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 晴
如果你看到這篇文章,恭喜你,擁有視覺和光明,這是值得珍視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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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發生也許都恰逢其時。
元旦的晚飯后,我正計劃著第二天的正餐,突然想起那家由殘障人士提供服務,為顧客提供全黑體驗的西城餐廳。去年疫情擾得人心神不寧,我提過幾次,跑丁爸一直不愿去,這次呢?他居然一口答應了。這真是意外的驚喜,我立馬用微信預訂了明天的座位。
餐廳為私人定制,固定套餐,我選了521元的雙人套餐,對,不是520,而是521,我把那個1解讀成“伊”-自己。我知道,餐廳的主人們雖然多是殘障人士,但他們不需要憐憫,只想要有尊嚴的生活。所以,我為自己選擇這家餐廳,不為他們,我把這當作自己的一次小小的冒險之旅。哈佛積極心理學教授Tal說過,你對事件的解讀(interpretation)影響你的行為(behavior)。
帶著點興奮入睡,凌晨被丁丁的嘔吐弄醒兩次,不得不起身收拾。沒開燈,沒戴眼鏡,我也能行動自如地收拾完畢,因為,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光,屋內物體的輪廓都一目了然。體驗黑暗會很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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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換乘時,看到一位安檢人員扶著一位盲人小伙子進電梯、出電梯、走向另一條地鐵線,盲道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這是在陽光下發生的平常事。
路上,跑丁爸和我聊起物歸原位的做法,他說,對于常人來說,這只是一個好習慣;對于盲人來說,這可能就是一種必要的生存方式。
地鐵四號線,靈境胡同D口出來,幾步路便看到十字路口的西西友誼酒店。出8樓電梯,一眼望去有兩個餐廳,都好安靜,是因為疫情人少吧。而“木馬童話黑暗餐廳”則在右轉走廊的盡頭,看不見人,玻璃門關著,如同閉著的眼睛。不由得想到密室逃生。逃嗎?
來之前我充滿期待和忐忑,來到現場卻沒了激動。內心的靜,與眼前的靜呼應著,連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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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進去,前臺站著一個戴鴨舌帽的小伙子,他沒有走出來招呼,只是提醒我們要寄存所有發光物品,除了手機,我把手環也摘下了,包包和羽絨服都塞進門邊的柜子里。
鎖上柜門,取下鑰匙,轉身,一位高個子的紅衣小伙已經背對著我們站在前臺旁邊的簾子前,那才是餐廳的入口。讀過餐廳的幾篇報道,我一眼認出他是餐廳經理周昊雨,一位熱愛音樂的90后視障青年,負責導盲服務。
我雙手扶著先生的雙肩,先生扶著昊雨的肩,我睜大雙眼走進簾子。當厚厚布簾在身后落下,我立即踏入一個全黑的虛空之中,若不是扶在先生的肩上,我感覺不到任何他物的存在。還好,有聲音,“前面要上一個小臺階”,我挪著碎步,生怕前面的人走快了,我便夠不著了,“我上來了,是只有一個臺階吧?”我問。
“前面還有臺階嗎?”我繼續問著。“沒有了,跟著走就可以了。”我顧不上感受黑暗,使勁眨了眨眼睛,依然沒有一絲可見線索,我豎起耳朵,只想抓住每一個微弱的聲響。我們常說“聽見”,明明是“聽”,為何會“見”呢,現在我有點理解了。
上臺階后只挪了幾步便停下了,我們依指引先后俯身摸到桌子邊緣,然后側身坐進座位。雙腳踩地,雙手撫桌,身后沒有靠背,我不由地挺直了背。耳旁仿佛響起安娜老師課上帶領冥想時所說,“挺直脊背(backbone),我掌管我自己”。
當昊雨的聲音消失,我開始體會到被濃濃的黑暗包裹著,真正的“伸手不見五指”,無論睜眼或閉眼都是一樣的。我摸著墻,摸著座位上的墊子,摸著桌面上的紙巾和湯匙,也摸著黑。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從未真正體驗過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這是第一次。
一會兒,昊雨送來兩杯水,一會兒,又送來一籃新烤的面包,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連掀簾的聲響都極微弱,只聽見他嫻熟的聲音,“桌上有濕紙巾、干紙巾和勺”,“水放在女士的左手邊和男士的右手邊,有蓋有吸管”,“面包在你倆中間”,“吃完請放在你正前方”,不卑不亢,不急不緩,不喜不悲,再沒有多余的提醒。
沒有興奮,也沒有恐懼,連好奇也消失了,我靜靜地體會著當下,一種莫名的感動和輕松。面包烤得松脆可口,杯中水溫恰到好處,貼心的杯蓋和吸管,只感到自己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而又依然保持著能夠自理的尊嚴。
頭盤上來了,名字叫“猜”。我摸著小碟,移到面前,香味兒撲面而來,摸著伸出碟邊的觸須,便知這道美味是我所愛,不由地嘴角帶笑。我記起了在沈明瑩老師課上學習品嘗葡萄干的情景。在許多個白天做過的正念練習,都比不上這一次黑暗中的體驗,全心全意,全然臨在,雖然不見色彩,但有形狀、質感、香氣和美味在陪伴。
吃的過程中,我們聊著菜品的內容和味道,等著上菜的間隙,我倆東拉西扯地瞎聊。這真是名副其實的“瞎”聊,一會兒歷史,一會兒現實,沒了手機,在黑暗的包容下,交流更加無障礙。一頓飯下來,聊的內容比過去一個月聊的還豐富。這不就是薩提亞老師們所說的“高品質的時光”嗎?
上了湯之后是沙拉,我邊吃邊清點著里面的成分,如同看著碗里的花花綠綠。不知怎的就又想到了《佛陀傳》,原本不愛吃沙拉的我,毫無抵觸地將沙拉全部吃完了,味道是真不錯,沙拉醬拌得恰如其分。沙拉碗被撤走后,我觸碰到了落在桌上的兩片椰菜,拾起放入口中。擔心清潔衛生嗎?不擔心。因為觸碰過光潔桌面的雙手告訴我,桌子的邊邊角角已經被仔仔細細全部擦干凈。
主菜登場,最大的挑戰是如何用勺來吃。是的,沒有刀叉,只有勺,這也是黑暗中的另一種細心呵護吧。剛剛離開煎鍋的火候還留在盤子里,香味鉆入鼻中,我忍不住手勺并用。
飽了,飽了,心滿意足,卻又意猶未盡,那么就用冰激凌來收個尾,閉著眼品嘗甜蜜的香草味道,仿佛沐浴在陽光之中。外面是漆黑的宇宙,內在自性光明,你信嗎?我信了。
回味一下剛剛品嘗過的每一道食物,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嗎?不,沒有嘗到一丁點苦味兒,倒是甜味兒在湯和雪糕中顯得格外突出,而鮮味兒則填補了五味中的那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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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跳躍的我居然問起了《三體》中的黑暗森林法則,旁邊那位立馬接茬說,就是現實中的降維打擊,比如來這家餐廳吃飯也算是降維體驗吧。也許他說的沒錯,少了一種感知,便少了一個維度。但我還是相信,上帝關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視覺的缺席,讓觸覺、聽覺、嗅覺、味覺全被調動起來了,謹小慎微和溫柔從容也被調動起來了,這一切原本就有的資源,值得珍視與感恩。
昊雨的偶像是安德烈.波切利,他推崇偶像父親的一段話:“小家伙,別氣餒!這個世界屬于每一個人。雖然,你看不見你眼前的世界,但是,你至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讓這個世界看見你。” 作為餐廳主人的昊雨要做的不只一件事情,這個餐廳不只是讓世界看見他,還讓來這里用餐的世人看見自己。
用完餐,走到緩沖區的簾子跟前,簾子底下的光線仿佛一道時空分割線,眨眨眼,邁出去,進入光明地界。黑暗的混沌留在身后,我知道那里有溫柔如水,包容你我的一雙黑眼睛。
前臺,那個戴鴨舌帽的男生依然站在原地,旁邊多了一位短發女生,我猜她就是某篇文章里的心雨,戴著口罩,眼露微笑,看不到智障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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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有勇氣體驗兩小時的失明,我想你收獲的絕對是一次私人定制的體驗,獨一無二,非你莫屬,而且無法復制。
如果上面這句話讓你覺得這是一篇軟文,那么我想邀請你想一想,你是否擔心這篇文章被人讀到?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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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倡議:保持街上的盲道暢通無阻,不要停放共享單車、電動車、小汽車或擺放其他物品,讓其成為真正的無障礙通道。就當作是對光明這份禮物的感恩回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