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聯合征文【品】之回望,補寫非主題第十期【變形】
窗外樹枝上,不知從哪飛來一只蟬,叫聲格外響亮。
“媽媽,樹上的蟬在叫什么?”路過的小男孩仰著臉,天真地問。
一
四年前,樊衿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全市最有名的高中——天一中學。
“小衿真有出息,考上天一,就相當于半只腳踏進名牌大學了。”“是呀,這以后前途無量,可別忘了我們。”升學宴上,父親舉著酒杯,面龐潮紅地招架七大姑八大姨的寒暄。這群長年面朝黃土背朝天、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粗人”,對文化人有一種刻在基因里的尊敬與羨慕。
“小衿,進了高中可不要放松呀,最后三年拼一把,考上好大學,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父親激動地拍著他的肩,腳步因喝了太多酒而趔趄,呼吸之間噴出刺鼻的煙氣酒氣。樊衿站在眾人面前,一臉靦腆地笑,眼神是少年特有的自信、清澈。
窗外,正值七月盛夏,蟬聲此起彼伏地充滿整個城市。“四年的地下生活,一個月陽光下的歡樂,這就是蟬。”他倏忽想起《昆蟲記》中的描述,對這種黑黑硬硬又無比聒噪的生物,產生了幾分體諒與憐憫。
天一中學可謂高手云集,又是一所提倡素質教育的學校,每天早八晚五,沒有晚自習,周末也雙休。老師們從不耳提面命地監督大家看書做題,更不會在假期逼迫大家補習。對于這群全市的“尖子生”甚至“神童”而言,學習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事,除了樊衿。
課堂上,數學老師正酣暢淋漓地講題,本次考試的壓軸題,七八個參數、變量,步驟都要寫幾十行。同學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斷提出各種新思路、新方法,甚至當場與老師爭論起來,嚴肅的課堂吵吵嚷嚷如菜市場。樊衿坐在最后一排,痛苦地抱著腦袋,盯著黑板上一個個抽象的符號、公式,老師講了整整一節課的內容,在他腦中沒有留下絲毫印象。不是他不想聽,是真的聽不懂,而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樊衿,你來講一下你的解法。”
他受驚似的站起身,囁嚅著講不出,干脆低下頭以沉默應對。全班同學的目光投射過來——一種悲哀、厭煩、居高臨下的惡意,令他感到一陣脊背發冷。
“坐下吧。”老師嘆了聲氣,沒有理會他的沉默,自顧自地講下一題去了。
“準是托關系進來的富二代,不學習還占個名額。”他聽見班長啐了一口,老師想必也聽見了,她望向班長的座位,卻什么都沒有說。
在天一這所全市頂尖的中學,就有少數手眼通天的家長,擠破頭也要把不學無術的孩子送進來。天一的校門是他們心中的圣堂,管他學不學呢,圖個臉上有光和心理安慰罷。老師們對這些紈绔子弟,紛紛敬而遠之,一個自暴自棄的學生,不值得浪費心力。
望著答題卡上大片的空白,積聚的情緒在一瞬間爆發,他拿起紅筆,狠狠地在題目上打叉。鋒利的筆尖將試卷劃得稀爛,在木制課桌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紅印,他感到心中,也有什么東西被劃破了。
“叮鈴鈴”,下課鈴響起,數學老師終于意猶未盡地收起了講義,對于這堂課的熱烈討論,她顯然甘之如飴。樊衿宛若得到了極大的解脫,夸張地伸了個懶腰,將后排課桌推出去幾十公分遠。他把面目全非的試卷揉成一團,桀驁不馴地拋到窗外,至于慘不忍睹的成績,管他呢,反正老師連批評幾句都不屑。
那節課后,樊衿變了。
是自暴自棄嗎?他不再逼迫自己去弄懂那些抽象的知識、復雜的題目,不再逼迫自己課上專注聽講,課后認真做題。反正于他而言,做與不做都是同樣的結果。他開始學會應付老師,上課做做樣子,腦海中早已神游八荒;作業隨便抄抄,無論對錯有字即可。有一回老師點名讓他念答案,他張口就來——13,在同學們瞬間驚詫后幸災樂禍的爆笑中,他才尷尬地發現,那是一道選擇題,答案是B。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很快樊衿已經純乎是一個差生了。他迷上了網絡游戲,午休時間學校管得不嚴,他便謊稱回家吃飯,轉而拿著父母給的飯錢,到附近網吧里逍遙一兩個鐘頭。快上課了,才迷迷糊糊地趕回學校,在鈴聲響起的剎那,趴在桌上倒頭就睡。
下午放學后,父母還沒下班,他也如法炮制,在第二天早晨才把作業匆匆抄完。老師也并非沒找他談過話,可那些痛心疾首的檢討、痛改前非的保證,在走出辦公室的剎那就拋之腦后,游戲里的刀光劍影,又瞬間將他拉回那個醉生夢死的虛幻世界。
高考一天天臨近,他不是沒有過緊張與危機感,怎奈何積重難返。當他一次次下定決心戒掉游戲,將心全部收回學習中時,高一課堂上那種熟悉的挫敗感,又如鬼魅般纏上了他。他對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絕望,終于,他放棄了,什么樣的大學不是學呢,高考不能決定一切,不如將努力留到二十歲。
二
高三暑假,依然蟬聲滿夏。結束高考的樊衿徹底放飛了自我。日夜泡在網吧打游戲,身份證上18歲的年齡,使他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低聲下氣地求網吧前臺,也不必編各種謊話,家長學校兩頭瞞了。高考成績公布的前夜,他又在游戲中歡度了通宵,直到父親的電話打了三遍,才不情愿地離開。他似乎全然忘記了今天出成績,父親電話那端的震怒,令他莫名其妙,但輕飄飄的步伐里,還是摻了幾分忐忑、畏懼的沉重。
“跪下!”剛走到門口,父親“嘭”地推開門,揪著他的耳朵,往地上狠狠一摜。
他軟綿綿地跪在地上,抬頭剛好撞見母親哭得紅腫的雙眼。“啪”,母親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看看你考的好成績,我的兒呀……”前半句剛像炮彈一樣射出,后半句卻忽然哽咽。
父親的拳腳暴怒地砸在他身上,樊衿這才如夢方醒——高考440分,連本科都考不上。三年前那些豪言壯語,終究落了空。
里屋走出幾位親戚,紛紛陪母親抹著淚,幾位叔伯沖上去把父親拉開,嘆息著“事情已經這樣了,別太責怪孩子。”
出成績這天一早,親戚們就自發聚集到家里,喝著茶水吃著瓜子等“慶功宴”,父親一直陰沉著臉,送客的話卻猶豫著說不出口。紙終究包不住火,看見這慘不忍睹的分數,父親心里無法接受,臉上也掛不住,竟躺在門口嚎啕大哭起來,而在眾人面前跪在地上挨揍,也令樊衿感到惱火。
“差不多行了,大不了我去復讀!”他不耐煩地站起來,大步走進自己房間,“嘭”地砸上門。
“復讀,必須復讀!明年你要是考不上一本,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接下來半個月,父母天天將樊衿關在屋里,焦急地四處打聽復讀學校。回天一中學復讀基本不可能了,城里的公立高中,根本不收插班生,私立高中高昂的借讀費,又令他們望而卻步。終于,他們在相鄰城市物色到一所復讀學校,愿意接收他,學費也能承受,如驚濤駭浪中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猶豫地交上了兩萬塊學費。
高考的失敗,終于激發了樊衿的覺醒與悔悟。他把游戲賬號通通注銷,咬破手指立下血誓——努力學習,出人頭地。復讀學校在一所大學廢棄的校區內,一棟樓有三家機構同時招生,一層是專升本,二層是考研,三層是高考復讀。這些學生年齡跨度不大,卻正是初入社會的叛逆年紀,多少沾染了些社會習氣。常有學生在樓梯口插科打諢、吞云吐霧,攪得這群涉世未深的高中學子,心也不安分起來。
復讀學校的師資,要么是公立高中退休的老教師,要么是實習的大學生、代課老師,他們只管講完課、收齊作業,對不守規矩的學生動輒以清退恐嚇。課堂上講不清楚,也不解答同學們的疑惑,晚自習三節課,常常一個老師都找不到,班里亂成一鍋粥。無奈之下,那些真心向學的孩子要么托關系插班去了公立學校,要么周末請家教補習,僅有少數放養的孩子,在這里樂不思蜀,進而自暴自棄。
樊衿是少數“放養的孩子”中最好學的,上課主動坐第一排,有不懂的問題,四處追著老師請教,可是老師們沒有因此多負責任一分,同學們更將他視為異類。漸漸地,他感到無比委屈、痛苦、絕望,跟父母講起這邊混亂的學風,憤憤地說與其在這里渾渾噩噩,不如退學去南方打工。不出所料地,父親狠狠罵了他,他寧愿相信學校花哨的宣傳頁,都不愿再相信深深辜負了自己的兒子。
那一夜,晚自習照例亂成一鍋粥。樊衿正坐在第一排,苦思冥想數學試卷最后的壓軸題,萌生的思路幾度被喧嚷打斷,一整節課都沒厘清一道題。燈下佝僂的身影,眼前是無盡的黑暗,終于,他忍無可忍,“騰”地站起來,把試卷揉成一團,一頭沖進夜色中。
九月秋涼兮,寒蟬凄切。校園中種了許多白楊和梧桐樹,筆直地直插云霄,像極了追夢的模樣。樊衿抱著胳膊坐在樹下,越想越憤恨,他恨老師不負責任、同學不學無術,恨父親把他丟在這樣的學習環境中,恨自己高中三年沒有珍惜機遇,恨無力改變的現實和漸行漸遠的理想……委屈的淚水糊了一臉,他竟靠著樹睡著了。
三
不知過了多久,樊衿被一陣窸窸窣窣聲吵醒,一只知了龜(蟬的幼蟲)正艱難地從板結的土地中鉆出。它揮動著兩只有力的鉤狀前足,向著樹干“沖鋒”,爬到兩米高的位置,它在一處枝丫下停住了。
他仰起頭,注視著它。不一會兒,就見它后背的殼裂開一道縫,白色的背部從縫隙中艱難地拱出,將裂縫撐得越來越寬,它要脫殼了。他情不自禁站起身,近距離觀察那褐色軀殼中蠕動的金蟬,黑亮的小眼睛,濕漉漉蜷縮著的蟬翼,細長柔軟的三對足,隨著殼內看不見的掙扎,緩緩剝離而出。新生命總能帶給人驚奇,不是嗎,柔和燈光下,它正靠重力向后仰去,將囿于軀殼中的腹部與尾部快速向外抽離,當抽離到一定程度,就迅速挺身,用前足緊緊抓住軀殼,將整個身體從中蛻出。
這是蟬蛻過程中最危險的一個步驟,輕則折傷翅膀,無法變薄變硬,也就無法飛翔;重則直接摔落在地,淪為螞蟻的午餐。可是這是蟬從幼蟲到成蟲的必由之路,若有好心人將金蟬從殼中直接揪出,也會導致蟬翼無法發育完整,從而剝奪了它高飛的權利。
“四年的地下生活,一個月陽光下的歡樂。”他想起法布爾書中的話,可是要忍受四年的黑暗、痛苦、蟄伏,以及“金蟬脫殼”的生死一搏,才能換得一個月陽光下的歌聲,是否值得?
正想著,眼前忽然掉落下什么東西,竟是那只倒掛的金蟬。它終究沒能抵抗過重力場和命運捉弄,在這生死一搏中淪為了犧牲品。此刻,它六腳朝天躺在地上,蜷縮的蟬翼徒勞地撲騰著,腹部的發聲器強烈地震動,發出中氣飽滿的鳴叫。
在野外,這樣的叫聲無疑是危險的,會引來蛇、青蛙等眾多天敵,卻不會有人來救它,也救不了它。可是換個角度想,蛻殼失敗已經決定了一只蟬必死的命運,它注定無法享受陽光下“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的快樂,那么,就讓它在月光下放聲高歌,留下一曲生命的絕唱吧。
這樣想著,伸出的手悄悄縮回,他不忍驚擾這只蟬,卻又不能自已地哀傷起它的命運。他想到了自己的高考,高一至高四,同樣四年蟄伏,已經狠狠地摔疼過一次了,第二次脫殼的結局還是如此飄忽不定。他把頭埋在臂彎中,蜷縮成一團,那只蛻皮失敗的蟬,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恍惚間,樊衿仿佛陷入了無盡的黑暗,四周的燈光都消失了,只有濃濃淡淡、深深淺淺的黑,混雜著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他從驚懼中醒來,試圖揉揉眼睛,卻赫然看見一雙帶倒刺的鉤子劃過,令人毛骨悚然。他強壓恐懼定睛一看,鉤子竟從自己身上長出,他整個身體裝在一副褐色的軀殼中,四肢變成了三對短足,視力也變得極差,只能感受微弱的光。
可他的頭腦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很快,他就氣惱地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知了龜。
怎么會這樣,是一場夢嗎?樊衿感到一陣驚慌,試圖掐醒自己,卻發現自己已是“武裝到牙齒”,分明就是一只知了龜了。真稀奇,這樣想著,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種近乎本能的強烈信念,倏忽在他心中萌生——我要鉆出地面,我要爬到樹上。
憑借生而為人的經驗,他知道自己處在地下約一米深的位置,泥土中狹長的通道,想必是通往地面的洞穴了。向上爬!一個聲音在向他召喚,求生的本能,使他不敢在地下多停留一秒——萬一突然變回人了呢?他試著舉起兩只鉤狀前足,鄭重地鉤住洞壁,笨重的身體向前挪動了一小截,很好,他邁出了適者生存的第一步。
地道幽暗昏惑,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憑借微弱的感覺,沿著洞壁一步步爬行。他不知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深度,只覺步伐愈發沉重,原來昆蟲也會感受到累呀。他試著停下來,擠在洞穴轉彎處一塊小石子上休憩,他想起和同學一起玩的密室游戲,三五個人在一間幽閉的黑屋中,尋找破解出口機關的蛛絲馬跡,而今孤身一人,哦不,一蟲,被困在這地下密室中,最大的謎面竟是自己,不免感到一陣荒誕悲涼。
他繼續向上爬,逼迫自己“成為”一只沒有感情的昆蟲,不去想前路還有多遠,不去想自己“化蟲”的謎底,餓了就將細長的口器插入樹根,貪婪地吮吸汁液。他開始敬佩起這種不起眼的昆蟲,它們用四年、七年甚至十七年時間,在地下挖出一條如此曲折狹長的通道,然后安靜地蟄伏,進食,生長,脫殼,周而復始,只為在某個陽光正好的七月,聲震人間。
他感到心中一些破碎的東西,被漸漸縫合了。
四
終于,他爬到了洞穴盡頭,只要戳破那一層薄薄的土壤,就能重見天日。樊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他似乎聽見了同類的召喚——盛夏的蟬聲與少年的笑語,此時也說不清哪個更親切些了。他鄭重地舉起前足,叩響了命運之門。
“咚、咚、咚。”
奇怪,本應松散的土壤竟紋絲不動,想必是干旱板結,樊衿有些氣惱,但這難不倒一只知了龜。他開始吐出液體,一點點浸潤在洞口土層上,像極了四年前打洞時,用植物的汁液和著泥土涂在洞壁上,這才抵抗住了四年、七年甚至十七年的滄海桑田。
可是洞穴外的世界,蕭瑟秋風吹過四載,想必早已換了人間。恰如自己的人生,四年前銳意進取,金榜題名,四年后破罐破摔,名落孫山。
來不及感喟這蹉跎的歲月,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擊中了他:那棵梧桐樹下,是一片硬化的水泥地。
樊衿真的害怕了。
水泥地——城鎮化的產物,像一張沒有邊際的網,將泥土及泥土中的生命罩得嚴嚴實實,冰冷無情又堅不可摧。若再無法回到地面,自己想必永遠無法變回人了吧!即使變回人,也是活埋般生不如死。十八歲的青春,就要葬送在幽深的地底,淪為物競天擇的犧牲品了。他又想起那只摔落在地、掙扎著發出絕響的金蟬,自己的命途還不如它。
人遇事會冷靜思考,會產生許多煩惱,許多人因此患上了各種心理疾病。而變成知了龜的樊衿,糾結的時間就短了很多。強烈的求生本能驅使,一貫靠樹根辨別方向的他,憑借極微弱的感光,決然在洞穴之外的泥土中,開辟新的航向。他不知要爬行多遠,也不知該爬向何方,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他巨大的前爪有力地刨動泥土,像推土機在地道中穿行,可是頭頂的水泥板,似一張始終掙脫不開的大網,他累了,他餓了,吮吸著泥土中盤根錯節的根莖,他開始感到絕望。
行道樹的間隔不會太遠,可此時他的身體只有拇指肚般大小,咫尺也成了天涯。
漸漸地,他的心冷了,刨土似乎成了一種機械勞動,該怨天尤人嗎?怨那些無情的人類,用一層冰冷的水泥,剝奪了自己一生追求的一個月的歡樂。該自怨自艾嗎?生而為人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只知了龜,還被封閉在地下,眼睜睜地等死。該繼續刨下去嗎?泥土中氧氣漸少,力量漸衰,希望越發渺茫。可是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蟄伏了整整四年,不去看看地上的世界,甘心嗎?
一如他在小城高中掙扎了四年,不去看看大學之大、社會精彩,甘心嗎?
四野無聲,不停揮動的前爪給出了答案。
漸漸地,呼吸順暢起來,命運之門終于被叩開。一束手電筒的燈光照過來,此刻樊衿既希望又害怕有人將他捉走。他想哪怕自己爬進墨水瓶中滾一圈,也要在紙上寫下“SOS”“樊衿”等字樣,他還想變回人,去完成未竟的大學夢。可是四野無聲,教室和宿舍樓早已熄燈了,唯有保安亭頂上那盞探照燈,居高臨下地睥睨著自己——卑微的可憐蟲!
后背開始脹得厲害,他要蛻殼了。樊衿感到一陣手足無措,此時此刻他還在地面上!來不及多想,他慌忙朝著離自己最近的樹干爬去,可是泥土中的掙扎,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他一次次將前鉤足搭上樹干,卻一次次無力地滑落,冥冥中,他感到自己被什么抬起,是被螞蟻搬走了嗎?
五
晚自習下課的鈴聲敲響,學生們終于熬過了一天苦差事,吵吵嚷嚷的教室很快沉寂下來。可是沒有人發現樊衿的消失,一如他自己也不知這荒誕的變形從何緣起。
“同學,醒醒,你怎么滿身泥土?”一束明晃晃的燈光直沖他的瞳孔,原來是幾位巡邏的保安,正合力抬起樊衿往醫務室去。
“同學?”樊衿笑了,自己真的變回了人,難道剛才是一場夢?可是地上分明有一個拇指粗的洞口,明明近半個月無雨,自己身上卻沾滿了濕濕黏黏的泥土,還有衣服后背上一道不為人察覺的痕跡。但不管怎樣,世界恢復如常,樊衿感到前所未有的后怕,對眼前的一切,都分外親切與珍惜。
當他再一次坐在教室,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對成功的渴望。
六月,樊衿即將再一次踏上高考考場。
彼時,他早已成了老師、同學眼中的“學神”,每次模擬考試,分數都超出本科線一大截。短短一載歲月,從專科到重點本科,在這樣的復讀學校,稱得上傳奇般的存在,甚至早有媒體記者在學校蹲點,只等高考一結束,就對他進行專訪。
考場外,老師正在為考生們做最后的動員,口號喊得震天響,學生們站得整整齊齊等待進場的鈴聲敲響,唯獨少了樊衿。
師生們慌忙四處尋找,但見他站在樹下,兀自出神。一棵寂靜生長的白楊樹上,一只知了龜正自顧自地向上爬。
“進考場啦,看什么呢?”老師拉起樊衿就往教室走,又嘀咕那蟬,“真奇怪,怎么白天出來蛻皮。”
七月,高考放榜。樊衿不負眾望,考了670分——那所復讀學校建校以來的最好成績,即使在天一中學,也是佼佼者。
拿到重點高校錄取通知書的那天,電視臺的記者擠滿了門口,校長帶著獎學金親自前來慶賀,親戚朋友們簇擁著父親,紅光滿面地同大家握手。樊衿站在眾人面前,一臉靦腆地笑,眼神中依舊是少年的自信清澈。
窗外,蟬聲滿夏,他似乎聽懂了蟬在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