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六期“困”主題寫作
1.
在這死寂的夜晚,渾身的傷痕讓秀麗徹夜難眠,她坐在床沿緊緊地抱住自己,痛,無止境地痛,身體痛,心更痛。身上的傷口會愈合,可心上的呢?心上的傷痕怕是愈合不了了。
秀麗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過這樣的生活,是她生來就不值得被愛,不值得被善待嗎?她到底做錯了什么?夜,那么黑;她,那么孤立無援。
此刻,女兒正在睡夢中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女兒的存在是這個黑暗死寂的夜里唯一的溫柔。女兒還那么小,想想以后漫長的歲月,秀麗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她不希望女兒重復她的人生,更不想女兒將來像她一樣遭受這種非人般的對待。
秀麗自己也不想再過現在的生活了,她如淪陷于黑暗的困獸,掙扎著尋找一點光明,她要尋著光亮找到一條出路,她要帶著女兒沿著這條出路開始新的生活,給女兒不一樣的人生。可是,她該怎么辦呢?她的人生該何去何從?
2.
秀麗回顧過往,想從往昔的歲月中尋求一絲慰藉;想從過往的生活中得到一些經驗;想從過去二十幾年人生中獲取一些將生活繼續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然而,最先跳進秀麗腦子的卻是女兒出生以來她所遭受的疼痛和折磨。她想要的慰藉和力量沒有,有的只是傷痛。
女兒出生后,母親來照顧她,這讓她很高興,也讓她對母親充滿了感激,她在心里暗暗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孝敬母親,報答她的恩情。孩子生下來兩天了,秀麗的乳房脹鼓鼓的,女兒卻怎么也不吸,她的乳房脹得痛,女兒卻餓得直哭。
秀麗記得在醫院住院時,有催乳師來發名片,說有乳腺不通的情況隨時可以聯系。秀麗實在痛得難受,又見女兒餓得可憐,于是跟母親商量:“媽,要不咱們請催乳師看一下吧。”
“就你金貴,喂奶嘛,孩子多吸幾下就通了,請什么催乳師,催乳師都是騙錢的。”母親恨鐵不成鋼地說。秀麗覺得不是母親那樣說的那樣,本想爭辯幾句,但最終她什么都沒說。
又過了兩天,秀麗的乳房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痛得她恨不得在地上打滾。她把女兒的嘴按在乳頭上,女兒卻搖著頭哇哇大哭,一口也不吸,一口也不吃。女兒哭,秀麗也哭,母親終于看不下去了,聯系了催乳師,疏通了乳腺。
秀麗很瘦,奶水卻很充足,每次孩子只吃一個奶就飽了,另一個奶便脹得鼓鼓囊囊的,她每天都經受脹奶的痛苦,實在難受,秀麗試著把多余的奶擠掉。
有一次,秀麗正在往垃圾桶擠奶時,被母親看見了,母親勃然大怒,對她大吼道:“你咋這么自私?好好的奶不留給娃吃,你把它擠掉……”
母親的話讓秀麗很羞愧,自己竟然不能為了孩子忍耐漲奶的痛苦,似乎自己真的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個合格的媽媽。母親的話總能在秀麗身上起到這樣的效果。
第一次生養孩子,秀麗沒有經驗。她想,母親說得對,乳汁不能浪費了,得留著給女兒吃。為了女兒,什么樣的苦痛秀麗都愿意承受。
沒想到幾天之后,她的乳房又變得硬邦邦的,右側乳房上還鼓起了雞蛋那么大的腫塊,疼痛難忍。秀麗又痛有恐懼,生怕自己得了什么腫瘤,要真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女兒可怎么辦啊,她還那么小。
秀麗再次向催乳師咨詢,催乳師說可能是過剩的乳汁長期淤積導致的,應該把多余的乳汁擠掉,否則可能會憋壞乳房,還會回奶。秀麗說了怕浪費的顧慮,催乳師說乳汁會越擠越多,孩子一直不吃,又不擠掉,乳汁才會越來越少。
于是,秀麗買來吸奶器,想把多余的乳汁吸出來。吸奶器是電動的,秀麗迫不及待地將吸盤按在乳房上,插上電,按了開關,吸了起來。吸奶器強大的吸力拉扯她的乳頭,乳汁沒有吸出來,血倒是流了出來,血液沿著連接在吸奶器上的奶瓶壁流下去,紅艷艷的一片。
鉆心的痛瞬間傳遍了她的全身,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到了地獄,淚水混著豆大的汗珠從她的臉上滾滾而下,痛得她險些暈了過去。
秀麗沒有經驗,她不知道應該把乳房揉軟了才能用吸奶器吸,只一下,她的乳頭就被吸爛了,血肉模糊的。
自從疏通乳腺之后,女兒再也不抗拒了,時時張著小嘴四處尋著奶頭,像等待鳥媽媽喂食的小鳥。
現在,她的奶頭受傷了怎么辦呢?看著小小的,嗷嗷待哺的女兒,秀麗還是強忍著疼痛給女兒哺乳。每次喂奶,秀麗都要深呼吸,咬緊牙關,做好心理準備,可女兒每吸一口,她還是經歷煉獄般的痛苦。都說生孩子是十二級疼痛,那痛相當于同時折斷十幾根肋骨般,可秀麗覺得奶頭受傷后給女兒喂奶比生孩子痛千萬倍。
3.
秀麗一向很聽話,從小到大,她好像從來不會違逆母親的意思,就連在給女兒喂奶這件小事上,她也習慣性地聽從母親的安排,即使她因此遭受煉獄般的折磨。
上了大學,看過外面的世界,增長了見識,原本很優秀很有主見的秀麗,一面對母親,她立馬就變得木訥寡言毫無主見,像母親手里的木偶人一樣。
秀麗與母親的相處模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她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母親言聽計從的呢?秀麗不禁回憶起了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
秀麗從小生活在西北地區的一個小村莊,她是家里抱養的孩子。在那個思想觀念極其落后的村子,兒子才能接起家里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重任,女兒則是幫別人家白養的媳婦。
在那個計劃生育極其嚴格的年月,生了兩個女兒卻一心想要個兒子的人家,便把多余的女孩丟掉或者送人,抱養秀麗的人家有兩個男孩,卻很想要個女孩,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秀麗來到了現在的家。
按理說,能抱養別人家孩子并盡心養育的人,一定是心地善良,具有悲憫之心的人。秀麗的養母的確把她當親閨女對待,但可能遭受不幸的人總是很難溫柔吧,養母對秀麗和顏悅色好言好語的時候少之又少。
養母自身O型腿,行動不便,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破口大罵,有時還會動手打人,不僅對秀麗,對她自己的兩個兒子也一樣。
本就是抱養的孩子,寄人籬下之感時時在秀麗小小的心里閃現,養母性情又暴虐,秀麗從小就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不小心惹惱了養母。秀麗什么活兒都干,打掃衛生,割豬草,割麥子,她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了用煤炭生火做飯。
西北地區以面食為主,和面搟面是體力活,但秀麗很小就承擔起了煮飯這項重任。剛開始做飯時,秀麗個子還不夠高,墊著凳子才勉強能夠著搟面的案板。搟面時秀麗雙手緊握比她個子還長的搟面杖,每搟一次,她都要使出渾身力氣,搟面時她俯向案板的身子顯得吃力而無助。
家里的兩個男孩都比秀麗大得多,不知什么原因,都是剛到上小學的年紀,腿就逐漸變細,變彎,一開始還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后來腿越來越畸形,直接走不了路,生活也無法自理了。
哥哥們的腿變得畸形之后,養母對秀麗說:“你已經長這么大了,我腿腳不便,你的兩個哥哥現在這個樣子,你得多幫忙照顧著。”那時她才六歲。
于是,秀麗承擔起了照顧哥哥們的重任。哥哥臥倒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她便給哥哥穿衣喂飯,天氣晴好時,她用輪椅推哥哥出去曬太陽。哥哥大小便失禁,她幫哥哥清理污穢之物,擦拭身體,清洗弄臟的床單,有時還要承受哥哥的壞脾氣。就這樣一照顧就是好多年,直到兩個哥哥都在十八歲時相繼去世。
兩個哥哥去世后,家里就剩下了她這個女兒了。養父母送她上學,她學習特別刻苦,成績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后來考上了大學。為此,養父母驕傲了好久。
在大學里,秀麗談戀愛了,男朋友是外地人,對她特別好,秀麗像所有懷春少女一樣,沉迷在甜蜜的愛情里,她無數次想象過與他共有的未來。畢業時,男朋友果真向秀麗求了婚,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時刻。曾經在她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男朋友向她求婚的情景,她總是幸福地毫不猶豫地說“我愿意”。可此刻,她卻沒有立馬答應,她說,得和母親商量了再決定。
秀麗回家征求養母的意見,養母說:“你是咱們家唯一的后人,我和你爸老來不能沒人管,所以,和你結婚的人必須入贅到咱們家,以后孩子也得跟咱們家姓,這樣才能延續咱們家的香火。”
男朋友也是家里的獨子,入贅到外地是萬萬不可能的,一對相愛的戀人最終含淚分了手。
4.
畢業后,秀麗回縣城參加了工作。秀麗個子高,長相姣好,是個漂亮的姑娘,又有穩定的工作,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在那個貧窮落后的小縣城,人們的思想還不是很開明,一聽說必須入贅,孩子還不能跟自己姓,都不愿意。
秀麗的終身大事便擱置了起來,雖然秀麗年紀并不大,父母卻很著急,生怕她嫁不出去一樣。幾年之后,終于有一個男人同意了她家的條件,養父母像撿到了珍寶一般,他們的臉上立馬展露出香火有望的竊喜,在他們看來,愿意入贅是最重要的,是延續香火的大事,其他的都不重要,包括秀麗的幸福。在養父母的催促下,秀麗很快和那個男人結了婚。
那個男人比秀麗大好幾歲,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他并不愛秀麗,他之所以答應秀麗家的那些條件,不過是因為秀麗長相好,又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娶了她,可以滿足他的虛榮心,又可以衣食無憂。而入贅則是權宜之計,他想以后不認賬,秀麗家也拿他沒辦法。
為了方便上班,結婚后他們沒有和養父養母住在老家,他們住在離老家不遠的縣城。男人脾氣暴躁,還酗酒,結婚沒多久,這些惡習便暴露了出來。他對秀麗一點都不好,沒有體貼,沒有溫情,只有惡語相向,有時甚至會動手打秀麗。
秀麗懷孕后,挺著大肚子上班,勞累了一天回到家,還得洗衣做飯做各種家務。
懷孕五個多月的一天,秀麗下班回家做好飯,左等右等不見男人回來,她給男人打電話,卻怎么也打不通。秀麗擔心男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一直忐忑不安地等著,直到晚上十一點多,男人才醉醺醺地回到家。
秀麗問男人:“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男人像沒聽見一樣,直挺挺地躺倒在沙發上沒有理她。
“你干什么去了?電話也打不通,不回家吃飯至少給我說聲啊……”
男人騰一下從沙發上站起來,一把抓住秀麗的頭發,按住她的頭使勁往墻上撞去,一下,兩下……鮮紅的血從秀麗的額頭流下來,流過她的臉……秀麗暈乎乎地癱倒在了地上,男人又朝她的腹部狠狠踢了幾腳。
“我去哪兒了,需要向你報告嗎?你還沒資格,看看我是不是軟蛋……”他惡聲惡氣地說完一個人徑直睡覺去了。
原來,那天男人出去和狐朋狗友喝酒,喝多了,有個人說男人是個軟蛋,只配入贅到女人家吃軟飯,男人很生氣又不好發作。回家來,男人便將所有的惡氣都出在了秀麗身上。
血從秀麗的大腿間流了出來,她掙扎著摸索到手機撥打120,然后暈了過去。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白色的燈光,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床單……白,無窮無盡的白,刺得秀麗睜不開眼睛,她覺得眩暈,她覺得渾身疼痛,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養父母坐在她的病床邊,神色怪異。秀麗有氣無力地問出什么事了,養父母支支吾吾地說:“你不要急啊,你現在身子虛弱,生氣對身體不好,孩子以后還會再有……”
此時,秀麗才知道,她的孩子沒了,她懷了五個多月的孩子,已經與她血肉相連的孩子,沒了,沒有了……
這個消息如晴天霹靂般一下把秀麗打蒙了,把她的心擊碎了,她再次暈了過去。
當她再次醒來時,身體上的痛,心里的痛,那種徹骨的痛,快讓她呼吸不了了。她萬念俱灰,她絕望。孩子沒了,什么都沒了,秀麗覺得一切都沒了意義。
都說虎毒不食子啊,男人為何能對懷著他親生骨肉的女人大打出手?是他扼殺了那個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孩子,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秀麗不知道一個人怎么能如此殘忍,她對這個男人已經沒了期望,沒了念想。秀麗想到了離婚。
出院后,秀麗把離婚的想法告訴了養父母。養母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婚,哪有說離就離的,再說你離了婚,就是二婚了,再想結婚可就難了。”
“我們辛苦把你養大,你離婚讓我們的臉面往哪兒擱啊?他再壞,至少愿意入贅到咱們家……”養父說。
“忍忍吧,從古至今,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都說夫妻打架‘床頭打架床尾和’,何至于就要離婚?”養母說。
養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著,秀麗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她心里有個聲音在尖叫:“這哪是夫妻間的小打小鬧?這分明是男人家暴她,是把她往死里打,是要她的命啊……”
但看著年邁的養父母,秀麗狠勁咬住嘴唇,嘴唇滲出血來,她任憑內心想爭辯的沖動翻滾,最終卻什么都沒說出口。
“是啊,至少那男人愿意入贅到我們家,對我們家有恩呢,不能離婚,離婚了對不起養父母,也許忍忍就過去了。”秀麗自我安慰道。
就這樣,秀麗與那個男人的婚姻維系了下來。又過了一年,秀麗再次懷孕,順利生下女兒。
5.
根據當初的約定,女兒跟了娘家的姓。本來男人打定了主意耍賴,不承認當初的約定,但男人一心想要的是兒子,并不喜歡女兒,也就作罷了。而女兒跟娘家姓這事兒,還是變成了男人日后家暴秀麗的理由。
因為秀麗生了個女兒,還跟了娘家姓,男人的脾氣更加暴躁,經常辱罵秀麗,說她生不出兒子,生個賠錢貨姑娘還得跟別人家姓。
剛出月子不久,一次女兒哭鬧,男人被吵得心煩,突然一把從秀麗手中奪過女兒就想往地上摔,秀麗拼了命地護住女兒,男人便照著秀麗的小腿使勁踢了兩腳,秀麗踉蹌著跪倒在地上……
秀麗跪在地上死命護著女兒,哭著求男人停下,可男人氣呼呼的,像有泄不完的火,又在秀麗臉上連扇了十幾記耳光才罷休,秀麗的臉上立馬布滿了紅紅白白的拇指印,瞬間腫了起來。
夜晚,女兒安靜地睡著,她在睡夢中不時扯動著嘴角,像是在微笑。秀麗坐在女兒的小床邊,看著幼小的女兒,不由得緊緊地抱住傷痕累累的自己。
這是第幾次男人把她往死里打,秀麗已經記不清了,她甚至想不起來男人為啥打她,好像打她成了男人的習慣,又好像打她能讓男人快樂一樣。想著這些,秀麗的眼淚不自覺地順著面頰滑下……
秀麗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她的女兒還那么小啊。她迷茫,她無助,她像走入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死胡同,她被死死地困在里面無路可走。
夜那么靜,那么死寂,燈光下的秀麗那么柔弱,那么憔悴,那么孤立無援。二十幾歲的她,皺紋竟悄悄爬上了額角,烏黑的頭發間也隱約有了絲絲白發。
回顧過往,她一味地委曲求全,她像一只溫順的綿羊一樣無底線地順從著別人的意志,卻從未得到她想要的安寧,和平與幸福。
秀麗看著熟睡的女兒,她不想女兒成為她悲劇人生的犧牲品,也不想自己再這么無望地生活下去,她決定離婚了。離婚,是她逃離厄運的唯一出路,是她走出困頓的唯一缺口。這一次,她決定不再征求養父母的同意了,這一次,她要為她自己的人生做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