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租屋住了三個月,小若又打算重新找房子。
上班不到一年半,她已經搬了三次家。這能怪她挑剔嗎?
第一次,房東是一對中年夫妻。男的隔三差五敲她的門,看水電設施,查天燃氣管道,美其名曰為她的安全著想,但他的神色表情很輕易地暴露其真實用心。
第二次,她與一個女孩合租一套兩居室。雖然和女孩素昩平生,但相比上一次來說,心里的安全感大大增強。可沒過多久,那女孩頻繁帶男友來夜宿,愛的時候鬧騰的動靜不亞于色情片,不愛的時候又吵又罵哭哭啼啼,兩個人完全無視一墻之隔她的存在。
第三次,就是小若現在租住的這戶人家。
三個月前,她找到這里時感覺很滿意。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一樓沿街門面,二樓租住,三樓主人空間。主人是一個比自己年齡略長的女孩,披肩長發,眉眼清麗,身著素色連衣裙,頸上系一條絲巾。
女孩說,家里只有她和母親,母親雙腿不便,多年與輪椅為伴,但生活尚能自理。女孩對小若沒什么要求,唯一必須恪守的就是嚴禁帶任何男女朋友到家里來。
我母親喜靜。女孩說話的神色像沉靜的潭水。
女孩的名字很美,月言。小若懷疑自己住進來的原因更多來自對這個名字的好奇和喜歡。月言,她和她的生活一定都是非常美好的吧。
02
小若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每天早出晚歸,回到租屋已是筋疲力盡。小樓里確實安靜,洗一個熱水澡,鉆到被窩里能一夜無夢。
可是有天夜里,小若無來由地突然醒了,無比清醒的醒。她睜著眼,萬籟俱寂的黑暗讓她有點害怕,便伸手開了床頭燈。算算時間,住進來大半月了,這樓上樓下的,竟然再沒見過月言。還有月言母親,一個行走不便的女人長時間窩在樓上,日子該多么無聊呢?太安靜了,她不得不產生錯覺,除了自己,房子里還有其它人嗎?
第二天很晚回家,小若剛要上樓,卻見一身長裙的月言等在樓梯上,把她嚇了一跳。
昨晚沒睡好嗎?你房里的燈一直亮到天明。我母親也沒睡好,你窗戶上的燈光影響了她的睡眠。
小若連聲說著對不起,進房間后咔噠反鎖了門。她摸摸厚厚的窗簾,隔了窗簾的燈光多微弱啊,能影響到樓上的月言母親嗎?不過,長期患病的人神經衰弱也是正常吧。可是讓小若奇怪的是,剛才樓梯上的月言和她第一次見到的月言有點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呢?她又說不上來。
周日,同事肖娜約小若去看創意畫展。在展廳拐角處,她被一幅畫吸引。畫的意境很抽象,大面積濃艷的色塊像隨意潑上去的,仿佛畫家不小心打翻了顏料盒。色彩由濃轉淡處,浮出一張女人的臉。女人臉上蒙著一層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
和那雙眼睛對視,小若看到的是一潭沉靜幽深的碧水。時間停止了,沒有聲音沒有風,小若從潭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越來越清晰,披肩黑發,素色長裙,那不是小若,因為小若一頭短發,身穿T恤牛仔。那是另一個女孩的影子。
肖娜拍了拍小若的肩,潭水從眼前消失了。小若已經無心再看其它的畫,她向一位展廳工作人員打聽,那幅畫的作者是誰。工作人員說,是一位沒有任何名氣的年輕畫家,很帥的小伙子,主辦方鼓勵新人新作,所以才能和名畫名作一起展示。
為什么我從那幅畫里看到了月言的影子呢?小若一下子心事重重。走出展廳時,她無意識地回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也走出展廳,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匆匆之間,她看見了年輕男子的側臉,怎么似曾相識呢?在哪見過嗎?可是到底在哪見過呢?肖娜挽著她的胳膊嘰嘰喳喳說話,打亂了她的思路。
03
在月言的房子里住了不到三個月,小若就開始頻繁失眠了。
小若檢討自己是不是太敏感太多疑。第一次,總覺得男房東意欲不軌;第二次,嫌別人鬧騰,目中無人;現在呢,有這么好的獨立空間,卻又懷疑小樓安靜得近乎死寂,這毫無道理,也不合情理。
凌晨一兩點她總會突然醒來,想開燈,但想著樓上神經衰弱的病人只好忍住了。明知道門反鎖了,偏偏還要摸索著下床去檢查。她有時會產生幻念,覺得門外站著一個人,如果自己猛地拉開門,會不會嚇到自己也嚇到對方,同時尖聲驚叫?簡直是強迫性的神經質,小若想,恐怕要抽時間做一次心理測試和輔導了。
一天夜里又準時醒來。小若準備起身上洗手間,忽然聽見隱約的腳步聲。腳步很輕很輕,就像貓在地毯上走過。她確信這不是聽到的,而是第六感捕捉到的。
腳步聲經過她的門口,慢慢下樓。她摸到窗邊,挑開窗簾一角偷偷往樓下瞧,百米之遙的地方亮著一盞路燈,燈影昏黃朦朧。她看見一個人走出了房子。一個男人。
男人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大步朝路燈的方向走去。小若瞪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樣子,哪知他突然站住,回過了頭。小若嚇得縮回挑著窗簾的手,后退兩步差點摔倒。她趕緊回到床上窩在被子里,大氣都不敢出,好像男人的目光能穿過厚厚的墻壁,抓住黑暗中的自己。
怎么這棟樓里有男人?他是誰?小若一邊猜想一邊覺得自己多慮。這么簡單的問題還需要解釋嗎?像月言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又有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當然會有男朋友,留男朋友過夜也是正常的事情。
睡吧,睡吧。小若強迫自己入睡,但樓上咚的一聲巨響,驚得她又坐了起來。聲音來自頭上的天花板,好像重物狠狠摔在地板上,很沉悶的一下,再沒有任何動靜了。
正因為再沒有任何動靜,所以小若感覺不正常。雖然她從沒上過三樓,但她不得不憂慮,是月言母親摔倒了嗎?如果月言沒有及時發現,會不會出意外?
假想的事情想多了,總能變得像已經發生的事實。小若再也坐不住了,她決定上樓看看究竟。
04
站在三樓,小若很猶豫。窄小的樓道里,樓梯東西兩側各有一間房,剛才的聲音來自哪扇門里頭呢?半夜三更的,自己吃錯藥了吧,不好好睡覺,管別人家閑事。
正想下樓,左側的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門里是一個坐在輪椅中的老婦。老婦看著小若,神情并不驚訝,反而是一種期待。
小若走過去問,您沒事吧?平時太安靜了,剛才突然好大一聲響,有點擔心,所以上來看看。
小若邊說邊往屋子里瞟了一眼,小廳里的茶幾翻倒在地上。看來虛驚一場,是茶幾倒了,人沒事。
不打擾您休息了。小若要走,老婦抬起了胳膊,帶起了一根鐵鏈。一米長的鐵鏈,一頭拴在老婦左手腕上,一頭系著輪椅扶手。小若揉揉眼,簡直不敢相信,她要確認自己沒有夢游。
老婦攤開手掌,手心里放著一把鑰匙。她示意小若去開另一扇門。這合適嗎?小若心里有點害怕,可是老婦的神情顯出幾分急切,讓小若感到某種沉甸甸的責任。
里面沒有人?月言不在?
老婦點點頭。小若在老婦的注視下,打開了緊閉的房門。燈光照亮房間,小若看見一個粉色的童話世界。粉色的墻紙,粉色的窗簾,能擺東西的地方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布娃娃。目光落到床上時,她嚇得一哆嗦,床上怎么有個漂亮的女人?再仔細看時,竟然是一個充氣娃娃。
床頭柜上靠著一幅畫,好熟悉的畫。這不正是在創意畫展上看到的那幅畫嗎?蒙著面紗的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人臉,無論小若站在哪個角度,那雙眼睛如影隨形,只要你看它,它永遠都看著你。
這么漂亮的房間,卻讓人感覺到詭異。小若手心出了冷汗,月言去哪里了?剛才出去的男人是誰?月言母親為什么被綁在輪椅上?
幫幫我,幫我離開這里。
小若聽到背后老婦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年久壞掉的風琴,勉強彈奏幾個早已失真的音符。
小若走到她身邊蹲下來問為什么,這是你的家為什么要離開。
老婦抓住小若的手,使勁地擠出幾個字,她不是月言,你看見的不是月言。
忽然老婦神色緊張,推開小若,快走,快走。
05
逃回房間,小若后背抵著門,雙手捂著嘭嘭跳的胸口,仔細辨認那像貓走在地毯上的腳步聲。它由遠而近,它在小若門口停頓了幾秒,它慢慢上樓。小若幾乎止住了呼吸。她一遍遍回想剛才的過程,確認樓上房間的燈關了沒,門鎖好沒。月言會發現嗎?剛剛上樓去的人,到底是不是月言呢?
直到天亮,小若始終半夢半醒,回想夜里的事,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夢境。上班的時候,她抽空去了趟創意畫展廳,展廳拐角處的墻壁上已經換了另一幅畫。她打聽原來的那幅畫,工作人員說,有人要花高價買,這樣的好事年輕畫家竟然一口拒絕,還把畫拿走了,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一連幾天,小若都有點恍惚。白天拼命工作試圖逃避,晚上回到小樓仍然覺得不安。躺在床上,她盯著天花板,那上面到底發生過什么?藏著什么秘密?
小若打算重新找房子了。再這樣下去,不成神經病也會神經衰弱。
和肖娜聊到租房的事,肖娜覺得奇怪,說你換房子怎么像換衣服似的。
小若嘆氣。肖娜是本城人,自然不懂外鄉人在這座城市打拼的艱辛和不易。聊著聊著,她把遇到的事前前后后告訴了肖娜。
肖娜問她,你保證不是講故事?
成天忙得像狗似的,誰有閑心編故事啊。
肖娜拍拍小若,那行,我找我爸幫你破案。
原來,肖娜的父親是本城刑偵隊大隊長。讓父親查一下月言家的戶籍檔案,簡直是小菜一碟。
很快,肖娜帶給小若一個無比意外的結果。
肖娜還說,父親對她說的事情相當重視,尤其是月言母親被鐵鏈鎖在輪椅上的異常情況,必須以合法的理由進行入戶調查。
06
感恩節那天,小若去了趟福利院。
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月言母親坐著輪椅,看著遠方發呆。
小若走到她跟前,無聲地笑笑,然后推著輪椅,在院子里漫步。
小若低頭能看見月言母親頭頂的根根白發。這個女人剛剛五十歲,卻蒼老憔悴得讓人心疼。二十多年前,在一個女人風華正茂的年齡,她生下了一對龍鳳雙胞胎。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丈夫苦思冥想了三天,給兩個孩子分別取名:星語,月言。女人幸福極了,星語和月言,這是丈夫送給她的最好祝福,這對愛情的結晶從此照亮了她的人生。
可是,五年之后的夏天,兩個孩子在池塘邊玩耍,妹妹月言失足掉進了水里。月言在水里撲騰著,哥哥星語在岸邊拍著手笑,一直到月言沉到水底,水面恢復平靜。等到女人找來時,星語還坐在池塘邊,看著池水發呆。女人問,妹妹呢?星語指著池塘說,月言在水里呢,我等了好久她都不上來,我肚子都餓了。
女人發瘋似的尖叫,那叫聲凄厲慘絕,讓樹上的蟬鳴全部啞然噤聲。星語惶恐地看著瘋子一樣的母親。等到月言從水底打撈上來,母親當場昏厥,星語嚇得幾乎半年不會說話。
女人接受了失女的現實,但性情大變,判若兩人。她時而把星語當兒子,時而把星語當女兒。反常的時候給星語買很多布娃娃,讓他晚上抱著娃娃睡覺。給星語穿上漂亮的花裙子,讓他像小女生一樣在自己懷里撒嬌。星語如果反抗,她就拿著筷子狠狠打他的手,邊打邊罵,你害死了妹妹,你把妹妹還給我,你把月言還給我。
過了幾年,女人的毛病絲毫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丈夫忍無可忍,和女人離了婚,一個人走了。
種什么因,得什么果。小若心里輕嘆著,眼前浮現“月言”一身素裙、一臉清寂的樣子。現在她已經知道了,那個“女孩”其實是星語,在母親多年變態的調教下,星語雖為男兒身,但早夭的妹妹與他已經如影隨形,甚至藏在了他的身體里,隨時依附著他“現形”。當他是“月言”時,像乖巧的女兒用心照顧慢慢衰老的母親;當他是星語時,他粗暴地對待母親,將她推下樓梯,把她綁在輪椅上,發泄一個孩子對母親郁積多年的反抗。
小若低頭撫摸女人的白發,雖然萍水相逢,卻對她心生哀憐。小若有點訝異,自己過度的敏感來自于哪里。星語畫的那個蒙著面紗的女子,怎么自己偏偏從那雙眼睛里看見了月言呢?
星語到底是什么樣子,小若只見過一次。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去拘留所偷偷看了一眼。雖然只一眼,但小若已經確信,他就是創意畫展廳門口的那個男子,他就是深夜向昏黃路燈走去的男子,他的腳步像貓從地毯上走過,很輕,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