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元年,新帝即位,非但沒有大赦于天下,反施以繁重的苛捐雜稅,一時間民不聊生。
宣統五年四月初八,堇陽軍起而反之。
同年十月初十,皇城被圍,堇陽軍軍內策反,一敗涂地。
當日新帝詔曰,堇陽軍將領江鄴滿門抄斬。
十月三十,將軍府上一夜之間血腥沖天,烈火雄雄。
我跪在刑場上,一遍一遍地想著,只覺得人生亦不過如此,可笑至極。目光不住地在前來圍觀的百姓中急切搜索,心中念著她最好別來。
可倔強如她,又怎會不來。
人群中,她戴一頂斗笠,一襲似戴孝的白衣,看不清容貌,但我知道,那就是她。
劊子手刀起刀落,脖頸噴涌而出的紅綢潑灑著漫天血雨,亦濺上她的白衣。衣料下,她止不住地顫抖,咬破嘴唇迫使自己不落下淚來。
玲瓏,好遺憾,我還沒有正式地娶你為妻。
一片混沌中,我慢慢醒來,黑白無常押著我趕路,鎖鏈的聲音回蕩在空山里,有些駭人。
他們押著我,把我來時的路全部走了一遍,一路上幫忙撿我的腳印,就這一點,我覺得陰曹地府的鬼差或許是有些人情味的。
進了地府,這程序就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多了。我要先去望鄉臺,再看一眼掛念的人,再過奈何橋聽我的罪,在橋邊飲下孟婆湯忘卻前世,最后渡過冥河入下一個輪回。
奈何橋上聽罪一刻,我一跪一起,囚衣質量不好,被我磨破了。橋上中段的時候,我聽見橋下小鬼的哀嚎,叫囂與憤怒的發泄。
他們當中,有策反我的部下,有遷怒于我的家仆,亦有無辜枉死的雙親。我知他們中有人并不真心責怪我,可這地府是什么地方,是讓人性最惡的地方。
我過了奈何橋,因牽扯性命過多,生前殺伐,可視為罪孽深重,念為人臣十余載,一心衛國,可入畜道。
我本以為我是永生不能超生的主,如今這結果已是最好,對地府的好感再添一成。
眼看著孟婆湯就在嘴邊,我卻模糊地聽到有人在叫我,和玲瓏的聲音真像啊。都要喝孟婆湯了,竟然還能有這般錯覺,想來做鬼也不容易。
我再醒來時,不是畜生,也不是別的什么,是一截人的手指骨。
骨骼粗大,略為修長,應當是截男人的指骨。一截指骨竟然也能有意識,我入這輪回著實有點長了見識。
一個女人隨身帶著這截指骨,和一支純凈的玉簫。
夜里,女人小心翼翼地把指骨從一方錦帕中取出,點上燈,在燈前反復摩挲,似在撫摸愛人的手掌一般。
良久,她便淚眼婆娑地開始對著我說話,眉間是化不開的陰郁。
“阿鄴,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阿鄴,我好想你。”
“阿鄴,我有身孕了。”
我心中略微一震,這指骨的主人莫不是已不在人世,留這孤兒寡母?
對女子來說,這世道,太難了。
每日夜里,她都對我說些思念的話,偶爾也吹簫給我聽,問我記不記得這首曲子。
這樣尚算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商家被暗報與堇陽將軍有過牽扯,被人設計陷害,一時間在朝中失了依靠,人人見之都是避之不及。
一夜之間,商老便白了頭。
朝廷暗中施壓,商家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失了所有生意,斷了所有錢財。
曾經富甲一方的商家,也終究是垮了。
當天夜里,商老自縊于房梁,留下家書一份,稱愧對于女兒商玲瓏,愧對于商家列祖列宗,遣散所有家仆,家中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做遣散用。
這世上只剩下商玲瓏孤零零的一個人,曾經那個驕傲的商玲瓏,也淪為萬人唾棄污蔑的笑柄。
亂世當道,女子皆無去處,青樓成了唯一討生活的地方。
她去過了。
一曲《紫竹調》轟動京城,可賺來的銀子悉數落入老鴇的口袋,她只管她普通的吃食,多的一分也沒有。
長時間攝入不了充足的營養,她身子越來越弱,一日在奏曲時暈了過去。
老鴇怒不可遏,但想著這搖錢樹,還是心有不快地請來郎中。
她已有三月的身孕。
也就是說,在商家垮臺前,在堇陽將軍滿門抄斬前,她就已經有了身孕。
青樓從不留吃飯的閑人,更不留有身孕的女子。
她再沒了去處。
沒有銀子,也沒有東西吃,還帶著身孕,污言穢語鋪天蓋地般涌來,幾乎要將她擊潰。
她想逃,逃得遠遠地,逃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平安地生下孩子。
她離開京城的時候,身無分文,只有一截指骨和一支玉簫。
一路上顛沛流離,她偷過別家的包子,捉過別家的雞,也裝瘋賣傻,招搖撞騙。
曾經金枝玉葉的小姐仿佛跌下神壇,令人唏噓不已,但她只知道,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平安地生下來。這是她和阿鄴的第一個孩子,亦是唯一的一個孩子。
然出京只有半月,她就貧血暈倒在路邊。
一個屠夫駕牛車經過,見她模樣可憐,便帶回村中。
鄉野終歸是鄉野,任何正義之事都可變得惡心齷齪。大家都說屠夫剛死了老婆,就在路邊撿了個美人回來,這女人必定有問題。
屠夫燒了水,給她洗了把臉。白白凈凈的可人模樣怎么也不像是壞人。
商玲瓏一下驚起,捏緊懷中的玉簫,一雙眸子被驚恐和仇恨填滿,像一只炸毛的野貓露出尖牙。
屠夫立馬示意他手里沒有任何東西,一步步退至屋外。
“妹子你別怕,你若不愿,以后我便不進你這屋。這是俺老婆子的屋子,你就在這兒好生養著,外面那些閑話你不必當真。若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自當把這雙手卸了。”
聽了這話,商玲瓏情緒稍緩。
六月初六,商玲瓏臨盆,屠夫緊張地趕緊喊來村里最好的接生婆。
那一夜,屋外電閃雷鳴,屋內她差點丟了性命。
商衡一年比一年大,慢慢開始會叫人了。
“爹。”
商衡脆生生地叫著屠夫。
玲瓏臉色煞白,已然有了怒氣。
屠夫樂呵呵地摸著商衡的頭,“阿衡乖,叫干爹。我是干爹,不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