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世界一如既往的冷漠,不盡如人意,可是這兩個時間段的我,依舊不改初衷,拼命掙扎想活下去。
“向疏,是因為你啊。”
—— 序
第一章、命運把我們扔在同一條岌岌可危的路上
小年夜,大雪紛飛,馬路兩側張燈結彩盛裝以待,只為新年的到來。兩行看不到盡頭的欒樹被雪花覆滿,七彩光束之下,車水馬龍,構畫了一個靈動的童話般的冰雪世界。
好美啊。
何絮躺在血泊之中,身下流淌的熱血蒸騰著這個寒冷的夜,痛已經麻痹了神經。何絮的眼睛脆弱地顫動了幾下,看到有一片極美,極清透的雪花離自己越來越近,眼睛里襲來涼意,她終于支撐不住,闔上了眼。
……
盛和別墅區,有一棟在一眾色彩中顯得極不合群。白色屋頂下是褐色的高墻,落地窗的窗簾拉的嚴嚴實實,幾絲光線從簾縫中鉆出來,仿佛隱秘的東西藏在一處窺伺,透露一股陰森,路過的行人不禁加快腳步,畢竟再向前走,光芒四射,飯香四溢。
別墅內,二樓主臥室的床上躺著一個十八歲的少年,床側站著他的父母,母親手里攥著一個黑色錦袋,放置在胸口,嘴唇上下蠕動,念叨著些保平安的福語,父親的眉頭緊鎖,表情嚴肅甚至有一絲陰沉。水晶吊燈打出深黃的光暈,吞噬著床上的少年。
……
市醫院內,同時派出去兩輛救護車,向兩個不同的方向飛速始去,刺耳的警鳴劃破長空。
半個時辰后,兩輛救護車一前一后,停在急救中心的大樓前。
一個心臟衰竭,命懸一線。一個車禍導致主動脈破裂,心臟及心包損傷。科室里忙做一團,心臟復蘇,止血等一系列,錯亂刺耳的聲音盤旋在房間上方。
何絮坐在病床上看了眼慘不忍睹的自己,轉而看向那個剛站起來,從床上跳下來的少年,輕飄飄地沒有力氣。
何絮的靈魂很早就出來了,她恍然,原來世上真的有鬼一說,那她現在就是鬼了么……但是她不能離身體太遠,總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像扯氣球一樣扯著她,活動范圍有限。
“你叫什么名字?”看到少年吃驚的模樣,她生出一股前輩的處變不驚,居高臨下之意。
少年沒有回她,先看向門口的兩個有些佝僂身影。
“喂!”何絮大呵一聲,表示不滿。
少年面色不該,輕輕轉過頭對上她的眼睛:“我們死了嗎?”
何絮聽到‘死’字,看了眼床上血淋淋的自己,長嘆一聲;“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我已經死了。”少年眼里滿是落寞。
何絮聽到他如此篤定的語氣:“你怎么知道?黑白無常沒來勾魂,說不定還有救呢!”
“小時候有人說,我會在這一天死去。我平時很健康,心臟一點問題也沒有,現在是應證的時刻了。”
少年邁著步子,其實是飄向他的父母的。
“對不起。”他伸展手臂攬住那兩個一瞬間垂老的身軀。
何絮下意識的偏頭垂下眼不看,再抬眼時,霧氣從眼眶飄出來。她,何絮,這一輩子,沒有闔家團圓的命,希望下輩子她也能有個家。
何絮飄到他們面前,輕攬上他們三個人的身軀。少年帶著一絲茫然看她,她扯出一個笑回望說:“我就抱一會兒,謝謝你啦。”
不知是不是死了的原因,何絮活了十八載,竟然覺得生命中沒有一刻能超越此時的感動,因為這陌生的擁抱,陰霾和孤獨盡散,渾身輕松。
可這是不是代表她的靈魂也要散了……
何絮頭靠在少年母親的肩上問:“你叫什么名字啊?”
“向疏。”
少年依舊滿眼落寞。
“很久以前你就知道,你只能活到十八歲嗎?”何絮輕聲的問,似乎害怕戳到他的傷疤。
向疏的思緒一瞬飄到很遠,遲了幾秒才緩緩點頭。
何絮看他這幅神情,只覺自己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如果我還有救,我愿意分十年壽命給你。”
小時候,在孤兒院熄燈的夜晚,她經常很晚才睡,睜著雙大眼睛看著窗外的星星許愿:如果能見到爸爸媽媽,我愿意用十年的壽命來換。
院長媽媽說十年可長了呢。
向疏忽然笑了,說:“謝謝你。”
何絮搖頭:“謝謝你,讓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不孤獨。”
……
在何絮的意識里,這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因為之后,她就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消失之前她還緊緊的抓住了向疏的袖子。
一切都靜止了,她真的沒有死,但是靈魂永遠要被封存在軀殼里了嗎?她遲遲未醒,也感知不到疼痛……
向疏是在清晨睜開了眼,太陽初升,樹上的雪被光籠著,金沙似的一閃一閃,世界是有色彩的,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還活著。
側了頭,母親和父親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不過表情并不放松,向疏近乎貪婪的看著他們,沒多久,他們醒了。
“老公,你看到沒,疏兒醒了……醒了!”他母親搖晃著父親的肘腕,兩眼激蕩著淚花,高興的像個孩子。
“是啊,是啊,真的醒了……”父親顯然還有些遲鈍,十幾年日夜纏在他們心口的魘,終于在今天散了,有些患得患失。
他們靠近,害怕碎了似的不敢碰他,只不斷的詢問他感覺如何,餓了嗎之類的。
父親去買飯的期間,向疏把和何絮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母親,不料母親臉色大變,又要掩面哭泣。
“十年時間很長,能陪你們那么久,我很滿足了。”
向疏覺得身上漸漸有了力量,從床上坐了起來,握住母親的手:“媽,別哭了,我們去看看她吧,現在應該醒了。”
母親回握他的手:“好,我們是得去感謝人家。”
打聽到病房就在隔壁,向疏和母親進去。
何絮臉上纏著紗布,腿上和胳膊上甚至還打了石膏,向疏把窗簾拉開,陽光進來,何絮像一個破碎脆弱的人偶,被顫顫巍巍的拼湊完整,向疏忽然覺得,生命是如此讓人敬畏。
醫生說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醒來,也許明天,也許很多年,甚至一……
向疏打斷醫生的話:“謝謝您,我相信她很快會醒的。”
醫生不可聞的皺了皺眉頭,一聲淺嘆,走出了病房。
向疏把墻角的兩個凳子搬來,一個給母親,自己坐下一個。
“那個人還跟您說了什么?除了‘活不過十八歲’的話,還有別的嗎?”
她還沒醒,向疏覺得自己活著,命像偷來的。
母親把黑色的錦袋從兜里掏出來,解開盤扣從里面拿出一塊符文紋路的老翡翠,黑色的掛線是動物的皮毛捻成的,她把翡翠掛墜帶在何絮脖子上,又合上掌心在胸前祈禱,喃喃不知所語。
念完福語,她看向向疏:“這可以保佑她平安。”
向疏想說些什么,母親又道:“我先回去等你爸,待會兒找不著人了,你要是想多坐一會兒,吃飯的時候我再叫你。”
“好。”
向疏肘腕撐著桌子托腮看著何絮,昨天晚上的一幕還在眼前,相比此時,她還是昨晚的樣子好看些。
“謝謝你。”
向疏對她的熟悉感來的有些不可思議,明明昨天才見了一面,可看著她像許久未見的親人,朋友,愛人……總之說不清的親切感,也許是因為她的十年壽命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向疏這樣跟自己解釋。
他把她當做第一個朋友,通往未世界解封的大門。
何絮全都能聽見,甚至能感受到向疏情緒的變化,他離的越近,越濃烈,但這僅止于向疏母親把吊墜帶在她身上之前。
很奇怪,玉的質感是溫熱的,逐漸升溫,到后來,何絮簡直覺得自己被包在火爐里了,渾身滾燙,筋骨像錯位了一般拉伸、復原,反反復復。她的神智卻越來越清晰,身體說不上疼痛,就是好像有氣流硬往身體的縫隙里鉆,到腦顱時,戛然而止,她終于到了承受的極限,徹底昏厥。
第二章、所以,我們只能拉緊對方的手相互依偎
一年后,小年夜。
周圍暖融融的,鼻尖傳來一陣誘人的香味,好像是排骨,放到嘴里咀嚼兩口,肉汁迸出,肉感軟糯,何絮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與此同時,向疏正在一樓客廳的飯桌前,撕咬排骨,不一會就只剩光禿禿的扁長骨頭。
電視上放映一部影片,不過大家純粹是當背景板了,飯桌上沒有人說話,為了襯托小年夜的氣氛,向疏才打開了電視。
于是,所有人都沒有聽到腳步聲。
向疏是去茶幾倒水時看見何絮的,光榮卒了一個杯子。
向疏的第一反應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靈魂。直到父母也發現何絮之前,他們一直對視著,沒有人開口,像一場沉默影劇,稍欠深情。
父母從餐桌前起身走到何絮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父親先開口了:
“孩子,你醒了。”
何絮看了眼向父,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對白之后,又陷入了沉默,何絮還站在樓梯的最后一個臺階上,正好能與向疏平視。
向疏走過去,聲帶摩擦的有些僵硬:“何絮。”
那時,他沒有問她的名字,是在事故發生以后,從她書包里的證件上看到姓名的。
何絮眸子里依舊平淡,仿佛叫的不是她。
向疏站在她對面,摸了摸她的頭,清晰的觸感。
“餓了吧。”
何絮眼睛里有一絲波動,甚至有些委屈,又點了點頭:
“餓了。”
“我馬上去拿一副碗筷,向疏你去帶小絮洗漱。”聽到何絮說話,母親有些動容,聲音帶著絲顫抖,但更多的是開心。
父親也露出微笑,去搬椅子放在餐桌前,偌大的客廳在這一刻,極富生機。
何絮足足吃了兩碗米飯,一整盤排骨,端著空碗伸向向母時,兩眼巴巴的望著,別提多可愛了。可是向母拒絕了她,因為她剛醒來,再吃下去怕對身體不好,于是何絮又委屈巴巴的看著向疏,向疏轉頭忍笑,權當沒看見。
向父向母正在收拾餐桌時,何絮忽然喊了聲:“爸,媽。”
幾乎同時,向父向母暫停了手上動作,又都放下碗筷,應了聲:“誒!”
何絮說:“我渴了。”
他們忙手忙腳的一起去茶幾倒水,到了茶幾跟前才發現,倒杯水哪里需要兩個人。
在何絮昏睡的一年里,他們已經在孤兒院辦理了手續,醫生也提前告訴她們,她醒來以后可能記憶會受損,至于恢復,也是很快的。
但是向母知道,何絮應該是不會恢復記憶了。
關于姓氏的不同,向母姓何,就說是隨自己的姓。
第二天吃完早飯,向父母一早就出去了,也沒說出去干嘛了,只是叮囑向疏照顧好何絮。
別墅本來因為人少顯得空蕩,向父母走后就更冷清了。何絮好像很不喜歡一個人獨處,她總是會往有聲音的地方去。
“向疏。”何絮正站在向疏房間門口,沒有扣門。
向疏開門:“怎么了?”
“我想看電影。”也許是失憶的原因,何絮的性格跟向疏第一次遇見時,顯得太過安靜了,話也少。
“好啊。”向疏關上房門,剛踩到第二個階梯,就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向疏以為是她走路不穩的原因,任由她抓著。
電影是何絮自己選的,一場民國的虐戀。期間何絮抓著向疏的手沒有松開。向疏看的并不專心,何絮的大部分情緒變化他都觀察到,也感受到了。悲情的地方,被她抓的手腕就會緊一些,平淡敘事的地方,她就是輕輕搭著。
她一直沒說話,表情卻哀傷的有點不像話。
向疏張了幾次嘴,話都沒說出來,還是影片播放到最后,何絮先說話了。
“你喜歡民國嗎?”
向疏還仔細想了想,課本里描述的那些歷史事件,不足以引起他的好感,甚至還有些下意識的排斥。
“不喜歡。”聲音一出,他驚訝于自己的篤定的語氣。
何絮聽到這句話,好像能從中追溯到什么一樣,淡淡的笑了:“我也不喜歡,以后不看了。”
何絮松開向疏,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點水般的碰觸,向疏還是感受到她指尖的涼意,竟沒注意到她穿的單薄,只是一身淺色的睡衣睡褲,雖然房子里有暖氣,可她畢竟才剛恢復。
家里沒有何絮的衣服,他抱來一個厚厚的毯子蓋在她身上,何絮攏了攏毛毯,顯然是冷了,向疏又去沖了杯熱奶茶遞給她。
“下次冷了要說。”
何絮手捧奶茶垂著眉眼沒有回話,向疏以為自己的語氣不太好,又溫聲說了一遍。
“我想吃糖葫蘆,麥芽糖,還有奶油炸糕。”何絮抬頭看他。
向疏:“……”
向疏換好衣服出門給何絮買吃的,正好碰到父母的車入庫,打了聲招呼才離開。
開了導航,發現附近沒有賣奶油炸糕的,想給何絮發微信,才想起她根本就沒有手機。于是給家里座機打了電話,是向母接機。
“媽,你問問何絮,奶油炸糕今天不吃行不行,附近——喂?”
一會兒向母的聲音才傳來:“你自己跟小絮說,她來了啊。”
向疏又重述了一遍,何絮說:“好吧。”
她的聲音有點失落。
掛斷電話向疏連忙把手插進兜里,心一動,又去了手機賣場。
……
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做飯,掃了一圈沒有何絮的身影:“媽,我回來了。”
“小絮在樓上臥室。”聲音從廚房傳來。
向疏:“……好。”
門沒關?向疏背身,還是先在門口提前叫了聲:“何絮,你要的東西我買來了。”
“你進來吧。”
何絮換衣服了,正背對著收拾衣柜,旁邊放了很多裝衣服的空紙袋,顯然是母親逛街的成果。幸虧剛剛沒有直接進來,萬一她正在換衣服呢,向疏想。
何絮掛好衣服轉過來。向疏頓住腳步,遲遲沒有向前。
何絮看著他露出疑惑:“你怎么了?”
向疏抬手輕觸鼻尖:“沒,那個奶油炸糕沒買到,但是我買來了食材,等會我去找找做法。”
也許是一年沒有見到陽光的原因,何絮的皮膚很白,但不蒼白,也不憔悴,就是不做表情時顯得有些冷淡。可是一旦笑起來,會讓人覺得只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就像現在她說謝謝的樣子,靈動乖巧,有些第一次見面的影子。
何絮接過紙袋,先拿出了糖葫蘆,又紅又圓,顆顆飽滿。她咬了一大口,蹭到臉頰一點點,伸出舌頭俏皮的舔了一下。
向疏輕笑一聲,撓了撓頭說:“那你先吃吧,奶油炸糕做好了我叫你。”
少女嘴唇櫻紅,嘴巴里裝滿了酸酸甜甜的果實無法應聲,只點了點頭。向疏離開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長發別在耳后柔順的垂在腰間,黑色的無袖掐腰中裙,內搭白色雪紡衫,袖口的起伏像盛放的花瓣,幽綠的翡翠吊墜在胸前襯托少女出塵的氣質。何絮穿裙子很好看,母親很有眼光,向疏得此結論。
第三章、1937年,故事的暫停和開啟
“手機我很喜歡,謝謝。”何絮換了身睡衣來到廚房。
向疏先是愣了一才反應過來,他都忘了這件事,剛剛也沒跟她說:“沒事,你吃完了嗎,好吃嗎?”
“太多了沒吃完,很好吃。”何絮向上挽了挽袖子,洗了個手:“我來做奶油炸糕吧,這個第一次炸,不太容易成功。”
向疏想拒絕,何絮的洗干凈的手已經伸到面盆里了。
“那好吧,我在旁邊給你幫忙。”
她沒有回答,應該算是默認吧。向疏偶爾遞個食材,拆個包裝袋,細碎的聲響碰撞的得恰到好處。
向母在樓梯口看著,展開一個松釋的笑,又悄悄上樓了。
向疏打好雞蛋在碗里,水燒開后,何絮忙把面粉倒入開水中,不停的攪拌。
“我來吧。”
向疏接過,何絮把打好的雞蛋倒進去,又加入適量白糖。向疏快攪拌均勻時,何絮把炒鍋熱好油,帶上一次性手套。等攪拌好后,把活好的面用手輕輕擠成一個面球下鍋,面團受熱后迅速膨脹,鍋鏟輕翻,炸至金黃色便盛出鍋。
吸油紙控油后,盛到盤子里,何絮先端到向父母臥室一盤后,才開始嘗第一口。
有沒有一樣東西能把你的記憶牽到很遠,像間隔敲響在心里的鐘,余聲久旋不散,似乎在提醒你,不能忘記。
若是說糖葫蘆和麥芽糖只是讓何絮緬懷,那么奶油炸糕,就是捅破時空的利刃,帶著撕扯般的疼痛把她拉到上個世紀。
何絮咽下炸糕再抬眼時,眼眶泛紅,這著實嚇了向疏一跳。他不明狀況的問:“你怎么了?”
“你知道1937年發生過什么嗎?”何絮頭微仰看著他清澈的眼睛,面前這個人才是她費盡心思,瀝干汁血不顧一切的理由。
向疏幾乎脫口而出:“南京大屠殺。”
何絮還想說些什么,發現自己的嘴唇在顫抖。她想抱抱他,想觸碰他,想感受這荒誕的真實。然而她什么也沒做,只點了點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后,上樓了。
何絮關上房門后,泄力般的躺在床上,覺得自己剛剛的行為簡直瘋了,竟然因為一個炸糕,憎恨命運不公,可本來應該全部忘記的東西,她反而記的清晰無比,又要戰戰兢兢的活下去嗎?她厭倦透了!可笑的是,此時的自己別說跟天爭,就是抬頭看看都犯怵。
何絮摸摸胸前的翡翠,正散發著心臟的熱度,正如十幾年前交到向母手中一般無二,若說自始至終絲毫未變的,只有這塊價值連城的破玉了吧。
……
開學上課第一天,向父開車送他們去學校,走之前何絮穿著校服照了照鏡子,又不免想到自己悲催了十八年的人生,竟然是自己賜予的,扯了一個苦笑后狠狠掐了掐指腹,告誡自己別瞎想。
拜何絮所賜,向疏上學上的晚,向父母知道得知兒子命運多舛后,寶貝的不得了,拖到不能再拖才送去學校。而何絮正好停滯了一年,加上向父母覺得她知識點估計也忘的差不多了,就重新安排上了高三,并且和向疏在一個班。
何絮的身份早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和向母說清楚了,所以向母做事總會偏袒著她。當初把未來的自己托付給向母,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再完整的計劃也會有控制不了的走向,昏睡一年和記憶沒有消除便是脫了軌的走向,無非她承受的多了些,但也都在能承受范圍內。
何絮發現,能吃苦的人,是一點點被逼出來的,沒有人一開始就行,就甘心接受,非得經過千錘百煉,肯放下身段,才能快、準、狠的,從上面那位的手里搶過一個又一個生存下去的機會,而后就會甜了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她安慰自己。
何絮以前住在育陽孤兒院,處在A市比較偏僻的地方,上學也是在附近,到了新的學校,設備環境都比以前的好太多,她反而不適應了。
向疏很快察覺到她的不適,是因為周圍的女生。她們下了課嘰嘰喳喳的討論各種偶像明星,名牌衣包化妝品,不過這些都沒關系。有關系的是,她們知道她是向疏的妹妹,非拉著她一起討論,頭都要炸了,不論是以前還是之前亦或現在,她哪里懂得這些東西。
她非常,難以適應。
“向疏,我想跟你坐同桌。”何絮在回家的路上對向疏說。
他知道原因,所以回復的很快:“好。”
何絮驚訝的不僅是他的速度,還有他為什么說的是‘好’,而不是跟老師商量商量。
真令人費解……
更令人費解的是,第二天一早向疏就正大光明的把她的桌子,搬到了他的旁邊,并且一整天下來,老師都沒有過問。
何絮終于沒忍住,問了他原因。
“我從小到大上的學校,至少有兩科的老師,是爸媽的朋友,要不就是親戚。”
“……”
何絮想,原因她真的是再清楚不過了。
今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向疏隨口問了句:“1937年為什么是,故事的暫停與開啟?”
何絮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面部抽搐了一下,他肯定看到自己在書上亂寫的話了。
“南京大屠殺死了三十萬人,你偶爾有沒有想過,我們或許曾經經歷過,在那個時候死去,輪回在當世。”
向疏皺了皺眉:“你腦洞真大,但我不想在1937年死去。”
“為什么?”
他低頭看著何絮不知怎的說了一句:
“1947年可能有重要的等著我去做呢,為什么要選擇,在那么痛苦的時間段離開呢。”
何絮眼前有些模糊,低聲喃喃道:“要是能活到1947年就好了。”
第四章、反正我已經千瘡百孔,就不能讓你身上有一道傷口
何絮和向疏的房間是相對的,晚上睡覺前都會打開門,是何絮提的要求,就是覺得開著門,兩人離得更近些,心安。
何絮睡的很早,做了很多不踏實的夢,都是關于上個世紀的事。
兩副棺材,一雙人,埋在梧桐樹旁,樹葉落到墳上,何絮在里面能感受到輕輕的顫動,因為是靈術師,她有著不同常人的感知力,也能看到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何絮十歲左右母親就告訴她,讓她在1937年自殺,否則會尸骨無存。母親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通了靈折了壽,原本是想看看女兒的福運,沒想到這一探便是何絮二十年的萬劫不復。
母親因通靈折了壽命,去世的很早。臨死時還不忘叮囑她:“千萬不能尸骨無存,來世會受苦的。”
1936年何絮漂泊到金陵,給大戶向家看風水時,遇見了向疏。向疏為人知書達理,長相俊逸,舉手投足都不同于她往日見過的公子小爺。
何絮每次見他都有一種看到寶的感覺,他好似躲不開的光線,往她身上照,眼里鉆。
何絮一雙眼睛能通天,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確定了想法后就大膽主動的追求向疏。
向疏一個書生,從未見過這般果斷不顧禮儀的姑娘,起初避之不及,后來越來越被她直率的性格和層出不窮的怪招吸引。
兩人在一起的轟轟烈烈,向疏很受何絮影響,做了很多以前不會做,逾矩的事,卻感覺像解封了通往未世界的大門,見識到了更為廣闊的東西。
向疏帶何絮見父母,向家父母百般不同意,眼看著這么一個懂事的兒子就要離家出走了,逼不得已才讓他們在1937年的下半年結婚。
至于何絮為什么沒有遵循母親的話,那時她太傲氣了,仗著自己有幾分本事,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時局開始動蕩,戰爭一觸即發,越來越多人死去,四處逃竄,她終于知道了母親所說的尸骨無存是何意了。
要是尸骨無存也就罷了,還要受盡折辱,閻王府里走一遭都不及這人間煉獄般的蝕骨焚身。金陵那么大,布滿了日本人,死的全是中國人。她就算是神仙,還沒飛上天,也能被槍子兒打下來。
于是何絮制定了一個大膽的計劃,逆天改命,改了下一世自己和向疏的命格。
可向疏是普通人,輕易動不了手腳,折了當年半數的壽命才布了這一局。最后他們倆的壽命加起來也只剩五十年,全數被她用邪術封到翡翠吊墜上了,當做來世續命的藥。
這一切都是征求了向疏的意見的,他愛她,雖覺不妥,卻也同意了,只是兩人躺在棺材里時,向疏跟她說:
“結婚時,我還想著到第十年的時候,帶你和孩子離開金陵。咱們也四處走走,那時候孩子應該也大了,好帶些。估計到時候國家也會安定些,出去也方便……”
何絮當時說:“沒事,我們還有以后。”
事先約見的同僚,半夜過來蓋棺填土。向疏先去,何絮原折了十年壽命用靈魂去了趟未來,見到向母,按計劃囑托好一切。靈魂褪色時她就知道,這是個賠本的買賣,她終究和天爭不起。
……
何絮本就睡的淺,半夢半醒著回憶了很久,抱膝蜷縮在床榻,她很想哭,想罵人,想釋放,但是忍住了,因為不想輸的那么狼狽。
何絮赤腳走到向疏房間,過道里的暖燈散發溫熱,房間里并不黑。
她輕輕趴在床前看著向疏,光線柔和,向疏垂眉睡著的模樣柔和,她忽然覺得自己也變得柔和起來了,剛剛所有惡劣的情緒也被這柔和撫平了。心緩緩跳動,炙熱如火。
何絮伸手觸碰他的鼻尖,用很細微的聲音說:“你沒變,還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體貼會照顧人,和以前一樣從來不會拒絕她。
何絮驅前,很輕很輕的親了一下向疏,他睡得熟,沒有一絲反應,于是何絮又輕輕貼在他的唇上,這次停留了幾秒鐘才離開。
走之前她又說了句:“對不起,也謝謝你。”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緒。
第五章、我欠你一個十年之約
紅木矮柜上,一封信被一塊幽綠的翡翠壓著,像上世紀舊照片里的物什兀現,真實仿若虛幻。
向疏第一反應是:她不在,這個房間空了,這棟樓里曾容納的是她,還是一抹虛魂……
信上說:
“我走了啊,從來沒失過憶,不好意思再騙吃騙喝了。
還有,不要擔心自己只能活十年,你還能活好幾十年呢,一定要相信我說的。
向媽媽的玉,我就不帶走了。
何絮留書。”
昨天她從房間離開前還說了什么?
……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世界一如既往的冷漠,不盡如人意,可是這兩個時間段的我,依舊不改初衷,拼命掙扎想活下去。
向疏,是因為你啊。”
聲音脆弱的像剛醒來見她那次,他差點就從床上起來抱抱她了。
……
半年前,向疏曾追問過母親,問她都知道些什么,那個送來翡玉的人是誰。母親始終不說,直到向疏生了場病。兩個房間,躺了兩個人,母親害怕了,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比如,何絮是他的妻子;比如,這些都是何絮精心制定的計劃;比如,何絮醒來,一定知道所有的事情,無論以前還是現在的;比如,何絮為了這次相遇受了很多苦;再比如,剛知道的,何絮一定把大多壽命都給他了……
母親說的,自己猜測和從何絮身上觀察到的,離真相一定不遠了。
可是他們還沒相處多久,他還想多跟她說說話……
母親剛告訴她時,他恨不得讓她馬上醒來,問個清楚。但時間久了,看著她反而不在乎了,過去發生什么重要嗎?重要的是,他知道現在躺在床上的這個人為了他……
千瘡百孔,卻連一道傷口也不愿意給他。向疏想:世界上有一種人,是不會給自己第二種選擇的吧,固執的認定,固執的執行,不計后果。他忽然能體會這種心情了。
……
翡玉冰冰涼涼,何絮消失在冰雪融化的季節……
一個月后。
向疏在電視上看到何絮了,是本地的新聞臺,何絮在竄涌的人流里一閃而過,他一個月就打開了這一次電視。
攝像機離她很近,她這一個月到底是怎么過的,竟然比昏迷的一年里還瘦,憔悴的不像樣子。
向疏知道那是哪兒,穿上外套,攥著翡玉就跑出去了,掌心里一陣溫熱。
……
向疏坐在廣場的折疊凳上,往算命攤上的盒子里放了兩百塊錢:“我想算算,何絮最近過的好不好。”
又放了兩百:“我想算算,何絮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認為做的所有決定都是對的”
接著放兩百,若有所思的想了想:“我想算算,何絮為什么要離開我。”
還是兩百:“我想算算,何絮現在餓了嗎?想吃糖葫蘆,麥芽糖和奶油炸糕了嗎?”
“這是最后兩百了。”向疏往里輕輕一放“我想算算,何絮現在愿意跟我回家嗎?”
何絮很平靜的和他對視:“你認錯人了。”
向疏動了下唇角:“我說你是何絮了嗎?”
何絮蓋上錢盒子,正兒八經的開始給她算。
“第一個問題,何絮最近過的特別好,住在五星級的酒店里,頓頓大餐。”
想到第二個問題她皺了皺眉:“何絮做的大多決定都以失敗告終,她不怎么聰明。”
“我先回答你第四個問題,何絮不想吃。”
“第五個問題,因為我第一個問題告訴你,她過的很好,所以不想跟你回去。”
向疏沒等她接著說:“何絮離開我,是因為我的故作不知,還是因為我沒有說,我很愛她。”
……兩雙眼睛,四個影像。
向疏又說:“其實我變了,向疏以前太過軟弱,才會讓何絮受那么多苦。但現在的我變強大了,換我來照顧你,和你一起面對一切。”
“一開始就應該這樣不是嗎?”
……
‘一開始就應該這樣不是嗎’何絮看他,把錢盒往他手里一扔,把算命的畫報卷起來,抹了把眼淚往前走。
向疏怔然,他都那么說了,何絮心腸好硬……
“向疏!我餓了,我要吃糖葫蘆,麥芽糖,奶油炸糕!”
向疏展露一個苦笑,連忙跟上去握住她的手說:“我帶你去。”
他手里的翡玉貼在何絮手心,何絮握緊,心里想:上輩子我還欠你一個十年之約,那就這輩子還吧。
帶著翡玉和她四處游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