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汽車停在孤零零的站牌旁,走下一個男人,風衣里揣著一封信。一路上城市的樓宇在他眼里退卻,像被天空驅散了,只有電話線延綿而至。他看到四周的房屋、樹木、土坡隨意無序的組織在一起,正與他心中未曾印證過的對荒野的抽象概念吻合。他感覺再往遠走就是純粹的荒野,郊區是城市向原始狀態蛻變中的過渡。他獨自走了一段,在一家雜貨鋪從一位店員口中套出他所關心的那座鐵橋的位置,為此他買了一包煙,拐彎抹角的扯閑話。他認為在那個疲憊、愛搭不理的店員面前,他殷勤得足以讓人起疑,他警告自己任何人都可能是眼線,不能暴露;又不安的想到認識他——馬爾維探長——的人太多了。他兜里的那封告密信,職業的直覺告訴他,背后必然是陷阱。他的行蹤可能被別人掌握,但面對刻意的邀請他不愿意爽約。
馬爾維拐進連片的村舍和棚戶。他踩過雜草和污泥濁水,那些不可預測的死角,無窗的院落仿佛是山雨欲來,危機四伏的預兆。馬爾維四下提防,但不想退縮。歷史仿佛在他身上重演某些令人津津樂道的片段。三處狗吠周而復始的回蕩,馬爾維懷揣告密信小心翼翼的前進。一時有難以辨別的莫名響動傳來,他機警的鉆進斜刺里去路不明的里弄。那些里弄被院內漫出的枝葉遮蔽,顯得陰暗晦澀。馬爾維鉆過一層層的闃無人際的房屋,迂回的接近鐵橋的位置。鐵橋骨架上規則的幾何形狀在不同的角度看起來略為不同。馬爾維一路見到的是土墻、灰磚,凌亂和拼湊,一個老頭坐在荊棘編成的籬笆墻內,如同頹敗的符號。眼前的景象總在重復,一處在代表著另一處,互相替代。馬爾維時刻小心警惕,又仿佛墮入昏昏欲睡的夢境,多疑恍惚間像是渴望,緊張像是焦急。一片裸露的泥土上有雜草被碾壓過的痕跡,馬爾維眼前是銹蝕的貨柜,三兩個摞在一起,像城墻一樣碼放。貨柜預示著碼頭,馬爾維知道那條像所有流經城市的河水一樣灰蒙蒙的運河就在后面流淌。馬爾維例行公事的搜查過最后幾個空蕩蕩的集裝箱,繞過它們,正看見河水,鐵橋就在不遠的地方。馬爾維被這個沒有危險,沒有尊嚴的下午弄得莫名其妙。他找到堤岸上的臺階,尋階而下;告密信里寫的是藏匿在橋下,馬爾維只為刻板的完成一項任務。臺階被蔓生的枯草覆蓋,草莖折斷時沙沙作響,一只蟋蟀的吟叫戛然而止。站在空落落的甬道上看去,橋下是留宿的乞丐和他破爛的家什,四處雜草叢生,晃動不止。劍拔弩張的期待和蕭條破敗的現實,馬爾維朦朦朧朧的感覺不到哪一個更虛幻,眼前的河水、黑色的鐵橋、對岸林立的煙囪以及這個下午,打心眼里令人不解的組合在一起。
他轉身走回臺階,聽到一個微弱而沙啞的聲音詢問:“馬爾維?”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確認是橋下的乞丐在喊他的名字,如果喊不只是聲音大小而言。馬爾維來不及思考,預感就使他頭暈目眩的轉回來,向前邁了兩步。下午以來,他也許第一次感覺到血脈的搏動。像所有堅毅勇敢的人一樣,他囫圇的接受了無可逃避的現實。
“你不認識我了,馬爾維?時隔多年我們又見面了。”
馬爾維心情復雜的看著那張線條如刻的臉,粗糙骯臟,皺紋仿佛疤痕,眼鏡像老繭一樣混濁。
“我們都以為你逃到了國外。”馬爾維說。
“我哪也沒去,一直在城里。人海里藏匿一個人很容易。”說著,馬里科夫像風搖敗葉一樣沙沙的笑出聲。
“我收到一封告密信,上面講你在這里。”
“我知道你會來,就一個人,你還是喜歡單槍匹馬的單干,馬爾維。”
馬爾維咬咬牙,馬里科夫那些罪惡狡詐的形象紛至沓來。
“你寫的。你怎么突然想起請我來?”
“我只想見見你,老朋友。信里本該多寫點,但我的手不好使。所以見面聊比較合適。”馬里科夫顫顫巍巍的抬了下手。
“找我來就為敘敘舊?如果想談話,你跟我走,咱們有的是時間。”
“我不能被別人當成笑柄。”
“你只會是囚犯。”
“我不會跑的,”馬里科夫語氣變得疲憊,“過去是命運把槍交到我手上,我替它賣命,如今我被他棄之不用,它要我死得像狗一樣,餓死凍死。我不會接受這樣的恥辱。我殺過很多人……”
“是殺人如麻。”馬爾維更正他。
“我喜歡這個詞。”馬里科夫啞然一笑,“如今也許到了該為那些人報仇的時候了。馬爾維,我求你一件事,你是理想的人選,雖然你是警察,但我了解你。由你替那些人報仇再合適不過。讓我也死在槍口下,我不能像狗一樣死在陰溝里。你把槍拿出來,干脆的來一槍吧。”
這些話顯然經過反復琢磨。馬爾維很驚駭,這個對很多人下手的人,如今也要對自己下手。馬里科夫以為他在猶豫。
“沒人記得我,我在他們眼里早身在異鄉,你要殺的只是個莫須有的人。你等火車開過時開槍,那時沒人會聽到槍聲。最后把我沉在水里,別讓我浮起來。”
“我不是你,不管是不是警察,隨便舉槍殺人不是我的作為。”馬爾維回絕了他。
“是陳腐的思想拖累了你,馬爾維。如今世道上變得盡是懦夫和吃奶的娃娃了。據我所知,過去打仗是從不抓俘虜的,而現在卻要成百上千的抓來養著他們。我從沒遵守過法律,也不需要它來照顧我。你也可以想你是在替法律懲罰違背他的人。如果你不愿下手,馬爾維,你知道我不是卑鄙小人,你把槍給我,我自己來了結。”
……
平原上,一個亮點悄無聲息的移動。運河上余暉散盡,夜像霧一樣升起。運河橋下兩個模糊的人影一動不動。一個人影依稀蜷縮著,手里撫弄著什么,像是撫摸轉瞬將逝的命運本身。遲緩的河水像時間一樣默默的流淌。馬爾維不缺乏勇氣和對勇氣的渴望,但心中一種悔恨天荒地老一般。他盯住馬里科夫的手,在左手兜里他握著另一把槍。他要制止錯誤的發生,如果那是個錯誤。馬里科夫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恍惚夢境的世界。
“如果你改主意了,還是由你來。”
馬爾維沒有接受。現實、對話,以及風吹草動等等仿佛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如同角色注定不能超脫劇本,也許馬爾維冥冥中感受到了天命,這種命運的演繹由來已久并不是第一次賜予某人;也許馬爾維本身就是角色,所有浮亂的想法都那么無關痛癢。他略微頓了頓,獨白似的回答:“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解決。”
馬里科夫不知是嘲笑還是苦笑。他談不上害怕,在他等待沉悶的節奏從遠處升起的過程中,手中真槍實彈的味道在他的空想中幫他窮盡了死亡的滋味。那種響動終于在空氣里開始彌漫。馬里科夫舉起槍。昏暗中看不出顫抖。最后他感到繁復的空想和一個人簡單直接的死亡相去甚遠,他只有結局本身的失落感。火車飛馳上橋梁,鋼軌震耳欲聾。一節一節車廂駛過如同催促的號角。短促脆弱的槍聲被鋼鐵的轟鳴吞沒,像一顆石子丟進拍岸的波濤,而黑夜一瞬間撲滅了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