人們的形象似乎是怪誕的,他對人們這種怪誕的樣子非常氣憤;生活不過是一片混亂,充滿了各種可笑的、齷齪的事情,它只能給人們提供笑料,但是他笑的時候卻禁不住滿心哀傷。布魯蓋爾給我的印象是,他想用一種手段努力表達(dá)只適合于另一種方式表達(dá)的感情,思特里克蘭德之所以對他同情,說不定正是朦朧中意識到這一點。也許這兩個人都在努力用繪畫表現(xiàn)出更適合于通過文學(xué)表達(dá)的意念。
塔希提島的思特里克蘭德:
他并沒有怎么畫畫兒。他在山里游蕩,在河里邊洗澡。他坐在海邊上眺望咸水湖。每逢日落的時候,就到海邊上去看莫里阿島。他也常常到礁石上去釣魚。他喜歡在碼頭上閑逛,同本地人東拉西扯。他從不叫叫嚷嚷,非常討人喜歡。
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們的舉止離奇古怪;也許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們想要做的那種人,而是他們不得不做的那種人。在英國或法國,思特里克蘭德可以說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圓孔里插了個方塞子”,而在這里卻有各種形式的孔,什么樣子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
使思特里克蘭德著了迷的是一種創(chuàng)作欲,他熱切地想創(chuàng)造出美來。這種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寧靜。逼著他東奔西走。他好象是一個終生跋涉的朝香者,永遠(yuǎn)思慕著一塊圣地。盤踞在他心頭的魔鬼對他毫無憐憫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尋獲真理,他們的要求非常強(qiáng)烈,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就是叫他們把生活的基礎(chǔ)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蘭德就是這樣一個人;只不過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
文藝家庭的知名人士:
我記得我遇見不少身材壯碩、腰板挺得筆直筆直的女人。這些女人生著大鼻頭,目光炯炯,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好像披著一掛甲胄;我也看到許多像小老鼠似的瘦小枯干的老處女,說話柔聲細(xì)氣,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
記得,我總覺得他們的談話富于機(jī)智。他們中的一個同行剛一轉(zhuǎn)身,他們就會把他批評得體無完膚;我總是驚訝不置地聽著他們那辛辣刻毒的幽默話。
宴會中的男女:
女太太們因為知道自己的氣派,所以并不太講究衣著,而且因為知道自己的地位,也不想去討人高興。男人們個個雍容華貴。總之,所有這里的人都帶著一種殷實富足、躊躇滿志的神色。
柔斯·瓦特爾芙德:
她既有男性的才智又有女人的怪脾氣。
柔斯·瓦特爾芙德處世采取的是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她把生活看作是給她寫小說的一個機(jī)會,把世人當(dāng)作她作品的素材。如果讀者中有誰對她的才能非常賞識而且慷慨地宴請過她,她有時也會請他們到自己家招待一番。這些人對作家的崇拜熱讓她感到又好笑又鄙夷,但是她卻同他們周旋應(yīng)酬,十足表現(xiàn)出一個有名望的女文學(xué)家的風(fēng)度。
瓦特爾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照她更年輕時的淡雅裝扮,身著灰綠,手拿一支水仙花去赴宴呢,還是表現(xiàn)出一點年事稍高時的豐姿;如果是后者,那就要穿上高跟鞋、披著巴黎式的上衣了。猶豫了半天,結(jié)果她只戴了一頂帽子。這頂帽子使她的情緒很高,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么刻薄的語言議論我們都熟識的朋友呢。
柔斯·瓦特爾芙德聽到思特里克蘭德離家出走后的反應(yīng):
她笑了起來,眼睛流露出一道我早已熟悉的幸災(zāi)樂禍的閃光。這意味著她又聽到她的某個朋友的一件丑聞,這位女作家的直覺已經(jīng)處于極度警覺狀態(tài)。不僅她的面孔,就連她的全身都變得非常緊張。
瓦特爾芙德小姐肯定覺得,在杰爾敏大街馬路邊上講這個故事太辱沒這樣一個好題目,所以她只是像個藝術(shù)家似地把主題拋出來,宣稱她并不知道細(xì)節(jié)。而我卻不能埋沒她的口才,認(rèn)為根本無需介意的環(huán)境竟會妨礙她給我講述故事。
“我告訴你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我激動的問題說,接著,很俏皮地聳了聳肩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倫敦哪家茶點店準(zhǔn)有一位年輕姑娘把活兒辭了。”她朝我笑了一下,道歉說同牙醫(yī)約定了時間,便神氣十足地?fù)P長而去。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
這一年三十七歲,身材略高,體態(tài)豐腴,但又不顯得太胖。她生得并不美,但面龐很討人喜歡,這可能主要歸功于她那雙棕色的、非常和藹的眼睛。她的皮膚血色不太好,一頭黑發(fā)梳理得非常精巧。
在那些慣愛結(jié)交文人名士的人中,思特里克蘭德太太要算心地最單純的了,這些人為了把獵物捕捉到手,從漢普斯臺德的遠(yuǎn)離塵囂的象牙塔一直搜尋到柴納街的寒酸破舊的畫室。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年輕的時候住在寂靜的鄉(xiāng)間,從穆迪圖書館借來的書籍不只使她閱讀到不少浪漫故事,而且也給她的腦子里裝上了倫敦這個大城市的羅曼史。她從心眼里喜歡看書(這在她們這類人中是少見的,這些人大多數(shù)對作家比對作家寫的書、對畫家比對畫家畫的畫興趣更大),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幻想的小天地,生活于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無從享受到的自由。當(dāng)她同作家結(jié)識以后,她有一種感覺,仿佛過去只能隔著腳燈瞭望的舞臺,這回卻親身登上去了。她看著這些人粉墨登場,好像自己的生活也擴(kuò)大了,因為她不僅設(shè)宴招待他們,而且居然闖進(jìn)這些人的重門深鎖的幽居里去。對于這些人游戲人生的信條她認(rèn)為無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卻一分鐘也不想按照他們的方式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這些人道德倫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們奇特的衣著、荒唐背理的言論一樣,使她覺得非常有趣,但是對她自己立身處世的原則卻絲毫也沒有影響。
她笑了,她的笑容很甜,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暈;像她這樣年紀(jì)的女人竟這么容易臉紅,是很少有的。也許她最迷人之處就在于她的純真。
她拼命克制著自己的感情,我注意到她的兩手一會兒握緊,一會兒又松開。那種痛苦簡直太可怕了。
“我永遠(yuǎn)也不會同他離婚。”她突然氣狠狠地說,“把我的話告訴他,他永遠(yuǎn)也別想同那個女人結(jié)婚。我同他一樣,是個拗性子,我永遠(yuǎn)也不同他離婚。我要為我的孩子著想。”我想她最后加添的話是為了向我解釋她為什么要采取這種態(tài)度,但是我卻認(rèn)為她這樣做與其說出于母愛不如說由于極其自然的嫉妒心理。
憤怒同痛苦在她胸中搏斗著。
她非常不幸,但是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很會把她的不幸表演給我看。她顯然準(zhǔn)備要大哭一場,因為她預(yù)備好大量的手帕;她這種深思遠(yuǎn)慮雖然使我佩服,可是如今回想起來,她的眼淚的感人力量卻不免減低了。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她的臉色這時變得非常蒼白,秀麗的眉毛顯得很黑,向下低垂著。
一陣狂怒這時突然把思特里克蘭德太太攫住,她的一張臉氣得煞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下面的話她說得很快,每說幾個字就喘一口氣。
她的舉止總是十分得體。她表現(xiàn)得很勇敢,但又不露骨;高高興興,但又不惹人生厭;她好像更愿意聽別人訴說自己的煩惱而不想議論她自己的不幸。每逢談到自己丈夫的時候,她總是表示很可憐他。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但是她的相貌一點兒也不顯老,誰也不會相信她是五十開外的人。她的臉比較瘦,皺紋不多,是那種年齡很難刻上鑿痕的面孔,你會覺得年輕時她一定是個美人,比她實際相貌要漂亮得多。她的頭發(fā)沒有完全灰白,梳理得恰合自己的身份,身上的黑色長衫樣子非常時興
思特里克蘭德的兒子、女兒:
他名叫羅伯特——十六歲,正在羅格貝學(xué)校讀書;你在照片上看到他穿著一套法蘭絨衣服,衣服,戴著板球帽,另外一張照片穿的是燕尾服,系著直立的硬領(lǐng)。他同母親一樣,生著寬凈的前額和沉思的漂亮的眼睛。他的樣子干凈整齊,看上去又健康,又端正。
女兒十四歲。頭發(fā)同母親一樣,又粗又黑,濃密地披在肩膀上。溫順的臉相,端莊、明凈的眼睛也同母親活脫兒一樣。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
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高大、瘦削的漢子,胡須向下垂著,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他的眼睛是淺藍(lán)色的,嘴唇的輪廓很不鮮明。我從上一次見到他就記得他長著一副傻里傻氣的面孔,并且自夸他離開軍隊以前每星期打三次馬球,十年沒有間斷過。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姐/麥克安德魯太太:
思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姐比思特里克蘭德太太年紀(jì)大幾歲,樣子同她差不多,只是更衰老一些。這個女人顯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樣子,仿佛整個大英帝國都揣在她口袋里似的;一些高級官員的太太深知自己屬于優(yōu)越的階層,總是帶著這種神氣的。麥克安德魯太太精神抖擻,言談舉止表現(xiàn)得很有教養(yǎng),但卻很難掩飾她那根深蒂固的偏見:如果你不是軍人,就連站柜臺的小職員還不如。她討厭近衛(wèi)隊軍官,認(rèn)為這些人傲氣;不屑于談?wù)撨@些官員的老婆,認(rèn)為她們出身低微。麥克安德魯上校太太的衣服不是時興的樣式,價錢卻很昂貴。
思特里克蘭德賓館的侍者:
這人很年輕,賊眉鼠眼,滿臉喪氣,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趿拉著一雙氈子拖鞋。
立體的戴爾克·施特略夫:
戴爾克·施特略夫是這樣一個人:根據(jù)人們不同的性格,有人在想到他的時候鄙夷地一笑,有的則困惑地聳一下肩膀。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個滑稽角色。
他自己畫室里的作品張張畫的是蓄著小胡須、生著大眼睛、頭戴尖頂帽的農(nóng)民,衣衫破爛但又整齊得體的街頭頑童,和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的女人。這些畫中人物有時候在教堂門口臺階上閑立,有時候在一片晴朗無云的碧空下的柏樹叢中戲逐,有時候在有文藝復(fù)興時期建筑風(fēng)格的噴泉邊調(diào)情,也有時候跟在牛車旁邊走過意大利田野。這些人物畫得非常細(xì)致,色彩過于真切。就是攝影師也不能拍出更加逼真的照片來。
他不顧眼前嚴(yán)酷的事實,總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視著一個到處是浪漫主義的俠盜、美麗如畫的廢墟的意大利。他畫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盡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陳舊,但終究是個理想;這就賦予了他的性格一種迷人的色彩。
他很大方;那些手頭拮據(jù)的人一方面嘲笑他那么天真地輕信他們編造的不幸故事,一方面厚顏無恥地伸手向他借錢。他非常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就被打動的感情里面卻含有某種愚蠢的東西,讓你接受了他好心腸的幫助卻絲毫沒有感激之情。向他借錢就好像從小孩兒手里搶東西一樣;因為他太好欺侮,你反而有點兒看不起他。我猜想,一個以手快自豪的扒手對一個把裝滿貴重首飾的皮包丟在車上的粗心大意的女人一定會感到有些惱火的。
講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個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絕給他遲鈍的感覺。人們不停地拿他開玩笑,不論是善意的嘲諷或是惡作劇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從來不停止給人制造嘲弄的機(jī)會,倒好像他有意這樣做似的。他不斷地受人傷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么善良,從來不肯懷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經(jīng)驗教訓(xùn),只要疼痛一過,又會心存憐憫地把蛇揣在懷里。他的生活好像是按照那種充滿打鬧的滑稽劇的格式寫的一出悲劇。因為我沒有嘲笑過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常常把自己的一連串煩惱傾注到我富于同情的耳朵里。最悲慘之點在于他受的這些委屈總是滑稽可笑的,這些事他講得越悲慘,你就越忍不住要笑出來。
他的熱情是真實的,評論是深刻的。
他比大多數(shù)畫家都更有修養(yǎng),也不像他們那樣對其他藝術(shù)那樣無知。他對音樂和文學(xué)的鑒賞力使他對繪畫的理解既深刻又不拘于一格。
他談話時那種又急切又熱情、雙手揮舞的神情總是躍然紙上。
他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當(dāng)靠墊似地拍打著,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讓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鐘也不叫我停閑。
他要給我煮咖啡,絞盡腦汁地想還能招待我些什么。他樂得臉上開了花,每一個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他的樣子同我記憶中的一樣,還是那么惹人發(fā)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雙小短腿。他年紀(jì)還很輕——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可是卻已經(jīng)禿頂了。他生著一張滾圓的臉,面色紅潤,皮膚很白,兩頰同嘴唇卻總是紅通通的。他的一雙藍(lán)眼睛也生得滾圓,戴著一副金邊大眼鏡,眉毛很淡,幾乎看不出來。看到他,你不由會想到魯賓斯畫的那些一團(tuán)和氣的胖商人。
他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把眼鏡在鼻梁上架好。汗水不斷地使他的眼鏡滑落下來。
他的表示歉意的笑聲掩蓋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他的目光仍然滯留在自己的畫上。在評論別人的繪畫時他的眼光是那樣準(zhǔn)確,不落俗套,但是但是對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陳腐、俗不可耐的畫卻那樣自鳴得意,真是一樁怪事。
雖然戴爾克·施特略夫不斷受到朋友們的嘲笑,卻從來克制不了自己,總是要把自己的畫拿給人家看,滿心希望聽到別人的夸獎,而且他的虛榮心很容易得到滿足。
我發(fā)現(xiàn)他在巴黎畫的還是他在羅馬畫了很多年的那些陳腐不堪、花里胡哨的畫。這些畫畫得一絲也不真實、毫無藝術(shù)價值,然而世界上卻再沒有誰比這些畫的作者、比戴爾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篤實、更真摯坦白的了。這種矛盾誰解釋得了呢?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戴爾克·施特略夫的一張傻里傻氣的胖臉蛋上流露著那么一種驚詫莫解的神情,不由得你看了不發(fā)笑。
可悲的是,不論是誰聽了這個故事,首先會被這位荷蘭人扮演的滑稽角色逗得發(fā)笑,而并不感到思特里克蘭德這種粗魯行為可氣。
戴爾克·施特略夫摘下眼鏡來,擦了擦。他的一張通紅的面孔因為興奮而閃著亮光。
盡管你感到這出戲很可怕,你還是禁不住要笑起來。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們流露的是最真摯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戴爾克·施特略夫正是這樣一個人。
他對自己妻子的純真的愛情使人感到是嫻雅而高尚的。盡管他的舉止還是那么滑稽,但他的感情的真摯卻不由你不被感動。
他是一個忠貞不渝的愛人,當(dāng)她老了以后,當(dāng)她失去了圓潤的線條和秀麗的形體以后,她在他的眼睛里仍然會是個美人,美貌一點也不減當(dāng)年。對他說來,她永遠(yuǎn)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這些話他說得很慢,每說一句話就非常尷尬地停歇好半晌兒,與此同時,他的一對溫柔的、有些傻氣的大眼睛卻一直緊緊盯著我,只是在那里面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了。
他把眼睛閉了一刻,接著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好一會兒,似乎想把她的圖像永遠(yuǎn)印記在腦中似的。
這時候他已經(jīng)疲憊不堪,無力控制自己,所以只顧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把那場風(fēng)波中每人講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他一會兒想起一件忘記了告訴我的事,一會兒又同我討論起他當(dāng)時該說這句話,而不該說那句話。他為自己看不清問題感到萬分痛心,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事,責(zé)怪自己沒有做哪一件。
這個人真是又沒有腦子、又失掉作丈夫的尊嚴(yán)。凡是叫他妻子鄙視的事,他一件沒漏地都做出來了。……他的眼睛流露著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讓人看著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脫兒是個挨了訓(xùn)的小學(xué)生;盡管我覺得他很可憐,卻禁不住好笑。
他不敢再同她搭話了,只是用一對圓眼睛盯著她,盡量把心里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來。
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許會引起人們同情的。但是他卻一點兒也不見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紅的圓臉蛋象兩只熟透了的蘋果。
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同他的靈魂這么不相稱,這實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這樣:他心里有羅密歐的熱情,卻生就一副托比·培爾契爵士的形體。他的稟性仁慈、慷慨,卻不斷鬧出笑話來:他對美的東西從心眼里喜愛,但自己卻只能創(chuàng)造出平庸的東西;他的感情非常細(xì)膩,但舉止卻很粗俗。他在處理別人的事務(wù)時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卻弄得一團(tuán)糟。大自然在創(chuàng)造這個人的時候,在他身上揉捏了這么多相互矛盾的特點,叫他面對著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這是一個多么殘忍的玩笑啊。
施特略夫用他那對愁苦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施特略夫沒人陪著根本不成,我想盡辦法把他的思想岔開,因而弄得自己也疲勞不堪。我?guī)奖R佛爾宮去,他假裝在欣賞圖畫,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的思想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妻子。我硬逼著他吃了一點東西;午飯以后,我又勸他躺下休息,但是他一絲睡意也沒有。我留他在我的公寓住幾天,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我找了幾本書給他看,他只翻看一兩頁就把書放下,凄凄慘慘地茫然凝視著半空。吃過晚飯以后我們玩了無數(shù)局皮克牌,為了不叫我失望,他強(qiáng)自打起精神,裝作玩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最后我讓他喝了一口藥水,盡管他睡得并不安寧,總算入了夢鄉(xiāng)。
戴爾克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勢,好象他的兩只手同身體不發(fā)生關(guān)系,自己在揮動似的。
施特略夫身心交瘁到了極點。往日他總是滔滔不絕地同我講話,這一天卻一語不發(fā),一進(jìn)屋子就疲勞不堪地躺在我的沙發(fā)上。我覺得無論說什么安慰的話也無濟(jì)于事,便索性讓他一聲不響地躺在那里。我想看點書,又怕他認(rèn)為我太無心肝,于是我只好坐在窗戶前邊默默地抽煙斗,等著他什么時候愿意開口再同他講話。
他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渾身癱軟地仰面躺著,好象四肢的力量都已枯竭,沒過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藥自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自然對人有時候很殘忍,有時候又很仁慈。
他身服重孝,圓頂硬禮帽上系著一條很寬的黑帶子,連使用的手帕也鑲著黑邊。他的這身喪服說明在一次災(zāi)禍中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親屬,甚至連姨表遠(yuǎn)親也沒有了。他的肥胖的身軀、又紅又胖的面頰同身上的孝服很不協(xié)調(diào)。老天也真是殘忍,竟讓他這種無限凄愴悲慘帶上某種滑稽可笑的成分。
施特略夫現(xiàn)在遍體鱗傷,他的思想又讓他回去尋找慈母的溫情慰撫。多少年來他忍受的挪揄嘲笑現(xiàn)在好象已經(jīng)把他壓倒,勃朗什對他的背叛給他帶來了最后一次打擊,使他失去了以笑臉承受譏嘲的韌性。他不能再同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聲大笑了。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擯棄于社會之外的人。
意志消沉的施特略夫:
世界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生到人世間沒有人知道為了什么,我們死后沒有人知道到何處去。我們必須自甘卑屈。我們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fēng)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nèi)で竽切┐緲恪⒍睾竦娜说膼矍榘伞K麄兊挠廾吝h(yuǎn)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于自己小小的天地,象他們一樣平易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他的思想縈回在可能發(fā)生的這些圖景上,他自動放棄的這種安全穩(wěn)定的生活使他無限眷戀。
我父親希望我象他一樣做個木匠。我們家五代人都是干的這個行業(yè),總是父一代子一代地傳下去。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遠(yuǎn)踩著父親的腳印走下去,既不左顧也不右盼。
施特略夫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走進(jìn)自己的房子。他被什么驅(qū)使著向畫室走去,也許是被某種想折磨自己的模糊的愿望,盡管他非常害怕他必將感到的劇烈痛苦。他拖著雙腳走上樓梯,他的兩只腳好象很不愿意往那地方移動。他在畫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拼命鼓起勇氣來推門進(jìn)去。他覺得一陣陣地犯惡心,想要嘔吐。
他小時候的教養(yǎng)使他對別人愛好整潔的習(xí)慣極富同感。當(dāng)他看到勃朗什出于天性樣樣?xùn)|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心里有一種熱呼呼的感覺。
施特略夫的父母:
他的母親生性愛好整潔,廚房收拾得干干凈凈、锃光瓦亮,簡直是個奇跡。鍋碗瓢盆都放得有條不紊,任何地方也找不出一星灰塵。說實在的,他母親愛好清潔簡直有些過頭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干凈利落的小老太太,生著紅里透白的面頰,從早到晚手腳不停閑,終生劬勞,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施特略夫的父親是個瘦削的老人,因為終生勞動,兩手骨節(jié)扭結(jié),不言不語,誠實耿直。晚飯后他大聲讀著報紙,妻子和女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給一個小漁船船長了)珍惜時間,埋頭做針線活。
勃朗什·施特略夫/施特略夫太太:
她的臉泛上一層紅暈,他語調(diào)中流露出的熱情讓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補襪子。她自己什么也沒說,只是聽著她丈夫在談話,嘴角上掛著一抹安詳?shù)男θ荨?/p>
這個可憐的傻瓜,他不是一個能引起女人愛情的人物。但施特略夫太太眼睛里的笑容是含著愛憐的,在她的緘默后面也可能隱藏著深摯的感情。她并不是他那相思傾慕的幻覺中的令人神馳目眩的美女,但是卻另有一種端莊秀麗的風(fēng)姿。她的個子比較高,一身剪裁得體的樸素衣衫掩蓋不住她美麗的身段。她的這種體型可能對雕塑家比對服裝商更有吸引力。她的一頭棕色的濃發(fā)式樣很簡單,面色白凈,五官秀麗,但并不美艷。她只差一點兒就稱得起是個美人,但是正因為差這一點兒,卻連漂亮也算不上了。
她的樣子令人奇怪地想到這位大畫家的不朽之筆——那個戴著頭巾式女帽、系著圍裙的可愛的主婦。閉上眼睛我可以想象她在鍋碗中間安詳?shù)孛β抵穹钚袃x式般地操持著一些家務(wù)事,賦予這些日常瑣事一種崇高意義。我并不認(rèn)為她腦筋如何聰明或者有什么風(fēng)趣,但她那種嚴(yán)肅、專注的神情卻很使人感到興趣。她的穩(wěn)重沉默里似乎蘊藏著某種神秘。
雖然她和我是同鄉(xiāng),我卻猜不透她是怎樣一個人。我看不出她出身于什么社會階層,受過什么教育,也說不出她結(jié)婚前干的是什么職業(yè)。她說話不多,但是她的聲音很悅耳,舉止也非常自然。
她心地單純,人總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愛說話。不知道為什么,她給我一個印象,仿佛心里藏著什么東西似的。但是我也想過,這也許只是因為她生性拘謹(jǐn),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過于饒舌的緣故。
她望著他,歡快中帶著某種嚴(yán)肅,這正是她迷人的地方。
最后,她終于落下眼淚來。她癱在一把椅子上,兩手捂著臉,肩膀抽搐著。
她仍然是老樣子:穿的是過去經(jīng)常穿的一件灰衣服,前額光潔明凈,眼睛里沒有一絲憂慮和煩惱,正象我過去看到她在施特略夫畫室里操持家務(wù)時一模一樣。
我打量著她的眼睛,尋找某種泄露她內(nèi)心隱秘的閃光,表示惶惑或者痛苦的眼神;我打量著她的前額,看那上面會不會偶然出現(xiàn)一個皺紋,告訴我她正在衰減的熱情。但她的面孔宛如一副面具,我在那上面絲毫也看不出她的真實思想。她的雙手一動不動地擺在膝頭上,一只手松松地握著另一只。
我知道她的性情很暴烈,戴爾克那么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她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這說明了她翻臉無情,心腸非常冷酷。她拋棄了自己丈夫庇護(hù)下的安樂窩,拋棄了溫飽舒適的優(yōu)裕生活,甘愿承擔(dān)她自己也看得非常分明的風(fēng)險患難。這說明了她喜歡追求冒險,肯于忍饑耐勞;后一種性格從她過去辛勤操理家務(wù)、熱心家庭主婦的職責(zé)看來倒也不足為奇。看來她一定是一個性格非常復(fù)雜的女人,這同她那端莊嫻靜的外表倒構(gòu)成了極富于戲劇性的對比。
她安安靜靜地仰面躺著,有時候一連幾個鐘頭一動也不動。但是她卻不停地流眼淚,連枕頭都流濕了。她身體非常虛弱,連手帕也不會使用,就讓眼淚從臉上往下淌。
她極力隱藏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一個令她感到羞恥的秘密。她的安詳沉默就象籠罩著暴風(fēng)雨侵襲后的島嶼上的凄清寧靜。她有時顯出了快活的笑臉也是絕望中的強(qiáng)顏歡笑。
讓斯特克里蘭德畫肖像的一個女人:
一張大紅臉象條羊腿。右臉上有一顆大痣,上面還長著大長毛。
醫(yī)生:
同我們講話的這個醫(yī)生蓄著胡須、身材矮小,穿著一身白衣服,態(tài)度一點也不客氣。他顯然只把病人當(dāng)作病人,把焦急不安的親屬當(dāng)作惹厭的東西,毫無通融的余地。
在我向他解釋了戴爾克是病人的丈夫、渴望寬恕她以后,醫(yī)生突然用炯炯逼人的好奇目光打量起他來。我好象在醫(yī)生的目光里看到一絲挪揄的神色;施特略夫的長相一望而知是個受老婆欺騙的窩囊漢子。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冷漠、輕蔑的味道。對他說來,勃朗什·施特略夫顯然不過是即將列入巴黎這一年自殺未遂的統(tǒng)計表中的一個數(shù)字。
護(hù)士:
護(hù)士用她那雙寧靜、慈祥的眼睛望著戴爾克,這雙眼睛曾經(jīng)看到過人世的一切恐怖和痛苦,但是因為那里面裝的是一個沒有罪惡的世界的幻景,所以她的目光是清澈的。
尼柯爾斯船長:
尼柯爾斯船長笑的時候露出一口很不整齊的發(fā)黑的牙齒,他生得瘦小枯干,身材不到中等,花白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嘴上是亂扎扎的白胡子碴。尼柯爾斯船長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刮臉了。他的臉上皺紋很深,因為長年暴露在陽光下,曬得黎黑。他生著一雙小藍(lán)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隨著我的手勢,他的眼睛很快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叫人一望而知是個社會上的老油子。但是這時候他對我卻是一片熱誠和真情實意。他身上穿的一套卡其衣褲邋里邋遢,兩只手也早該好好洗一洗了。
這些人很容易接近,談起話來很殷勤。他們很少擺架子,只要一杯水酒,就一定能把他們的心打動。要想同他們混熟,用不著走一段艱辛的路途,只要對他們的閑扯洗耳恭聽,他們就不但對你非常信任,而且還會對你滿懷感激。他們把談話看做是生活的最大樂趣,用以證明自己出色的修養(yǎng)。這些人大多數(shù)談話都很有風(fēng)趣。他們的閱歷很廣,又善于運用豐富的想象力。不能說這些人沒有某種程度的欺詐,但是他們對法律還是非常容忍,盡量遵守,只要法律有強(qiáng)大靠山的時候。同他們玩牌是件危險的勾當(dāng),但是他們那種頭腦敏捷會使這一最有趣的游戲平添了極大的刺激。
社會油子和藝術(shù)家或者紳士相同,是不屬于哪一個階級的;無業(yè)游民的粗野無禮既不會使他感到難堪,王公貴人的繁文縟節(jié)也不會叫他感到拘束。
尼柯爾斯船長的老婆:
她的年齡不過二十七八歲,但是她是那種永遠(yuǎn)讓人摸不清究竟多大歲數(shù)的女人,這種人二十歲的時候不比現(xiàn)在樣子年輕,到了四十歲也不會顯得更老。她給我的印象是皮緊肉瘦,一張并不標(biāo)致的面孔緊繃繃的,嘴唇只是薄薄的一條線,全身皮膚都緊包著骨頭。她輕易不露笑容,頭發(fā)緊貼在頭上,衣服瘦瘦的,白斜紋料子看去活象是黑色的邦巴辛毛葛。
馬賽的流浪漢:
這些流浪漢并不吝嗇,誰手頭有錢都樂于同別人分享。他們來自世界各個地方,但是大家都很講交情,并不因國籍不同而彼此見外,因為他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國家——安樂鄉(xiāng)的自由臣民;這個國家領(lǐng)土遼闊,把他們這些人全部囊括在自己的領(lǐng)域里。
蒂阿瑞·約翰:
她的身軀又大又壯,一身肥肉;如果不是一張只能呈現(xiàn)出仁慈和藹表情來的一團(tuán)和氣的面孔,她的儀表會是非常威嚴(yán)的。她的胳臂象兩條粗羊腿,乳房象兩顆大圓白菜,一張胖臉滿是肥肉,給人以渾身赤裸、很不雅觀的感覺。臉蛋下面是一重又一重的肉下巴(我說不上她有幾重下巴),嘟嘟嚕嚕地一直垂到她那肥胖的胸脯上。平常她總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寬大的薄衫,戴著一頂大草帽,但是當(dāng)她把頭發(fā)松垂下來的時候(她常常這樣做,因為她對自己的頭發(fā)感到很驕傲),你會看到她生著一頭又黑又長、打著小卷的秀發(fā);此外,她的眼睛也非常年輕,炯炯有神。她的笑聲是我聽到過的最富有感染性的笑聲;開始的時候只是在喉嚨里一陣低聲咯咯,接著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她那肥胖的身軀整個都哆哆嗦嗦地震顫起來。她最喜歡的是三件東西——笑話、酒同漂亮的男人。
庫特拉斯醫(yī)生:
庫特拉斯醫(yī)生是一個又高又胖的法國人,已經(jīng)有了一把年紀(jì)。他的體型好象一只大鴨蛋,一對藍(lán)眼睛的的逼人,卻又充滿了善意,時不時地帶著志滿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臉色紅撲撲的,配著一頭白發(fā),讓人一看見就發(fā)生好感。
庫特拉斯太太:
庫特拉斯太太象一只帆篷張得鼓鼓的小船,精神抖擻地闖了進(jìn)來。她是個又高大又肥胖的女人,胸部膨脝飽滿,卻緊緊勒著束胸。她生著一個大鷹鉤鼻,下巴耷拉著三圈肥肉,身軀挺得筆直。盡管熱帶氣候一般總是叫人慵懶無力,對她卻絲毫沒有影響。
凡·布施·泰勒先生:
凡·布施·泰勒先生身體非常削瘦,生著一個大禿腦袋,骨頭支棱著,頭皮閃閃發(fā)亮;大寬腦門下面一張臉面色焦黃,滿是皺紋,顯得枯干瘦小。他舉止文靜,彬彬有禮,說話時帶著些新英格蘭州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