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 / 加西亞·馬爾克斯
改編 / ytm.
A被殺的那天,清晨五點半就起了床,一個鐘頭之后,他被人刺死在家門口。就在幾個鐘頭之前,他和我還有兇手在內,我們所有人都出現在同一個婚禮的現場。
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喜宴,幾乎全鎮人都來了。新郎D在6個月前剛到本地,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也沒人知道他來這兒的目的。這個年方三十身形挺拔長著一雙金色眼睛靴子蹭蹭亮的男人,身上唯一無法掩飾的只有一點,就是帥!套用菜市場王大媽的話說:“他俊俏的像個女人,可惜了,不然我真恨不得把他抹了黃油生吞下去!”這說法有點恐怖,不過后來人們才發現,D不僅外形迷人,還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身世背景。
D到鎮上后,逐漸受到大家的喜愛,他懂修鐵路,會發電報,游泳比運動員還專業。人們覺得他幾乎無所不精,而且擁有無限的財富。像D這樣的男人,身邊自然有無數迷妹,可他偏偏看上了一個對他并不感冒的女孩C。為了討好C,他買下所有彩票,贏下頭獎——一臺C最喜歡的手搖唱機——送給她。可C并不吃這套,她覺得這種行為過于高傲和粗鄙,甚至讓她有些反感。
C的父親是窮人家的金匠,母親當過小學老師,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和兩個當屠夫的孿生哥哥,她雖然家境清貧,卻是一個有教養能吃苦耐勞的姑娘。或許正是這種品質吸引了D,他主動上門求親,沒想到受到一家老小的熱情歡迎,看來C一家人也都是他的迷妹,于是在眾人的恩威并施軟磨硬泡之下,C與這個并沒有見過幾次面的男人迅速訂下婚約。
和所有土豪一樣,D希望盡快籌辦好婚事,他買下全鎮最漂亮的房子,那是一套坐落在山坡上的別墅。站在屋頂平臺就能望見鋪滿紫色銀蓮花的水澤,還可以遠眺加勒比海的海平線。這房子是鰥夫和死去愛妻生活三十年的幸福見證,D用成倍的錢迫使鰥夫忍痛割愛。
做好全部準備后,在主教來臨的前一天,D的婚禮如期舉行。這場婚禮儼然成為全鎮人們的公眾狂歡,光是在婚宴上就宰殺了四十只火雞,十一頭豬,新郎還讓人在廣場上烤了四只牛犢,大爺大媽們紛紛停下廣場舞,來品嘗鮮美的烤牛肉。人們在狂歡中喝掉兩百零五箱走私酒和近兩千瓶甘蔗酒,不少知名人士乘坐國會的禮賓船前來赴宴,他們送來一大批賀禮,新郎收到一輛定制款敞篷汽車,新娘則收到一套可供二十四位客人使用的純金餐具,他們甚至還帶來一個舞蹈隊和兩個華爾茲管弦樂隊,一眾賓客淹沒在熙攘喧鬧的人群中。
正式典禮到傍晚六點結束,而狂歡則一直持續到午夜。婚宴上,A、我還有幾個朋友坐在一起喝酒聊天。A是個喜歡熱鬧的人,這種場合讓他格外激動,他一直在跟我們推算這場婚禮的花費,大小項目都盡算無遺,他甚至還估算了婚禮前為歡迎大家而撒下的大米要花多少錢,“到現在為止少說也有九千比索!”他興奮的告訴我們。
A是阿拉伯人的后裔,從小就會操持槍械,喜歡訓馬養鷹,他和父親一樣審慎、勇敢,21歲繼承父親的牧場之后,財運狀況雖不佳,但在鎮上也算是為數不多過著優渥生活的年輕人。他住的那所房子原來是一座兩層的貨倉,改建成住所后,在底層辟出一間大廳堂,后面蓋了一間馬廄,又加了幾間傭人房和一間廚房,廚房的窗戶朝向碼頭,從這一側的后門可以直接通向新碼頭的大街,房子的另一邊有一張正門面對著廣場,如果從正門去碼頭需繞過廣場,除了節假日之外,這扇門通常是鎖的。
廣場邊的教堂旁有一間牛奶店,早晨賣牛奶,白天供吃食,傍晚六點之后就變成一家小酒館。那天晚上酒館老板早早上樓休息,還沒到四點鐘老板娘E就下來照看店子,順便把早上備牛奶的活干了。
四點十分的時候,新娘C的兩個哥哥B1和B2來到牛奶店,他倆拿用破布裹著的屠刀坐下,問老板娘要了一瓶甘蔗酒。他們盯著廣場對面的房子,三兩口把酒喝干,向老板娘詢問A家那棟房子有沒有亮過燈。老板娘回答說沒有,她覺得這個問題很古怪,就問道:
“他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我們只是在找他,我們想殺了他。”
這話接的太自然,讓她簡直無法相信。她太熟悉這對兄弟了,在她眼里他們還是孩子,他倆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而脾氣性格卻截然不同。哥哥B1早出生六分鐘,做事果敢,而弟弟B2則顯得更加感情用事,但自從B2從治安巡邏隊服役歸來之后,哥哥反而對弟弟言聽計從。
那晚婚宴結束后,新郎新娘乘坐敞篷車回到山坡別墅休息,兄弟倆則繼續留在婚禮上唱歌跳舞,甚至還和A他們一起喝酒,雖然第二天早上主教會降臨,卻沒有一個人想要離開。直到凌晨三點的時候,晚會散場,兄弟倆被母親火急火燎的叫回家。原來兩個小時前,新郎帶著C來到娘家,決定要退婚,因為直到新婚之夜他才發現,身邊的新娘已經不是處女了。兩兄弟質問新娘這究竟是誰干的,她沒有絲毫遲疑,幾乎立刻就念出那個名字,是A。
B兄弟從豬圈里挑出兩把最鋒利的刀,拿到肉市上去磨,然后他們來到妓院,發現A已經離開,于是兄弟倆就跑到廣場旁的牛奶店坐下,在那里可以望見A家房子的正門。他們幾乎對每一個碰見的人都說過“我們要去殺A,他知道他自己做過什么。”
而此時,A和朋友們從妓院出來,正在山丘上那對新人的別墅邊吹風,他們沒發現別墅里已經沒有人。A還在津津樂道著婚禮的花費,他不知道2個小時之后他將走到人生的盡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C被退婚和B兄弟要殺A兩個消息正悄然在小鎮蔓延開來。而另一邊,守在倆兄弟旁的牛奶店老板娘跑到樓上,告訴老公B兄弟要殺人,可他老公并不相信。
E下樓回到店里,看到B兄弟正在與幫鎮長取牛奶的警察交談。之后警察跑回去報告鎮長,鎮長來到廣場,在牛奶店找到兄弟倆。他將兩人的刀沒收,把他們趕回去睡覺。當鎮長準備離開時,E攔住他,她覺得應該讓兩個小伙子從可怕的承諾中解脫下來,她憑直覺認為兄弟倆并不急于復仇,而是迫切想找一個人出面阻止他們行兇。可鎮長并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便走了。
E讓過來討牛奶的乞婦給A家捎去緊急口信,同時盡可能懇請每一個來買牛奶的人碰到A的時候提醒他注意。E的口信確實傳到了A家,可A的母親并沒有起床,而他家的老仆人很討厭少爺平時對她女兒動手動腳,于是并沒有把消息及時告訴他母親。
E的牛奶還沒賣完,B兄弟帶著另外兩把刀回來了。E給兄弟倆來了一瓶烈性朗姆酒,盼著烈酒能讓他們醉過去。“那一天我才發現,”她后來對我說,“我們女人在這世上是多么孤獨!”他倆坐下來安靜地喝著那瓶烈酒,眼睛盯著街對面A家那棟二層樓的房子。與此同時,許多人裝模作樣買牛奶,抱著好奇心過來圍觀。
再來說A,他從別墅的山坡上下來,與朋友告別后,獨自一人往回走,他想趕在主教來臨之前再睡上一個小時。那時B兄弟正拿著刀,在廣場的牛奶店等待著他,可是當A像往常一樣從后門回家時,卻并不會碰到守在正門廣場的兩兄弟。等到A睡了一覺醒來,穿著精致的禮服從正門出去迎接主教的時候,B兄弟已經喝完老板娘的烈酒,正睡在長凳上。
A來到碼頭不一會兒,主教的船伴隨著汽笛聲呼嘯而至。樂隊奏響主教頌歌,船像火龍一樣嗡鳴著出現在河道的轉彎處,它并沒有停下來,主教又一次沒有下船,這讓A感到失望。他謝絕了朋友一同吃早餐的邀請,往廣場的方向走去,他想回家換身衣服,早點趕到牧場去閹幾頭小牛。
碼頭上很多人都知道有人要殺A,他們看到他平安無事,以為一切都是謠言,便沒太在意。第一個把這消息告訴A的人是他的女朋友。她最初聽到C被退婚的消息時很氣憤,覺得A可能背叛了她,本打算不理A。可當A從碼頭回來路過她家時,她還是把A拉進屋來,把殺人的傳聞告訴他。
“這他媽的怎么回事,我沒聽明白。”A聽完后一臉懵逼,他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茫然。其實沒人相信那件事真是A干的,他和C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A很高傲,牧場里任何一位任性的少女都是他的獵取對象,但是在小鎮上卻沒見到他和誰關系曖昧過。
A還是走出了門。人們像在游行的日子那樣來到廣場占好位置,所有人都瞧見他來了。他惶恐不安,不知道要從哪條路走,有人站在陽臺上沖他喊話:“不是那邊,往碼頭走!”他竭力想辨認出那喊話人是誰,可是他聽不清,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對他呼喊。
“他來了”兄弟倆同時看到他,B1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亮出他的阿拉伯式彎刀。他們走出店門前,不約而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老板娘E抓住B2的襯衫,朝A高喊讓他快跑,A看見老板娘時也就看見了B兄弟,B2一把將E推倒在地,趕上他哥哥,這時A距離自己家還不到五十米,他往大門狂奔去。
正巧A的母親透過門縫,看見B兄弟舉著刀朝前面跑來,她剛起來,并不知道兒子不在家,她以為B兄弟要沖進來殺A,于是她奔向大門,猛地把門關死。接著是一陣駭人的砸門聲,她連忙跑上樓去看外面的情況。
她關上大門時,A還差幾秒鐘就能沖進來。他用拳頭砸了幾次門,然后轉過身準備赤手迎敵。B2從右側揮著長刀刺過來,A抬手去擋,刀扎穿他的右手掌,一直刺入右肋。所有人都聽到了A痛苦的叫喊。
“我的媽啊!”
B2掄著屠夫的鐵臂抽出刀來,幾乎在同一位置至少砍了三刀,但是一滴血也沒濺出來。A雙臂交叉抱住腹部彎下了腰,發出一聲牛犢似的呻吟。接著B1從他背上來了一刀。一股血柱噴出來,浸濕了他的襯衣。受了三處致命傷,A倚在被他母親閂死的大門上,不再做任何抵抗,仿佛只想盡一份力幫他們殺了自己。兄弟兩人把他抵在門上,輕而易舉地輪流將刀捅進他的身體。他們發現恐懼的另一端是一片耀眼的靜水,他們像是在水中浮游。
他們聽不見整個小鎮的嘶喊,看不見所有人正因他們的罪行而瑟瑟顫抖。他們已經耗光了體力,卻覺得A似乎永遠都不會倒下。其實A沒有倒下,是因為他們的用力砍殺將他釘在了門上。絕望之際,B1在他腹部橫砍一刀,整副腸子一下涌了出來。A仍然倚著門站了一會兒,直到他看見陽光下自己那泛著藍色的干凈的腸子,才終于跪倒在地。
A的母親從樓上看見B兄弟往教堂跑去,覺得危險已經過去。她走到臥室的陽臺上,這才看見A貼著地倒在大門外,掙扎著想從身下的血泊里站起來。他歪歪斜斜地直起身子,夢游般地邁步往前走,雙手捧著垂下的腸子。
他走了將近一百米,圍著自家的房子饒了一周,從廚房門進了屋。他頭腦依舊清楚,沒有繞遠沿著大街走,而是從鄰居家直穿過來。A進門時鄰居家正在吃早餐,只見他渾身浸滿鮮血,手里托著一攤內臟,走過餐桌時他朝他們笑了笑,接著往前穿過臥室,一直出了后門。
鄰居大媽正在河對岸自己家的院子里給鯡魚刮鱗,看見A邁下舊碼頭的臺階,步伐堅定地往自己家走。
“我的孩子,”她對他喊,“你出什么事了?”
A認出她來了。
“他們把我殺了”他說。
他絆倒在最后一級臺階上,不過立刻又站了起來,他甚至還把沾在腸子上的塵土抖落干凈。他從那扇自六點鐘起就敞開的后門進了家,隨后臉朝下倒在了廚房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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