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時時憶起在那個鶯飛草長的時節里的一幕,明花、暗柳、碧波、長廊,還有在漫天梨花中焚香撫琴的白衣男子。一切都是那么恰合時宜,讓人所有的心思在一片春意盎然間渙散。
舞陽子,還不快來參見皇后。平陽公主輕喝林間的人影。
琴聲嘎然而止,男子緩緩走來,輕袍緩帶,烏發散落,眉宇間是說不出的俊逸脫俗。
他向我拱手,深深一拜,舞陽子參見皇后。
免禮。我纖手一揮,他抬眼,四目相對,眼前這雙子夜般的黑眸竟如此清倦秀雅。心不由控制地怦然一動,連忙倒退一步,用手輕輕按住胸口,心跳快得讓人驚慌。
皇后怎么了?平陽公主見我神色有異連忙上前攙扶。
沒……沒事。些許是累了。
舞陽子,愣在那里干什么?快為皇后看看!平陽公主扭頭責備舞陽子,抱歉地向我解釋,舞陽子是我家的醫師,人雖淡薄寡言但醫術高明。
舞陽子淡定的聲音從平陽公主身后傳來,皇后的確是累了,休息一下就沒事,公主不用如此緊張。舞陽子先行告退了。
話音未落,人已轉身,不一會便消失在長廊拐角。梨花飛舞間,隱隱只剩下一片白暈的影子,倒映在我失神的眼中。
舞陽子,與他的初遇被不著痕跡地定格在我的記憶深出,無時無刻不散發著魅惑的光,將我一層層浸染。
二
薛總管傳來口御,皇上今日來長門宮就寢。喚來侍女碧兒為我梳妝。銅鏡中映出我絕色的容顏,青絲如黛柔滑亮澤,似雪的肌膚吹彈可破,眉目婉約,檀口紅潤,美艷得不可方物。
碧兒贊嘆,這世上當真沒有比皇后更美的女子了。
我笑,傾城容顏,要傾的不過只是那一個人而已。
芙蓉帳暖,鴛鴦交頸。
我俯在武帝赤裸的胸膛上,嬌柔道,皇上,聽說您臨幸了平陽公主家的歌妓衛子夫。臣妾以為將衛子夫接到宮中封為妃子如何?
皇上大喜,阿嬌,不想你如此深明大意,朕明日便傳她入宮。
不過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皇上可否應許?我見皇上龍顏大悅,乘機說道,臣妾最近身體多有不適,聽聞平陽公主家的醫師舞陽子醫術高明。臣妾想宣他入宮,作為臣妾的專用御醫
有何不可?皇上一把攬住我,明日我傳他與衛子夫一同進宮。
我將頭埋入皇上的頸項,竊竊地,笑了。
三
聽說那個衛子夫有著天籟般的嗓音,一字一句動人心弦。
聽說那個衛子夫有著我見猶憐的絕色,一入宮便集三千寵愛與一身,直接封為貴妃。
聽說那個衛子夫有了身孕,不日便會產下龍種。
可,這些于我又有何干?我與武帝的婚姻,不過是一場你無情我無意的利益交換,自遇見舞陽子的那一瞬間,早已潰不成軍。
舞陽子的琴聲,穿過幔帳,敲擊著我的耳膜。我靠在塌上,放任自己的目光隔著幔帳將舞陽子細細描摹。等候煎藥的間隙,舞陽子會撫琴自娛,直到湯藥端來看我飲下方才離開。而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享受與他共處的片刻,輕嗅自他而來的中藥香。
絲絲琴弦敲擊著腳下青磚,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琴間跳躍,漸漸得,晃花了我的眼。我不禁起身,提起群角,輕輕掂起足尖,微微笑著將衣袖飛揚。輕紗晃動,霓裳飛舞,粉面含春,水眸迷離。華麗轉身間,我沒有放過舞陽子眼中的一抹驚艷,暖意自心間噴薄而出,兀自歡喜得不能自己。
娘娘,湯藥好了。
匆匆止住飛旋的舞步,我道,端上來。
碧兒拉開幔帳,將湯藥遞給我。濃重的藥味令我一陣惡心,我不由地皺眉,舞陽子,為何我日日都得喝這難以下咽之物?
娘娘體內虛火上揚,微臣選用涼藥為娘娘敗火,娘娘須長期服用方能有效。
舞陽子的聲音依然是那么淡定從容,不著邊際地避開我探詢的目光,神態冰涼得令我心痛。
我咬牙笑道,御醫的話我當然得聽。你讓我喝,我自會喝下。
說罷,舉起藥碗將湯藥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逼出了淚,凝在睫上,舞陽子的眼里掠過一絲疼惜,轉瞬即逝。他終究抱起他的琴,冷漠轉身,消失在青石長廊間。隨風帶起星點梨花,飄落于塵,無聲無息,如同我卑微的情愫,寂寞得沒有出口。
四
八月十五,皇上宴請群臣。
我無法忘記衛子夫的出場帶給我的驚艷:眉簇淺黛似蹙非顰,含云帶霧。眼聚清波輕盼曼顧,頓覺有情。雪為肌膚,花為肚腸,楚楚動人。她笑得很嫵媚,臨風而立彷若一枝嬌弱的桃花,一枝千年而開的桃花。
音樂悠揚,衛子夫和樂而歌,歌聲仿若天上之音醉人心脾。我笑著,目光在群臣間穿梭,最后,落在舞陽子身上。只一眼,笑容便凍結在我的唇邊,迅速頹敗枯萎了下去。
他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高歌的衛子夫,眼里閃爍著我從未見過的光芒,璀璨得足以點亮整個夜空。原來,你并非是生性涼薄之人。原來,耗盡你滿腔深情的,是眼前這株迷離桃花。原來,我于你,不過是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
舞陽子!你叫我情何以堪?!
心痛到骨髓,周身寒冷。我趔趄轉身,逃似的奔回長門宮,關上門,哭倒在床塌間。
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魂夢間,舞陽子白衣飄逸背對于我,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遠在天涯般永遠無法碰觸。
我滿心委屈,哀嘆,舞陽子,難道,你不懂我的心么。
世事自有天命,凡是因緣,皆有因才有緣。阿嬌,我命中虧欠子夫,你我無緣啊。
他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既然天定,為何又讓我與你相遇?舞陽子,這難道不是緣?我含淚質問。
沒有回答,他的身形漸漸模糊,最終幻化為水天一色。驀然驚醒,眼角淚花猶存。窗外月色清冷,夢中的對話殘存在耳邊,讓人陡生涼意。舞陽子,你我當真今世無緣?
五
我沒有想到衛子夫會來找我。
她叩首,輕身曼語,衛子夫叩見皇后娘娘。
平身。
抬頭,她杏眼含笑地望著我,手掌輕輕摩挲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臉上不無得意。
已是第二胎了吧?我幽幽地問。
是,娘娘真是好記性。她嬌笑著,前日皇上贈于我好些綢緞,今日我特意挑了些上好的給娘娘送來。隨即,宮女端上綢緞,擺放在桌上。
有勞貴妃費心,若無他事,可以退下了。
不知為何,我平白地竟有些心慌,只想早早打發了她。
娘娘不試試綢緞顏色?她朝四下揮手,你們都退下吧。
宮女們應聲退下,房中只剩下我與她二人。她拿著綢緞,逐一在我身上比畫,樂此不疲。行動間,突然發現她手臂上竟有一朵梨花烙,不禁詫異,貴妃手上也有梨花烙?
不是梨花,是桃花。平陽公主家的歌妓皆會烙上桃花烙。
若是桃花,為何不灼上桃色?
她詭秘一笑,吐出三個字,舞陽子。
一驚,我心虛地望著她,以為她發現了什么端倪。
她黑眸流轉,娘娘至今未孕,都是因為舞陽子啊。
與他何甘?驚慌漸漸蔓延,壓抑得我無法呼吸。
她咯咯地笑著,并不答我的話,只是自語,好一個長門宮,好一句”金屋藏嬌”,娘娘,你真能在這金屋中待到永遠?
突然,她握著我的手,身體向后倒去。頃刻間,血從她的腿間汩汩涌出,剎時染紅了我的眼。長門宮,亂了。整個皇宮,亂了。我的心,也亂了。
六
夜色凄涼。連星星都昏暗無光,暗淡得如同沒有希望。
我坐在宮中,目光呆滯。一場自制的意外,成就了衛子夫,她終于住進了未央宮——那個歷代皇后居住的地方。皇上一聲令下,金碧輝煌的長門宮成為了冷宮。而我,陳阿嬌,成為了廢后。
門被人推開,飄來一陣熟悉的中藥香。驀然轉身,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眼前,依然白衣無塵,依然眉目俊逸。
你……是怎么進來的?我的聲音里有止不住的顫抖。
我來看你。他輕聲道,你還好嗎?我好嗎?
你以為我會好嗎?你來干什么?來看我現在是否過得凄慘,好回去稟告她?我喊著,淚灑如雨。
他低頭,不語。
我早就知道你在我每日的藥里加了麝香。我笑,任淚珠肆意滑落,可我依然喝下了它,即使,代價是從此不孕。因為,你叫我喝,我自然會喝。
阿嬌……他嘆,我獨獨是對不起你。
為何,她還是平陽家的歌妓時你沒娶她?為何,在這深宮中,你冒險幫她?舞陽子,可否給我一個答案讓我釋然?我悲傷問道。
因為,我命里欠她。前世欠她的,我終是還了。他笑,血,自唇角滴下,落在白衣間開出詭異的花朵。
舞陽子!瞪大了雙眼,我慌亂地搖頭,她……給你下了死藥?
他軟軟跌落在我懷中,笑容安詳,面容純徹,已經沒有了鼻息。
七
轉眼,過去余月,又是一個鶯飛草長的時節。
舞陽子再次來到我的夢境中,輕袍緩帶,烏發散落,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焚香撫琴,含笑地望著我,道,阿嬌,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我與子夫的秘密。前世,子夫是天界看管梨園的仙女,而我是一個散仙。一日,我誤闖進天界梨園,與她目光流連,情愫暗生。終有一天被天界知道了,將我們雙雙貶入六道輪回,并讓我們只能相見,卻無法相愛。她本是仙女,為了我,受這輪回之苦,是我欠她。今生,我定要還她,只要她想要的,我定會幫她實現。可惜,今生卻獨獨對不起你,阿嬌。
我生疑,舞陽子,今生你如何得知子夫便是前世的梨園仙女?
梨花烙,子夫臂間的梨花烙。下凡時,她對我說,尋到帶有梨花烙的女子便是她。舞陽子的模樣漸漸散去,只剩聲音繚繞于耳。
不——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撕開袖子,藕色的臂間赫然烙有一朵白梨,一朵自出生便有的梨花烙。舞陽子,你認錯人了,你認錯人了啊。淚雨滂沱,我哭到不能自己。我在你身邊,可你卻根本沒有認出我。原來,這,才是上天對我們的懲罰。
三尺白綾拋上房梁。涼滑游走在頸間,慢慢抽緊。舞陽子,來世,不要再將我認錯了。驟忽間,幾朵梨花無風自起,點點,宛如離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