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醍醐寺藏品展中,我俯身貼近玻璃,恭敬地與一枚曾見證日本戰國盛世風貌的小冊子交談。
它比男人的巴掌大不了多少,掌心的平假名與漢字書法被丹波高原的風親吻了半個世紀,比起剛寫上去時反而更加鮮艷,猶如歷久彌新的掌紋。小冊子形似中國古代奏折,所記錄的卻與政事無半點關系,全是風花雪月。
慶長三年(1598 年)3 月 15 日,豐臣秀吉在京都醍醐寺舉行賞櫻會,邀請來賓撰寫詠櫻俳句,并特意請書法家抄錄成冊。 百千貴族、名仕、學者、佳人,在櫻花的簇擁下,繞五重塔踟躇而行。 仕女捧出青羊毛筆和金色和紙,名流們便像舒了一口氣似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感頃刻化身為訓練有素的軍士,經由心臟、手臂、掌心、筆桿、筆尖,列隊行至紙上。 那一天,眾人創造的俳句竟達幾百首。 在同一座寺,賞同一院花,被同一個太陽的照耀,身邊也未曾走過不同的風,眾人寫下的卻是情致各異的句子,沒有一首完全相同。 這地球上只有人類懂得賞櫻,使用文字,也只有人類能創造這樣的奇觀——修辭的奇觀。
人類為何創造修辭?在修辭學的發源處,亞里士多德將修辭歸結為兩大功能,一是“說服的表現技術,一是“藝術的表現技術”。 因而,歷史上的修辭學變遷總是朝著這兩個方向曲折地搖擺,并且將看似矛盾的兩面性一直保持到近代。 **而20世紀70年代的日本學者佐藤信夫沒有簡單繼承傳統修辭學的二元結構,在他看來修辭的真正價值在于“給予新的認識以形式”。
修辭絢爛,恰如櫻,有的繁復精致,有的返璞歸真,有的別具一格,有的咄咄逼人。如果說盛開的櫻花是大自然賜予的奇觀,那么人類文明中的修辭之花也可謂巧奪天工。所以,要提到修辭,思來想去只有以櫻花做例子才相稱。
**試列舉佐藤信夫代表作《修辭感覺》《修辭認識》中的幾個辭格,在佐藤的陪伴下紙上賞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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鸛巢高,山風外櫻花鬧。
——松尾芭蕉
鵲在一般印象中本是吵鬧的禽鳥,“鵲巢高”三字卻顯得寂寥,高高鵲巢與爛漫櫻花,形成一靜一動,一孤寂一喧囂,形成“對比”辭格。山風本無形如何有“外”,時空變形創造出新奇體驗。
不愧為詩圣,短短句中包含諸多妙處,暫且把注意力留在“櫻花鬧”一處。若用“櫻花開”、“櫻花盛開”、“櫻花爛漫”、“櫻花連成片”等表達都不足以表達作者感受到的,唯有用“鬧”代替實事求是的表達。在傳統修辭看來,“開”是一般表現手法,“鬧”是情緒性表現手法。但在佐藤的話語體系中,是一個“隱喻”,與書中解釋川端康成《雪國》中“蜻蜓成群流動”同理,“與其說它是情緒性的表達,不如說是為了準確表達事態而回避了已變得毫無約束力的一般表達。”[1]
不見方三日,世上滿櫻花。
——大島蓼太
在大島蓼太看來,櫻花不知怎的就于三日內鋪滿世間了,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我和大島用的都是夸張的修辭。
不必說足有兩千門人的大島蓼太,就連江戶時代街頭鞣獸皮的屠戶和玩人偶的孩子,每個人都能拍著胸脯告訴你,櫻花從含苞待放到盛開何止三天。
夸張,正是“特意為暴露而說的謊”“為著導向真實本身”[2]。 與比喻一樣,夸張的手法是為了對抗語言本身的虛假和詞不達意而生,而其對抗手法又恰恰與比喻反其道行之。 比喻,不管是隱喻、換喻、提喻,都是精巧的工筆畫,圍繞真實世界,唯恐不精確的輾轉渲染。而夸張,則是橫刀立馬的雕刻家,通過大膽裁切讓真相從原石中迸出。
欲保櫻花長不謝,恨無大袖可遮風。
——《源氏物語》
源氏物語中,兩位貴族小姐植了一棵櫻花。一日東風吹來,落英繽紛飄落,不禁與侍女一起吟詩。愛花心切,恨不能有一張無限大的袖子為花遮遮風。此處用的是“傳喻/側寫”法,對花的美只字不提,只寫看到花落的人護花心切,花的美和珍貴意在言內。
與五十嵐力對側寫的定義“不從正面而從側面,借客寫主,依他表自的一種辭格”不同,佐藤的獨到之處在于“一切視點相互都是側面的”,正面和側面,主體與客體本就是相互轉化的。我不禁疑心,只有在深諳陰陽道的東方文明土壤中才能生出這樣智慧的言論。佐藤所論述的與其說是修辭,不如說是高超的哲學。這或許正是修辭學之木在西方一度枯朽,在日本卻結出別樣味道果實的原因。
19世紀中葉,西方修辭學在歐洲和美國從殿堂隱退,逐步走向高閣。 同樣是19世紀,西方古典修辭學的種子,首次飄落到島國日本,日本人自此種植自己的修辭學理論。 噴火的兩翼巨獸轟然倒地,再次醒來時已覆蓋著東方的鱗片。 太平洋兩端,太陽落下又升起,這一次黃昏與黎明之間經歷一百年。
如今,世界各地不同語言的人都可以飛到京都賞櫻,都可以讀到日本人詠櫻的詩句譯文,也都可以閱讀佐藤信夫所著的修辭學經典《修辭感覺》《修辭認識》。
忽見落櫻返枝頭,原是花飛逗蝶舞,在修辭中賞櫻,亦在櫻中賞修辭。
參考資料:
[1]《修辭感覺》,佐藤信夫著,重慶大學出版社出版,P86-87
[2]《修辭感覺》,佐藤信夫著,重慶大學出版社出版,P15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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