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元景十三年,景澤帝駕崩,燕王南宮攻奪陵川,重整朝綱,自立為帝,違者立斬,株連十族。
天順元年,靖文帝登基,改年號為天順,以誅帝之名,逐太子南隸北郊。
史稱“元景之變”
——《花鸞本紀·南吳》
元景十三年·春
嚴冬冷厲的蕭殺之氣已緩緩淡去,露出冰山融化的一角,似是寓意著什么。遲來的春雪紛紛揚揚,帶著絲暖意,無聲的在盛開的花瓣上嫣然渲染開來,略顯濕潤。
陽光分外遲疑,透過密林,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痕跡。仔細傾聽,竟隱隱有孩童的嬉戲聲傳來,縈繞耳畔。
他輕倚節云木,白皙修長的手指輕掩眼簾,散亂了額前細碎的墨發,狹長的眸略垂,打量著周圍華衣玉錦的少男少女,唇角微揚,勾起一抹莫測的弧度,似是欲言又止。
“南隸哥,新近燕王南宮獻父皇一個傾國的美人,父皇竟寵愛得日夜陪伴……你可曾聽聞?”一旁的紅衣少女瞥見這邊的光景,蹦跳著蹭過來,頗有興致地說,見模樣約有十三四歲,面容精致。她彎下腰,一臉與年齡不相符的狡黠與狹促之意。長發如瀑,側垂在面頰邊,擋住耀目的陽光,散發出活躍,似詩一般的美感。
聽聞這話,他眉梢輕挑,濃密的眼簾略微抬起,神色未變。
“自古紅顏多禍水,只是父皇為人剛正,勤于朝政自先后逝去不曾近于女色,怎又可能失足于此,不過謠言罷了。”他望著她倔強的面容,不禁輕嘆“南妍,你多少也是南吳的公主,多注意自己的形象總歸是好的。”
若說在皇族中,身份最為特殊的莫過于南妍。她的母后華妃本是夷族,其與南吳戰了多年不曾分出勝負。于是當元景二年兩國議和之時,作為夷國長女譴往南吳都城陵川聯姻,以示誠意。
那景澤帝本來萬分欣喜,娶得女子紅發如火,挽成鬟,盤旋著垂下肩頭,眸中似水,掩著絕代芳華。那額間的朱砂更隱隱透出詭異的妖嬈,這般女子,不出半日艷名便傳遍京城,即便是酒席之間,也常為人所談誦。
可誰知元景四年,華妃剛誕下一女名南妍,便悄然一人離開陵川,全無蹤跡,舉國嘩然。景澤帝龍顏大怒連斬數人,命護衛即刻尋其蹤,半月后才發覺欽都統帥劍圣闌鎖竟于同日離去,僅留帥符于都堂府。
原來那華妃本名焰絕,自幼習武,曾為夷國五將之一,五尺長刃舞于空中,似是閃現朵朵火蓮,如入無人之境。夷國男子無一不望而興嘆。其曾只身獨挑南吳軍數千人,招招致命,無一人幸存。反觀其身,竟無傷處,惟見數處血痕。元景元年率軍進攻荊川邊防,若非闌鎖阻攔,恐南吳已亡。
景澤帝才知華妃如此兇名,長嘆數聲,外稱華妃已逝,將其厚葬,事后只是未曾使南妍習武罷了。
南妍聽他如此說,并不反駁,不語。左手食指尖輕撫額痣,眼神迷離,略是搖頭。
“兄長莫說,妍兒今日可是親眼所見,無半點虛言,那般的人,怎能是俗世之輩?想必隸兄也受到今晚霜華宴的請柬,說是給那人洗塵”她的眼眸微瞇,瞥見他袖口中若隱若現的繡布,又道“不知兄長意如何?”
花鏡會,霜華宴,鸞青宴,扶蘇齋,并稱花鸞四大名宴,而霜華宴更是以其奢華而冠絕于天下。細數花鸞數千年歷史,霜華宴僅設四次,且其中兩次皆因財力欠缺而未能辦置妥當,不足以擔當“霜華”二字。所謂霜華,若是以千乘之國力,終究也是國庫空虛,入不敷出,民眾苦不堪言,若非三年五載,無以興國。
故有古人云:“霜華,亡國之宴矣。”
其實,若是南吳大朝,這般名宴也并非是擔當不起,至多是陵川以南地區一年稅款的三分之二罷了。不過在景澤帝看來,這霜華宴只是為了賺取美人的芳心,自然不用顯得過為豪爽,財務部的官吏早已算計好如何從中贏取暴利。淮南地理位置沿海,通商便利,自古以來便是南吳的交通樞紐和金融中心,在那里摸打滾爬的生意人身家富可敵國。
由此可說,收到霜華宴請柬的人,都是當朝名貴,豈有不去之理。
南妍,也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雪是漸停了,但他身上早已積了層薄雪,看似與這山林融為一體。他嘟囔了聲,好似是“不去”,伸長了手臂,將身子翻轉過來,絲毫不顧及華袍上的污穢,竟是那么睡去,白皙的一側面頰壓得隱約有些紅跡,睡相竟如乖巧的嬰兒般安詳,唇角更是上揚。
南妍見這情景,微有愣神,隨即失笑。細細端詳他的面容,指尖順勢探去,剛觸及,便如觸電般縮回,神情卻是忿忿不平。
躊躇了一會,她取下自己鬟上的紫木杈,在他頭上比量著,最終是選好了角度,束起他披散的的發。南妍順手在他面頰上肆意的捏著大片,直到他略有察覺,纖細的眉頭微皺,才戀戀不舍地抽去。
余日并未燃去,天空中仍剩幾分清明。那些貴族子弟并未散去,仍是三三兩兩地勾肩搭背,嬉笑自如。仍能望見那白發蒼蒼的教書先生氣得渾身發抖,直捋自己那花白的長胡子,口中念念有詞,最后索性不管,背過身去,溫習那些南吳圣賢經典。
“上古有鸞名花,庇佑花鸞。身長數百米,神智清明,可化人形。現身于朝代興亡之時,動亂世,輔新君,故代代奉為上神,花贊供之。”
……
正在南妍愣神之間,他袖口中的白繡布不慎掉出,上面繡著只不知名的鸞,上下渾白,無半絲雜質,卻溢滿陰鷙之氣,在樹稍略做小憩,剎那間,翼竟是揮了一下,幾欲飛走,只是無人發覺。
也罷,竟是這般,以至無人疑心那即將拉開,長達數十年的血之亂世的些許征兆。
只是……
今日種種,唯愿如此耳。
序二
迷離間,燭火是幽然般,搖曳起滿室地旖旎風光。垂蕩的深紅紗幔重重疊疊,掩去映在其上的剪影,身姿曼然。
她半倚著玉榻上鋪開的云錦,側著頭,只手執青梳,順著發勢柔順地劃下。墨發如漆,盤旋在腿上,緩緩搭下,發梢如扇屏般散開。
正愣神,耳邊竟傳來紗布摩擦的微響,那層層簾幔被個小侍女挑起,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道:
“宮主,燕王南宮求見。”
她似是吃了一驚,瞥眼一望,又淡淡收回目光。
“叫他在門口候著,否則我今日也無時間。”
她擺手將那侍女打發走,侍女也是乖巧,垂頭斂著目光,不再言語,無聲的退下了。
凝視著左手反復玩弄著的白玉簪,卻似是心神不寧,三番五次失手將簪子擲于云錦中,不知隱匿于何處。她緊緊抿住下唇,纖長的眉擰成個結,眼眸中透露出些許慌亂和自責。
那玉簪雖看著略有樸素,卻是南吳朝中的至寶,代代相傳。猶記數日前君上將其贈與她,是無比慎重的將其從玉盒中取出,眉宇間滿是溫存的笑意,修長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撫過她的面頰,將散亂的發絲攬到耳后,把玉簪從鬢間插入,并道:
“水水,霜華那日,帶給寡人看,可好?”
她抬臂握住那摩梭的節骨分明的手,轉過來,十指相扣。眉眼間攢成一朵溫婉的笑花。
“水水定不負君意。只是君上,不知霜華宴之時,妾身可否獻上一舞,權作是給您助興。”
她頓了頓,又道“妾身兒時常是聽聞夭曳公主絕世之舞姿,更是感嘆于她傾盡天下而獨酌一人的執著,如此來,終是成了多年的心結,而今日卻是能了了這般心思。”
景澤帝將下顎擱在她的頭頂,伸手輕輕擁住,道:
“此般甚好,也算是應了這玉簪之意。只是在寡人看來,水水的舞姿便是這世間最美不過的。”
她聽著,聲音在空中反復輾轉,纏綿的情意竟夾雜著韻味闖入耳畔,余音回蕩。
良久,她低垂的眼簾微微一跳,又趨于平靜。
若是以史為證,那玉簪少說也有數百年淵源。《宋岄末朝·素痕傳》記載,其本是宋岄朝末葉國王侯葉素痕命人尋覓四方,云游花鸞,從上千塊最為精純的美玉中挑選出最為純粹不過的,以萬兩黃金請倭族手藝最是精湛的匠人雕琢,歷經數年雕琢而成,只是那匠人卻是因過度辛勞而吐血而亡。這簪子也算是那倭族大師的遺作……
那葉星痕親自將其獻給當朝最為得寵的夭曳公主,公主大喜,將他連晉三階,封為欽都統帥,終日攜帶于身側,直至南吳軍入關,自縊而亡,隨即那簪子便流入南吳王室之手,作為寶物,時代供養起來。
只是那夭曳公主……
她這般沉思著,手浮在云錦上,一掠而過,然那玉簪的錐角甚是鋒利,從手腕部刺入,直劃到肘關節,霎時間細長血痕顯得分外猙獰可怖,滴滴赤中帶墨的血珠換換滲出,將素色的云錦染上了大片。
她終是沒忍住,口中不禁“嘶”了一聲,如惶恐般隨手將簪子拋到榻前的抽屜里,重重地倒在榻上,抹了抹額間沁出的薄汗,口中的喘聲漸是急促。
那被她遣走的小侍女隔著很遠便聽見這邊的異動,立即翻箱倒柜地尋出主子要的一面銅鏡,小跑過去,欲看個究竟。
待那侍女趕到時,卻是掩不住的驚呼出來,失態的一把撲上去,連忙要取白綾裹住傷口。
她無力地擺了擺手,扯出一抹勉強的笑容,道:
“我從前曾聽聞宮中人說你的繪工異常的精湛,是可與宮中畫匠一比的……你先去取點赤墨,就在那云楓衣櫥的下格。”
她起身下了榻,一寸寸光裸的肌膚逐漸暴露在空氣中,拖沓著雙繡花鞋,就身著無袖的素色睡裙,在梳妝的云鏡前拉開把紫檀木椅子,拂了拂衣角,就座。
這時侍女捧來了一硯赤墨,置于她身前,垂著頭,道:
“宮主還有什么吩咐?”
她終是抬頭,執起一支云澤筆,示意那侍女蘸著墨,繪于她身上。
“對,就順著那傷口,不用怕。”
……
也是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侍女執筆將那赤如蓮火的畫紋繪在她的面頰之上,時而柔順的回轉筆鋒,掃過一片潤澤:時而輕點幾筆,簇成朵朵艷梅;時而峰回路轉,筆觸如磐石般硬朗……
她看著云鏡中本是極為素顏的自己,竟于眨眼間愈發妖艷,稍有凜然。
她伸手撫住策額最后點綴而成的赤蝶,輕聲道:
“你說,我現在這模樣……比當年的夭曳公主,確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