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春，幾陣細(xì)雨才洗禮過的岞嶺山早就郁郁蔥蔥的一片。放眼望去，就像一塊碧綠的翡翠。近山和遠(yuǎn)山之間，山線明朗清晰，山間密密麻麻地長滿了參天古木。這里終年云霧氤氳，仙澤繚繞，神秘又美麗。濃茵中隱匿著各種鬼靈精怪，暖春的到來將它們喚醒，使得他們貪婪地汲取岞嶺山濃厚仙氣。

我是生長在這里的一株海棠，他們都叫我海棠。這里的醇厚仙澤終日滋潤著我，百年千年，因著這份恩惠潤澤，我長得比岞嶺山其他的海棠花，哦不，是其他的花都要靈動美麗。

小狼告訴我，只要我在風(fēng)中顫一顫花枝，湖中的魚就會忘記了呼吸，湖邊的小點(diǎn)獸就會看得入迷，就連天邊路過的云彩都要忍不住駐足。

小狼是一頭靈獸，長得似狼般強(qiáng)壯威猛，利爪尖銳鋒利，毛發(fā)白亮無暇，無論何時何地，它總是擺出一副居高臨下、傲慢的架勢，他那凌厲而慵懶的眼神，使得他看起來不怒自威。

小狼的窩就在我的旁邊。只要他趴在我的身下休憩時，岞嶺山的其他家伙都不敢貿(mào)然接近我，只得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

于是，我便成為了他們眼中只可遠(yuǎn)觀不可褻瀆的女神。

最近這半個月，岞嶺山天氣比以往反常，終日雷電交加，暴雨不止，狂風(fēng)大作，讓人不禁想到了天庭之怒。岞嶺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天氣，我想是不是要發(fā)生什么變故了？

正待我感到不安時，綠湖邊來了十幾名不速之客——狼族靈獸。他們在綠湖邊向小狼發(fā)出了“嗷嗷—”的嚎叫聲，似乎是在想他求助。

小狼聽了，“呼的”一下站立而起，像錐子一樣的目光鋒利兇狠，好像一名正準(zhǔn)備投入到廝殺戰(zhàn)爭中的王者。

“海棠，我有急事去去就來。你自己要多加保重。”

小狼走后，這場暴風(fēng)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幾道天雷劈來，劈在了岞嶺山透明的結(jié)界上。倏忽間，結(jié)界像一塊被摔裂的水晶，顯現(xiàn)出道道紫色的裂紋。緊接著，裂紋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狠狠地撕開，直到被撕成透明的碎片，消散在烏蒙蒙的天空中。

我看見有幾股強(qiáng)大的仙澤似乎在綠湖的上方交纏震蕩，這股仙澤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直到它們彼此吸納不了這巨大的能量，才化成這紫色的大火球爆裂開來。

煙火落到的地方，迅速燃?xì)庖黄苄芰一稹?/p>

我想呼救，可這熊熊烈火將我湮沒，那滾燙而灼熱的火舌肆意地在我身上舔舐著。我疼痛難耐，心想自己怎么這么倒霉，就這樣葬送于一場天災(zāi)之中。

02

我以為我躲不過那場天劫，沒想到老天爺跟我開了個玩笑。

數(shù)日后，我幻化成了人形，當(dāng)我幽幽地睜開眸子不敢置信地望著周遭的一切時，一陣溫柔綿軟卻又不帶半點(diǎn)情感的聲音響在我耳側(cè)。

“你醒了。”

我略有些掙扎地爬起身并循聲望去。只見那人面容含笑，眉目清冽而俊美，一笑間，仿若把天上璀璨星晨皎潔明月都比了下去，讓人覺得浩渺星空也不過如此。

他周身繚繞著若隱若現(xiàn)的淡紫色仙氣，時聚時散，內(nèi)斂的巨大仙力蘊(yùn)藏在著繚繞的仙澤中，讓人不可小覷。盡管他嘴角的那抹笑溢出了耀眼而璀璨的柔光，但這依舊無法掩蓋住那他無形的威嚴(yán)與冷峻。

我呆若木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多謝仙君相救。”

他點(diǎn)點(diǎn)頭，輕聲又問道：“我救了你，你要如何報答我”

原來那道天雷是我的天劫。他恰好路過，見我奄奄一息便順手救了我。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他，我也沒什么可以送他的。他問得如此直接，反倒叫我不好意思了。他見我如此愁眉苦臉的模樣，撲哧一聲又笑開了：“我時常一個人無聊無趣得很，不如你陪我一段時間替我解解悶，就當(dāng)作你對我的報答。”

我猶豫了，心想，若我走了，小狼怎么辦？

“怎么，不愿意？”

“也不是，我只是怕我這么一去，我那位朋友找不到我。”

“這有何難？這樣，你留下一封信，它自會知曉的。”

03

我隨著他去了蒼梧西宮。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墨凌，是西方之主，武陵仙君。他還有一位妻子，大家都尊稱她為月神仙妃。

蒼梧西宮坐落在九梵天的西部，這里常年云涌風(fēng)清，仙澤繚繞。每當(dāng)夕陽西下的時候，粉黛色的晚霞環(huán)繞在這些宮殿周遭，簡直美得不可方物。我時常會在云端遠(yuǎn)遠(yuǎn)遙望著蒼梧西宮，感受著這壯觀又驚心動魄的美。看著看著，使我想起了那個總是孤寂的背影，想起了墨凌臉上淺淺的淡淡的似乎看破世間萬物的笑。

日子總是漫長而寂寞，雖說我被帶到了蒼梧西宮，但是我并不能時常見到墨凌。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不知所蹤，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他想見誰就見誰。

偶爾他閑情來了，便會提著一壺酒靠在漫河邊上的那棵菩提樹下看我跳舞。舞姿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自是曼妙不可言。舞畢，他親切地招呼我坐在他的身旁。

“仙君，我的舞跳得好么？”

“唔，是不錯。”他提壺灌了一口酒，迷離而清澈的眼神看著遠(yuǎn)方的云，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心情大好的時候，會教我對弈，教我琴棋書畫，教我修行，教我運(yùn)氣，教我一切身為人身為仙應(yīng)該要去學(xué)的所有東西。偶爾，當(dāng)我額前的碎發(fā)被清風(fēng)撩起時，他會幫我把稀碎的發(fā)攏在耳后，或者在我十分乖巧的時候拍拍我的腦袋。

仙君對我很好，好到讓月神仙子嫉妒得發(fā)狂。月神仙子是他的正妃，可他卻從來沒有正看過她一眼，無論她再打扮得如何花枝招展。

仙君的寵溺，引起了月神仙妃的諸多不滿。終于有一天，趁仙君不在時，她找了一個可笑的借口，罰我長跪在蒼梧西宮的殿門外，還命仙婢用沾了流火的鞭子日日夜夜抽打我。我心想，忍忍就是了，自有仙君會替我做主。果然，仙君歸來看到這一幕時，向來脾氣溫和的他動了雷霆之怒，將月神仙妃關(guān)在水牢里足足十五天。

當(dāng)仙君抱著奄奄一息的我沖向內(nèi)殿時，我覺得我這鞭子挨得真值。雖然身上很痛，但是心里很是得意洋洋。尤其是看到月神仙妃氣得牙癢癢的樣子，我?guī)缀跻曅Τ鰜怼Ｔ谒麄兛磥恚删龢O寵我，給我最好的一切，給我極度的自由。雖然仙君總是莫名其妙地對我忽冷忽熱，但是一與月神仙妃對比，我覺得自己比她不知幸運(yùn)了多少倍。

我覺得我們既像一對有默契的戀人，又不像戀人。他雖然從不對我做出任何逾越的動作，但他曖昧的關(guān)懷總賜予我唯美的幻想。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住著一個人，而這個人一定不是我。可是，固執(zhí)如我，我心甘情愿淪為愛的傀儡。

在他陪伴的日子里，我漸漸忘了在西洲的那些日子，漸漸忘記了我原來只是一株小小的海棠花精，也忘記了與小狼的約定。

人一得意就會“犯賤”，仙也是一樣。

仗著仙君的恩寵，我時常大搖大擺地出入蒼梧西宮的各個角落。爬樹，掏鳥蛋，偷吃月神仙妃的貢品，折紙船放入漫河中，伐樹做秋千，將仙君心愛的芍藥花拔得一干二凈用來做花環(huán)……不管我如何折騰，仙君依舊寵我如故。月神仙妃在仙君那受了氣，便將氣又撒在那些無辜的仙婢身上。我看不過，便明里暗里幫了她們不少。而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月神仙妃也不敢公然把我怎么樣，見了我，她頂多也是惡狠狠地咒罵挖苦我?guī)拙洌哉Z中總是流露出一股濃濃的恨意……

看她氣急敗壞的模樣，我卻幸災(zāi)樂禍得不得了。女人對于情敵，總是多少會心存惡意，在這一點(diǎn)上，我和月神仙妃一樣。

04

正月十五那日，九重天的正宮娘娘舉辦賞花宴。

仙君帶著我去了。月神仙妃著實(shí)氣不過，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大搖大擺地尾隨我們一同前往長極殿。仙君沒有阻止她，畢竟他向來就不愛搭理她，她想做什么，他幾乎從來不過問。

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和月神仙妃一左一右，落坐在仙君兩側(cè)，大眼瞪小眼。

仙君極少出現(xiàn)在這種熱鬧的場合，所以他一出現(xiàn)，自然便成為了眾仙的焦點(diǎn)。而我就更不用說了——那些向我投來的目光充滿了諷刺與探究，好像恨不得要將我扒個精光一探究竟，看看我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撩起了堂堂武陵仙君的春心。

在賞花會上，月神仙妃有意為難我，提議讓我跳一支《桃花燼》。她明知《桃花燼》是一支多么難跳的舞蹈！當(dāng)年，桃花仙子就憑著這一支舞蹈名動九重天庭。她那婀娜搖曳的舞姿早就深深印刻在眾仙的腦海中，就算我跳得再好，模仿得再像，也很難超越前人的風(fēng)華。這不是明擺著讓我難堪么？

可她已經(jīng)把我推到這風(fēng)口浪尖之上，我想，就算我不行也得咬著牙上。

正當(dāng)正宮娘娘點(diǎn)頭應(yīng)允時，我靈機(jī)一動，對著正宮娘娘盈盈下拜，道：“小仙惶恐，恐不能獨(dú)舞這支名動天下的《桃花燼》，小仙聽聞月神仙妃的舞姿翩翩更是在小仙之上。可否請?jiān)律裣慑p臉賜教呢？”

這下月神仙妃犯了難了。這支《桃花燼》雖說她也會，但她是絕對跳不出當(dāng)年桃花仙子那灼灼舞姿的。若是與我一起跳了，倘若我跳得比她還好，那她豈不是很丟面子？若是我跳得不如她，但是作為一名堂堂的月神仙妃，在大庭廣眾之下為一名沒有輩分位分的小仙伴舞，傳出去還以為她堂堂一西宮娘娘斗不過仙君的“新寵”我呢。應(yīng)與不應(yīng)，皆是為難。

月神仙妃剛想拒絕，我對著她又是盈盈一拜：“姐姐，妹妹惶恐，怕跳得不好讓仙君臉面無光，懇請姐姐賜教。”

“這……這成何體統(tǒng)……”月神仙妃尷尬地看向武陵仙君。

墨凌知我心意，有意幫我，便淡淡含笑道：“無妨，你陪她跳一跳就是。”

月神仙妃不情不愿地應(yīng)允了。隨后，一名仙娥領(lǐng)著我們?nèi)Q舞服。

“賤人，你區(qū)區(qū)一名末流的野仙，根本不配與我共舞！我告訴你，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得逞，我是絕對不會輸給你的！。”

“配不配又能怎樣呢？你位分這么高，仙君可否正眼看過你一眼？”

“你……你……哼，你以為仙君真的心里就有你？呵呵，別做夢了……你還不知道吧？其實(shí)你也只是某人的替身……”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月神仙妃戳中了我的軟肋，她所說的，正是我日日夜夜所擔(dān)憂的。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正準(zhǔn)備細(xì)細(xì)詢問，這時外面候著的仙娥前來催促，我們只得匆匆離去。

05

不知是誰提議，《桃花燼》太過飄逸空靈，不如在百花園中那株桃花樹上起舞，方可對得起這支舞蹈的絕代風(fēng)華。

于是，眾仙擺駕到百花園，只為一觀這支傳說中不可方物的神舞。我將人群掃射了一圈，卻未曾見到仙君的身影，心里不免疑惑，“咦？他去哪兒了？”

正待我出神時，絲竹聲響起了。抬頭仰望著眼前這株花開正艷的桃花，它橫枝優(yōu)雅閑適，斜枝瀟灑豪放，活潑浪漫又不失妖嬈多姿，灼灼芳華盡在那在一梢一花一蕊中。我想，如果這株桃花能幻化成人形，那么她一定極美極美。

隨后，我隨著樂聲輕身一躍，定定地立在那株桃花之上。我揮舞起水袖，在花尖立足旋轉(zhuǎn)，輕躍，我的水袖飄逸輕靈，就像朵朵白云飄飄浮浮，道道白霧迷迷蒙蒙。

月神仙妃也不甘示弱，干凈利落地?fù)]起長袖，舞姿很是驚艷動人。

我兩似乎不相上下，但是，這并不是我想要的。

“桃花啊桃花，你我即為花中仙子，一定要幫幫我。”我用元神和那株桃花交流，希望得到它的助力。那株桃花似乎感知到我的召喚，竟與我一同舞起來。它粉色的花瓣圍繞在我的身旁，隨著我的水袖一放一收，有時花飄滿天，有時聚攏成球。有了桃花的增添，我的舞姿更加靈動含蓄，自然風(fēng)流。

海棠與桃花，向來都是被文人墨客所稱贊的一對花中姊妹，桃花浪漫而不失妖嬈，海棠熱烈而奔放，美得各有千秋。許是桃花不愿我被月神仙妃欺負(fù)了去，故幫了我一把。而這樣一來，月神仙妃的舞姿雖然妙態(tài)絕倫，但缺少了一抹神韻。

此時，我與她勝負(fù)已定，無需多言。

我看到了遠(yuǎn)遠(yuǎn)站在人群之外的墨凌。他的眼里，緩緩流露出一絲跟以往不一樣的情愫。我與他久久對視，當(dāng)我意識到這他還是第一次這般看我，那一刻，我的臉滾燙滾燙的，心也亂得怦怦直跳。

舞到高潮時，我腦海里響起一陣羸弱的呼救聲：“救我，救我！”

怎么回事？正當(dāng)我疑惑時，我的足尖被一根細(xì)長的桃花枝扎破，殷紅的血染紅了那幾瓣花瓣。剎那間，我的體內(nèi)的力量與靈力順著殷紅的血正快速地流失，最后不由自主地身子一軟，悠悠地倒了下去……

06

我曾想過仙君的心里住著一位神秘的女子，但我卻未曾想過墨凌心里的那個女子，竟然是桃花仙子——巧芙。

五百年前，墨凌在天庭與妖族的那場龍淵之戰(zhàn)中被親信出賣，身受妖族劇毒。巧芙為了救墨凌，不惜只身一人前往妖族盜取解藥，但她因失手被妖族發(fā)現(xiàn)，后來就一直下落不明。就在天師之軍將要潰敗之時，一位神秘人送來了解藥，挽救了命在旦夕的墨凌。

三日后，墨凌血刃妖族，誓死報仇。之后，妖族投降，獻(xiàn)上至寶，才勉強(qiáng)躲過了墨凌的這場滅族之災(zāi)。

當(dāng)墨凌知曉巧芙為了救他而下落不明后，他又再一次踏平妖族領(lǐng)地苦苦尋找。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常常在西宮見不到墨凌的原因。因?yàn)椋灰业揭唤z有關(guān)巧芙的線索，不管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會去盡力一試，不留遺憾。

誰都以為，桃花仙子早已灰飛煙滅了，但卻未曾料到她的元神竟然被封印在九重天的西倉花海邊的一棵萬年桃樹里。而這封印，唯有與她元神能相融相知的人的血才能開啟。

我倒在地上，親眼看見那株桃花幻化成了一位楚楚動人的女子，當(dāng)她揚(yáng)起面容時，眾仙不得倒吸了一口氣：“桃花仙子！”

她匍匐在地上，雙目久久凝視著墨凌所在的位置，嘴里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么，滿目的清淚，一行又一行滑落在地。下一秒，一道白色的身影沖入人群，幾乎是下意識地跪倒在地，將她弱不禁風(fēng)的身軀緊緊抱起……

“墨……凌……”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我嘆息了一聲，暈死了過去……

那支《桃花燼》讓我挽救了他們的愛情，卻葬送了自己的愛情。

07

三日后，當(dāng)我幽幽地睜開眼時，我的丫鬟萍兒用一種悲傷的眼神深深凝望著我。

我不想所有人都來可憐我，所以我干脆稱病謝絕一切問候。我將自己足足關(guān)在房里三個月，這三個月，墨凌一次也沒有來找過我。我像被拋棄的怨婦一樣，終日自怨自艾。

我甚至不敢打開門走出去，不敢面對那恩愛的一對情人。從此，月下對飲的人，變成了墨凌和巧芙；在漫河邊為墨凌翩翩起舞的人，變成了巧芙；為墨凌端茶倒水對弈陪伴著他度過漫長歲月的人，變成了巧芙……

我成了一個尷尬的、不被需要的、連替代品都不是的第三者。

因?yàn)槲业摹笆櫋保栽律裣慑脵C(jī)報復(fù)我。她用千年寒冰針刺穿了我的掌心，一遍又一遍，直到掌心冒出殷紅的血跡；她命人用流火鞭抽打我，抽打完后在我的身上潑上最烈的燒酒。她命人將我的腦袋摁在地上，舔著她鑲著金邊的鞋底，這還不夠，她還抬起她尊貴的玉足，重重地碾踩在我的臉上。她將我羞辱得體無完膚，將我的尊嚴(yán)狠狠踐踏在地。每一次折磨我后，她又命人逼我吃下清新丸治療我的外傷，使得別人看不出我身上累累的傷痕、皮開肉綻的狼狽。

萍兒哭著求我主動去找仙君，但是被我拒絕了。仙君若想來，他早就來了。若是他不想來，我又何必難為他呢？

況且，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罷了。

08

三月后的一天，巧芙提著一盒精致的糕點(diǎn)和珍貴藥材來看望我。

她身著一襲桃紅翠煙衫，修長的身姿豐盈窈窕，雙眸含水，面若桃花。見了我，她親切地扶著我：“妹妹，你怎么臉色為何這般差？是傷還沒有恢復(fù)嗎？”

我禮貌地向她欠欠身，露出一個苦澀又尷尬的笑：“多謝姐姐關(guān)心，海棠很好。”

“妹子，你是不是怪我現(xiàn)在才來看你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沒有你，我如何能解除得了封印？可是，我最近實(shí)在是……”

見她面露難色，我知道她想要說什么，便客氣地打斷她的話：“姐姐客氣了。我救你，其實(shí)也是無意之中，姐姐勿要多心。”

她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那你怪墨凌嗎？”

我語塞了，不知道該怎么作答。

說不怪不恨那是假的，我與墨凌相處了這么多時日，眼下我有難，他卻不聞不問，一次也沒來看過我。都說人在患難中才能見真情，難道墨凌以前對我的好通通都是假的嗎？還是說，我至始至終都是一個替代品？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想面對這個問題。

“妹子，你別怪墨凌，畢竟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要怪，就怪我吧。我醒來后，身子一直不見好，所以才……”

巧芙在昏迷的時候，墨凌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而當(dāng)我被月神仙妃欺凌時，可憐我只能獨(dú)自忍受這份羞辱。我與巧芙，究竟誰在墨凌心中更重要一些，根本不必多說。

“我知道。”

“呼，你沒怪他就好。這樣，你我既然這般投緣，不如我們互稱姐妹如何？”

“這……這恐怕不合禮數(shù)……”

“沒什么合不合禮數(shù)的，就這么定了！”

“好……”

巧芙是一位熱情大方的女子，她這般對我，我竟不知如何拒絕她。

09

此后，巧芙常常約我去漫河邊垂釣。當(dāng)然，她的身旁總是有墨凌相伴左右。每當(dāng)我和墨凌恰好對視時，那種尷尬的氣氛便如電光火石一般觸動著我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令我感到不自在。我盡量避開與墨凌交談，墨凌也盡量避開我。

反倒是巧芙，根本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一會兒招呼我讓我?guī)兔€收魚，一會兒又嗔怪墨凌只顧自己坐在樹下看書，不懂得憐香惜玉。

調(diào)皮的魚兒甩了我一臉?biāo)疑瞪档亓嘀菞l肥碩的魚站在岸邊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我那束手無策的模樣惹得她哈哈大笑，她笑得直不起腰，便索性一頭栽入墨凌的懷里，一邊抱著他，一邊將那笑出的淚蹭在墨凌衣襟上。

“哈哈哈，墨，墨，你看吶，你看吶，海棠真的好笨啊……是不是……是不是……”

墨凌與我，無言而尷尬。

看到他們自然而然親昵的模樣，我時常心痛到無法呼吸，可是在人前我還要裝作平靜的樣子。我也漸漸明白，我的留下，將自己硬逼成了一個跳梁小丑。我的傲氣，早就被卑微的愛蹂躪得面目全非了。

在三角愛情里，總有一個人會最先受傷，總有一個人會春風(fēng)得意，也總有一個人會進(jìn)退為難。

月神仙妃說的沒錯，我真犯賤。明明已經(jīng)被傷得這般體無完膚了，卻還要厚著臉皮留下，只為了那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一點(diǎn)點(diǎn)的同情，一點(diǎn)點(diǎn)的愛。啊，我這可憐的傀儡！

墨凌是我化為人身后第一個接觸的人，是他引領(lǐng)著我走進(jìn)這美妙的世界，是他教會了我為人處世的道理，是他讓我第一次體會到愛情的滋味。

墨凌給我?guī)淼陌踩泻鸵蕾嚫校烁静欢?/p>

10

雖然我依舊在墨凌的身邊。但是我卻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陌生。

他的心思我越發(fā)的捉摸不透，他看我的眼神，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可是，我們再也沒有獨(dú)處的機(jī)會。

我們，終是回不到從前了。

日子過得飛快，墨凌的生辰日將近。這日，巧芙神秘地把我拉到一邊：“我決定要給墨一個驚喜，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當(dāng)然應(yīng)允。

于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巧芙偷偷拉著我逃出了蒼涼西宮。她說，她要去尋得傳說中的幽冥果并把它送給墨凌，以助他沖破玄仙之鏡。

幽冥果長在暗流崖上，崖內(nèi)有靈獸常年護(hù)佑左右，想要取得幽冥果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巧芙的修行遠(yuǎn)在我之上，暗流崖的那些靈獸根本難不倒她。經(jīng)過了三天三夜的血戰(zhàn)，一路披荊斬棘，我們終于來到了暗流崖邊。

那幽冥果騰便長在崖邊的一條斷木上，而斷木旁邊的一個崖洞內(nèi)，一只威猛壯碩的饕餮神獸正在閉目小憩。饕餮神獸威力無窮，守護(hù)了幽冥果幾千年之久，看看崖底那些成堆的白骨就可知想靠近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御劍過去，若是驚動了那畜生，你別管，你只管摘那幽冥果便是，我來對付它。”

“好。”

巧芙念咒御劍，我倆站在劍上，飛快地向崖邊飛去。眼見我就要摘到那幽冥果，一陣疾風(fēng)刮來，幾聲怪鳥的尖叫聲驚醒了饕餮神獸。這時，那只饕餮忽然睜開銅鈴大的眼，見我和巧芙欲要偷幽冥果，便咆哮了一聲驀地一躍而起，沖向我們。

“不好！巧芙姐，小心！”眼見饕餮的利爪就要劃向我們，我大呼了一聲，并將巧芙推到一邊。

可是，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巧芙卻掏出一個碩大的金光圈，對著那饕餮便是猛力一擲，金光圈打在饕餮的腦門上，痛的它齜牙咧嘴。

巧芙見機(jī)引開了饕餮，一個輕靈的空翻輕躍，便跳到了饕餮的頭上。饕餮見了，更是怒得發(fā)狂，搖頭晃腦狠狠地撞向崖壁。

這時，我趁著饕餮不注意，縱身一躍，快速摘下那幽冥果。巧芙見機(jī)又重新念訣御劍，揮舞長袖將我一卷，將我卷回長蘇劍上。這時，饕餮的怒吼聲響徹了整個山崖，它口吐熊熊怒火恨不得將我二人撕個粉碎。

我臉色蒼白，嚇得直哆嗦，索性閉眼抓緊巧芙。

巧芙剛才已經(jīng)耗了不少體力，眼下，她也累得直喘粗氣，體力不支了。

饕餮神獸窮追不舍，最后，我倆被它的掌風(fēng)打倒摔落在地。

我的五臟六腑幾乎要被震碎了，而巧芙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似乎傷得比我更重一些。

眼見饕餮就要步步逼近，在這迫在眉睫的時候，巧芙啐了一下，推開我：“你先走！我引開它！”

“那怎么行！”

“少廢話！快走！否則來不及了！”

我堅(jiān)決不走，直言要死一起死。可是，巧芙被我的固執(zhí)惹惱了，不知從哪兒來的勁，一股掌風(fēng)打向我，將我彈開三里之外的地。

我又氣又急，倒在地上的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在半空中對戰(zhàn)的兩個身影。我一路磕磕絆絆地跑著，摔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繼續(xù)摔倒……

然后，沒多久，我親眼看見巧芙被那饕餮狠狠地摔向崖壁，然后她口濺鮮血，像一只被箭射落的大雁一般從空中直往下掉。

“不要！”我?guī)缀踅^望地跪倒在地。

“巧芙！”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響徹云霄。一襲白袍從云霄之巔快速沖向巧芙。與此同時，數(shù)十名天將從天而降，與饕餮開展了廝殺之戰(zhàn)。是墨凌來了！

墨凌抱起巧芙羸弱的身軀，強(qiáng)行喂了她一顆仙丹，又立即為她運(yùn)氣療傷。

我踉踉蹌蹌地跑到跟前：“巧芙姐姐怎么樣了？怎么樣了？”

聽見我喚她，海棠勉強(qiáng)睜開眼：“海……棠……你，你沒事就太好了……我……”

“先別說話！芙兒！”

“墨，墨，千萬別怪海棠。是……我，是……我想要為你慶生，想摘幽冥果給你的。是……我……你別怪……她……”

“別說了！”墨凌趕緊替她止血。可是，巧芙卻因失血過多而昏死了過去。

墨凌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我從未見過如此嚴(yán)厲的他。

“你為什不攔著她？！為什么？！為什么眼看著她身入險境？！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我……不是的，不是的……”

“你明知她身入險境，卻還要陪著她縱容她。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我……”話到嘴邊，我一句也說不出來。他已經(jīng)打定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了，我解釋還有用嗎？

“我告訴你！如果巧芙有什么萬一，我要你陪葬！陪葬！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說完，一陣清風(fēng)卷過，他便不見了身影。

我本身負(fù)重傷，是強(qiáng)提著一口氣才撐到現(xiàn)在。可是現(xiàn)在，我卻身心疲憊，筋疲力盡。

呵呵，要我滾，墨凌居然說要我滾。

好，滾就滾。

許是氣急攻心，許是心如死灰，我口吐殷紅殷紅的鮮血，恨不得將心中的痛一并發(fā)泄出來。我兩眼一黑，眼看著就要倒下去了。

遠(yuǎn)遠(yuǎn)的，我依稀看到了一個白色的身影，焦急地向我狂奔而來。但是，我的眼睛已經(jīng)快看不清了，看不清了。

起風(fēng)了，風(fēng)迷了我眼。淚落下的地方，海棠花瓣隨風(fēng)而起。

那個健碩的身影，不顧一切地沖向我的身邊。它笨拙又小心翼翼將我馱在它身上，盡管它什么話也沒有說，可是我卻看見了它眸中強(qiáng)忍的淚。

隨后，它一躍而起，載著身負(fù)重傷的我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

11

我在小狼的照料下身子恢復(fù)的很好。而我，再也沒有回蒼梧西宮。小狼帶著我踏遍了九州的山山水水，領(lǐng)略了九州各處的春夏秋冬之美，我知道，它一直在默默地陪著我忘記那些令我心碎的過往。

偶爾，我會想起墨凌，想起他溫柔的面孔，想起他溫潤的大掌，想起他最后那一聲充滿厭惡的怒吼……這些回憶總讓我的心感到一陣一陣的鈍痛。

小狼懂我，在我默默流淚的時候，它總是偎依在我身旁用它的大掌安慰我。我想，能和小狼這樣相依為命在這個世上，一起乘風(fēng)破浪享盡人世美景佳肴也不失為幸福的事。

罷了，往事已去，情又不在，又何必暗自傷神？

有一天，當(dāng)我久久地站立在山巔遙望著那片浮云發(fā)呆時，背后驀地響起了玉碎般動聽的聲音：“起風(fēng)了，你怎么還站在風(fēng)口呢？”

這怎么會有人呢？我不由得一愣，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

“你是……？”

只見那人身著一襲玄黑色的錦服，風(fēng)襲過，撩起他寬大的衣袂。他堅(jiān)挺的背脊仿佛蘊(yùn)含著巨大堅(jiān)韌的力量，令人感到無比安心。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加優(yōu)雅入畫的男子。一種光亮至美的氣息從他的面龐感染到了我。他沒有笑，但他的清澈的眼睛卻在忠誠的微笑著。他的皮膚像昆侖山里潔白的雪蓮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巔神圣的池水。雖然我不曾見見過他，但是他的氣息卻是這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小狼？”

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上前一步，緊緊擁住了我。薄薄的兩片唇，小心翼翼地吻住了我。他的手輕撫著我的后背，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暖，他看我的眼神帶著寵溺和心疼，好像恨不得將我捧在手心里用盡全力地呵護(hù)。

我呆若木雞，任由他作為。

良久，他才放開了我，輕聲道：“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以后，讓我來守護(hù)你，好么？”

后來的后來，我才知道，墨凌是我命定的情劫。而我，是小狼一生的情劫。

12

小狼跟我說，我與墨凌的事，必須要有個了結(jié)。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讓仙婢給墨凌送了一封信，約他在漫河的那棵樹下相見。

他如約而至。

多年未見，他依舊宛若神祗，豐神俊朗。

“仙君，我是來向你道謝并告辭的。”

“這些年，你去了哪里？”

“隨便走走看看。”

“噢。”

“你還要離開么？”

“是的。”

“其實(shí)，當(dāng)年的事……是我不對……”

我淡然地笑笑：“已經(jīng)過去了……”

“海棠……對不起，雖然這份道歉來得很遲，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接受它。”墨凌緩緩低下了頭，他的眼神充滿了愧疚與難過。他的神情是隱忍的，不舍的，受傷的，就這一瞬間，我突然感知到他曾經(jīng)愛過我。是啊，他身上肩負(fù)著對曾經(jīng)愛人的責(zé)任和諾言，當(dāng)一個新的愛人站在他身旁時，他對這份感情實(shí)際上充滿了理智的克制，一方面，他不敢對我有所承諾，是怕巧芙還有生還的可能，怕負(fù)了巧芙；另一方面，他對我好，那是因?yàn)樗酥撇蛔∽约簝?nèi)心萌生出來的愛意。

面對墨凌突如其來的道歉，我的眸里突然涌出了淚水：“其實(shí)，一直以來我很感謝能夠遇見你，感謝你曾經(jīng)給我的溫柔，感謝你讓我體會到了身為人身應(yīng)該去嘗的那些酸甜苦辣。我曾經(jīng)戀你，愛你，可是，我們彼此注定不會有結(jié)局。你和我，就是那一片雪花落在海棠上的關(guān)系，雪花終究會融化成水融入大地的懷抱里。現(xiàn)在我想，我應(yīng)該鄭重地與你告別，因?yàn)榻裆袷牢覀兌疾粫傧嘁娏恕！?/p>

他還想挽留我，但當(dāng)他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那個站在樹下的黑色身影時，他突然明白了一切。

“一定要永不相見嗎？”

“是。”

他的眼神緩緩地移到了漫河的對岸，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低聲道：“那么……祝你們幸福。”

“嗯。”

我趁他不注意，將幽冥果塞在他的手里，然后轉(zhuǎn)身離去。這本是他的東西，還給他，一切就都清了。夕陽西下，一抹粉色的晚霞偷偷藏在天邊望著這一切。我乘風(fēng)而起，風(fēng)經(jīng)過的地方，開出了漫天的海棠。那些花瓣飄啊飄，飄啊飄，飄在墨凌的肩上，頭上，手上；飄滿了蒼梧西宮的每一個角落；飄到靜靜的漫河中，順著流水，向遠(yuǎn)方流去……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對他回眸一笑，告訴他一定要珍重，一定要和巧芙好好的。

再見了，我曾經(jīng)的愛人。

再見了，我的情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