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武漢人,即使在長沙生活多年,她仍然是一口武漢話。外婆的氣質柔弱溫和,而湘女大多數都是辣妹子。外婆生氣的時候就是兩個字:“渾蛋!”用武漢話發音,因為婉轉威力減少了。
我有時候淘氣,看到外婆要生氣,就學著外婆的語音說:“渾蛋!”外婆笑著追我,揚手假裝要打我,我就繞著床跑,逗她來追我。
外婆從來沒有打過我,倒是有一次被我打得鼻青臉腫。大舅舅下鄉以后,我就跟外婆睡一張床。外婆的床是一張老式的繃子床,用棕繩做的,因為年久,棕繩松了,人一睡上去就往床中心陷,我和外婆睡著睡著就擠到一起了。有一天起床后,我看見外婆臉上青了,眼睛也腫了,就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是我晚上做夢的時候打的。
我從小在睡夢中就有一種不自知的力量,睡著了做的事情自己渾然不覺。久娭毑說,我大概一兩歲的時候晚上睡在爸爸媽媽中間,大早上的時候發現我的頭已經伸出了架子床床欄,卡在了兩根欄桿之間,頭縮不回來了。久娭毑是學幼教的,她說小孩頭圍比身子大,頭能鉆出去的地方,身子一定能過去。就這樣,她和久爺爺配合,把我從另一頭拽了出去。
我大概五六歲的時候,夏天在床上睡覺,久娭毑因為貪涼把竹鋪架在窗臺上睡。半夜我從床上翻到地上,聽到咚的一聲,久娭毑趕緊起來,因為起得太急弄翻了竹鋪,從窗臺上摔了下來。起身抱起我,看見我仍在熟睡。第二天我看見久娭毑在用松節油揉她青腫的膝蓋,就問怎么了,久娭毑說了原委,我聽了哈哈大笑,心想原來媽媽也是在意我的。奇怪的是,半夜翻下床的事情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
再長大一點,聽人說有人睡著以后還會做游夢,起來做一些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據說還有人會走到屋檐上去,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喊醒他,會掉下來的,不喊醒他,他倒是能如履平地。
睡覺前外婆會輕輕地給我撫背,直到我睡著。我晚上睡足了,中午不用再睡午覺,但是早上一定要睡夠。早上被媽媽叫起來,收拾好去上學,走在路上還想睡。久娭毑就牽著我的手,讓我閉著眼睛繼續邊走邊睡。走到校門口才睜開眼睛醒來。
外婆看著我總是笑瞇瞇,覺得我哪哪都好。她說我像年畫里的福娃,又說我雙耳垂肩雙手過膝,是富貴之相,久爺爺說那是劉備的長相。我就這么一直被她當成寶貝,享受她無條件的愛。
直到1981年1月的一天,那是一個星期天,早上我還躺在床上睡懶覺,外婆過來摸著我的頭,說她今天要跟爸爸媽媽一起去百貨商店給大舅舅買一頂冬帽,她問我想要什么,一起買回來,我跟她開玩笑說:“我要買太陽。”外婆笑著出門去了。
可是一直到下午他們還沒有回來,我把煤爐子里的藕煤換了一坨又一坨,心里覺得有些奇怪。這時堂妹青青敲門進來,說外婆病了,讓我跟她一起去醫院。我也沒多想,就一起出了門,在公共汽車上堂妹青青難得的對我笑了一下,我覺得這個笑容有點異樣,但也沒有細想。到了醫院,久爺爺和六叔叔在門口等我,久爺爺對我說:“外婆去世了,在公交車上心臟驟停,送到醫院搶救,沒搶救過來。”我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一下子天昏地暗,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久爺爺把我帶到了太平間,外婆被套在一個布袋子里放在太平間的石板床上。我打開布袋,看到了外婆那張熟悉的臉,拼命喊:“外婆!外婆!”可是她已經不能答應我了。我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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