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某年起，一到冬天，看到樹葉落光的光禿禿的樹干，我就要想起著名詩人雪萊的詩---《西風頌》。而在這個病毒瘟疫肆虐的凜冬，這樣的聯想尤為強烈。
大學時，學校的管理嚴格，社團活動很少。青年人血氣方剛，要消耗其旺盛的精力，除了體育運動，讀書是另一個選擇。也是那時，我愛上現代詩，一來詩的情感熱烈奔放，借讀詩可以宣泄自己的情緒；二來現代詩文字簡潔，語句優美，讀來是種享受，也不用花費太多時間。出于方便，那時，讀的最多的是中外詩人成名作的合集。到現在，大多數的外國詩人連名字帶作品我都記不得了，唯獨對于雪萊，偶爾還能想起他的一兩句詩來。大概因為他的詩作中，不僅有浪漫的情動，還有思辨的邏輯，因而能抓住我這個理工男的心。
《西風頌》是雪萊的名篇，詩中既有華麗的辭藻，又有跳躍的激情，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巔峰之作。我那時年輕，對這首詩有說不出的喜愛，不僅時常誦讀，還把它手抄在了筆記本上。詩的結尾是一句眾所周知的警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么？這一句話，僅道出了一個事實，卻讓那些身處窘境的人從中領悟到希望，自然對它愛不釋手。但那時，最打動我的詩句并不是這句，而是一句關于西風肆虐下的樹林的間接描寫:讓我做你的豎琴吧，像那樹林一樣即便我將如它枝葉凋盡……。在這句詩中，我感覺不僅一股撲面而來的深情，還有一種舍我其誰的大無畏。也是從那開始，在我心中，被西風中凋盡枝葉的樹林便成了英雄主義的代名詞。那段時間，因為這個獨特的情感體味，我頗有些沾沾自喜。
唯一的遺憾是，到那時止，我還不曾見過一片枝葉凋盡的樹林。南方的落葉喬木總是參差在常綠喬木之中，難成氣候。一眼望去，它們很不引人注意，我自然不曾覺得它們身上有何英雄氣概，我想，即便強行在它們身上安上一個英雄主義的頭銜，它們身旁那些器宇軒昂的常綠喬木一定也不會服氣。
畢業后北上工作，才第一次見到書中所說的“枝葉凋盡”的樹林。那次是剛過了春節，寒意未消，我從長沙乘高鐵去西安。列車疾速駛出丘陵起伏的中南地區，穿插到一馬平川的中原腹地。車窗外視野越發開闊，景色也漸漸變得不同。突然間，一片不見一片葉子的樹林映入了眼簾，它們枝干筆直，又整整齊齊地排布著。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畫面，覺得新奇，不禁多看了幾眼，暗自尋思，在這大平原上立那么多光桿桿有何講究呢。后來回想，這大概就是書上大名鼎鼎的三北防護林吧，那刻，它與詩中描寫的那片樹林是多么契合呀！但當時，我心里完全沒有升騰起詩中那般的悲壯意境，反而泛起一些蕭索的意味，還有對于未知寒冷的畏懼。
在西安呆了有六七年，終于對樹的四季有了直觀的認識。記得剛開始那會，在西安的冬天，如遇上起風的天氣，灰塵很大。這時，望向窗外幾棵掉光了葉子的樹，心情就愈發沉悶了。心中隱約流露出庾信在《枯樹賦》中的嘆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那時，我幾乎認為這幾棵樹已經在寒風中倒下了。季節輪換，雖然后知后覺，但在某年的春季，偶然看到這幾棵樹上又長滿了嫩綠的葉子，恍然大悟，似乎終于明白了春冬代序的奧秘。在這“頓悟”之下，終于又想起雪萊的那首詩，想起詩中那片與西風做勇猛搏斗的樹林來。但此時心境已經有些改變。
當然，不論是當年還是此后，這落葉的樹林在我心中依舊是英雄主義的象征。唯獨當年，我憑年少輕狂，認定樹林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勇氣，有某種無所畏懼的情懷，它們是那么高大，反而顯得西風是一個不值一提的敵人，輕易就會被擊敗；后來才知道這西風誠然有它可怕的地方，每一棵樹在它面前是那么渺小。可因為樹林容不得從它們站立的位置動搖，反而更加堅定，敢于與西風做一番搏斗，以捍衛它們熱愛的土地。在這場搏斗中，它們付出的代價是枝葉凋盡，但看著依然從容，我想是因為至少還有春天可以期待吧。
引申到這世間的人和事，道理大致相通。人是感情動物，常常會萌發出某種情懷，以致自我感覺充滿了勇氣。可是，這些在現實安穩中萌生的情懷，未必能經受住現實中真正困難的考驗。當突發的危險到來時，真正有幾個人能不懼不憂呢。但現實中，當災害來時，又每每看到勇敢的逆行者，可貴的堅守者。就譬如，在這次抗新肺病毒的戰役中，為了戰勝兇殘的病毒，勇敢的醫護人員選擇了迎面趕上，而為了避免病毒更大范圍擴散，英雄的武漢人民選擇封城自困。若在平常，他們中許多人未必比其他人勇敢太多，這一刻如此無畏，惟因責任使然。就像那片樹林，長在那個位置，便要阻止西風肆虐大地。
不得不說，在他們身上便閃耀著英雄主義的精神光輝，真正讓人崇敬。這種英雄主義或許就是常說的集體英雄主義，但我更愿意稱它為普通人的英雄主義。作為普通人，他們熱愛著普通的生活，而當風暴襲來需要他們挺身而出時，他們義不容辭。
越到年長，越會被這種普通人的英雄主義打動。也許是現在，我總算讀懂了《西風頌》中一個合乎現實的因果關系：暫時安穩的人們之所以敢于吹響春天終將到來的鏗鏘號角，是因為還有一片默不作聲的樹林在勇敢與西風做著斗爭。當某日春暖花開，人們再次沐浴在喜悅之中時，請定不要忘了他們的犧牲與奉獻。請記得，為了這個春天，他們用盡了全部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