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死人林,來到青廬山莊,天已漸漸黑了。
夕陽傍山,烏鴉還巢,秋日的天幕高遠遼闊,火紅羅霞織滿蒼穹。
青廬山地處晉國最南端,山間仍是一片綠意,而北方已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秋的色彩。從青廬山上的青廬山莊放眼整個晉國,遍地都是彤紅,不知是因天色的籠罩,還是因楓葉經霜,亦還是點燃的火把和拋灑的血光,只知這彤紅的色彩一直蔓延到天際盡頭,無窮無盡。
青廬山莊里一棵千年銀杏樹高達幾十丈,黃色的銀杏葉在夕陽之中裹了一層金邊,如同枯葉蝶翩然飛落枝頭。
銀杏樹下,大片粉紅色的花在秋風中微微搖曳,六片花瓣六角朝天,浩瀚如同紅粉色海洋。
一行三人在銀杏樹下停住腳步。風吹花香,縈繞鼻尖,花瓣輕掃腳踝,引來陣陣瘙癢。
紅裙的女人拎起裙邊,蹲下身子,捻起花海中的一朵輕嗅。“這花真漂亮,世子,我們在香閣也養一些吧。”
“香閣里養不活。”
“為什么?”馮倚煙疑惑的抬起頭,世子遙遙望花海浪濤翻卷,一向高傲不可一世的眼神中浮現少有的敬意。
“這是風雨蘭。”
嬴淵接過她手中粉色的花朵,捧在手心里,卻像捧著一件圣物。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世間花草樹木,無一不是和風旭日下才能茁壯生長,一旦遭受風吹雨打,便會枝殘葉敗,甚至凋零枯萎。風雨蘭卻是特殊,安逸的環境里它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小草,但是只要風暴來臨,它就會昂首怒放,而且越是狂風暴雨,越是開的狂,開的麗,開的轟轟烈烈。
這是盛開在風雨之中的花。
大胤崇尚牡丹,以牡丹華麗富貴,將其奉為國花。但對他而言,牡丹就像青樓里濃妝艷抹的妓女,縱使再風情萬種、容顏絕世,也終歸是一副出賣色相的皮囊。
風雨蘭才是花中之皇。
即將到來的,是一個風起云涌的亂世,鐵馬冰河的時代就如同一場狂風暴雨,那些所謂的繁華,所謂的權貴,所謂的九五至尊,都將在風雨之中被沖刷,被折斷,被摧殘,最終默默無聞,淹沒于世,而浴血重生,并且在亂世中璀璨綻放的,就是真正的,天下的皇。
蕭翊將銀杏樹下的石桌石椅上的落葉揮去,請嬴淵落座:“師哥剛才說,有什么事要找我?”
嬴淵甩袍而坐,馮倚煙站到他身后,輕輕給他捶肩。他沒有直截了當一語戳破,而是先試探問了一句:“你想不想——離開青廬山?”畢竟他們已有五年不見,蕭翊的想法他不能完全把握。
嬴淵突然這樣問,蕭翊十分詫異,他自記事起就生活在青廬山,從沒走出大山半步,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山莊。“離開?去哪里?做什么?”
?嬴淵張了張口,剛要回答,又閉住,拍了拍馮倚煙的手,將她支開:“煙煙,你先去別處轉轉。”他這次帶馮倚煙來青廬山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漫漫道路上給自己解解悶,而辦起正事,他并不打算把馮倚煙摻和進來。
但馮倚煙卻不這樣想,她牢牢抓住嬴淵的肩膀:“不,煙煙還要伺候世子。”
嬴淵也不惱,指了指前邊的風雨花海:“我想喝風雨蘭泡的茶,你去摘一些。”
馮倚煙仍是不肯離開:“風雨蘭不適合泡茶,恐怕不會好喝。”這個男人像一塊磁石把她牢牢吸住,她無時無刻不想緊緊跟著他。
“我想喝,泡給我喝。”
他的聲音寵溺,卻沒有一絲回旋的余地,馮倚煙只好作罷,怏怏地縮回手,獨自去摘風雨蘭。
見馮倚煙走遠,嬴淵才轉向蕭翊,神情一本正經起來,一字一頓:“問鼎于亂世,逐鹿于中原。”
蕭翊困惑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此話何意:“現在太平統一,百姓都在大胤的統治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何來問鼎亂世,逐鹿中原?”
嬴淵輕嘆一聲,站起身,黑衣墨發皆在晚風中飄飛,身形修長美好,面龐標志俊逸,一雙桃花眼,滿眼風流。
“你久在山中,不知天下形勢,大胤早已不復當年。你不變強,別人就會先下手為強。”他嚴肅起來的時候,那雙撲朔迷離的眼睛就會透出一種高傲又深沉的復雜的光芒,他低頭詢問蕭翊,話語里帶著強烈的渴望:“你不想成為強者,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暖色調的光柔和的打在少年干凈的白衣上,射進蕭翊迷茫的眼睛里,他怔怔的看著調皮的銀杏葉飛落石桌,一動也不動,落葉在他四周堆積了薄薄一層,長久的時間里,除了歸巢的鳥劃過天空的鳴叫,只有風吹石桌上一卷古書,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
久久,才吐出一句:“我志不在此。”
嬴淵眸子里的失望一閃而過,這顯然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
“哦?那你志在何方?”他瞅了瞅躺在石桌上的古卷:“讀書,當一個無病呻吟的文人墨客?還是避世隱居,在青廬山里當一輩子柴夫?”
“我想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行俠仗義。”蕭翊說的很小聲,好像自己也沒什么底氣。
“俠義?”嬴淵冷哼一聲,坐回石椅:“那不過是文人騷客們自欺欺人的說辭罷了,打著行俠仗義的旗號,與弱者為伍,那是軟弱的表現。如今的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才是生存之道。”
年輕氣盛的少年不服氣地頂撞:“為什么你們都想讓天下大亂,一定要為子虛烏有的東西拼個你死我活,每個人都能安守本分,都能安居樂業,沒有壓迫,沒有反抗,沒有欺凌,沒有貧弱的天下豈不好?!”
沒想到五年后的蕭翊和五年前一樣天真,嬴淵攥拳捶桌子反駁道:“好,當然好。但那是你的桃花源,是你的一廂情愿,那樣的天下根本不存在!”
但他拍完桌子就后悔了,暗自斥責自己太心急。
蕭翊涉世未深,從沒有接觸過人心叵測,爾虞我詐,他無法很快認可自己和自己所做的事,也很正常。
不是他想讓天下大亂,而是亂世已然來臨,他欲謀皇,欲登天,讓這個陷入混亂的中原重新恢復太平往昔。天下就像一個龐大的車輪,周而復始的旋轉,從洪荒到現在,日中則昃,月盈則虧,王朝的興盛、衰落,國土的統一、分裂,天下的太平、戰亂,不是由某個人或某些人能操控的。
剎那間,他眼中冷光乍現,袖中折扇猛然祭出,袖口翻動,銀杏葉簌簌在身周飄落,蕭翊沒料到嬴淵會突然出手,本能地抄起桌上古卷擋在胸口,煞那間,折扇洞穿書卷,在迫近蕭翊心口之時猛然停下。
“你這是做什么!”蕭翊不明所以地看向執扇的嬴淵,眼底含怒。
嬴淵不慌不忙收回折扇,淡淡道:“你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很憤怒自己的師哥竟然暗算自己?蕭翊,我每天都在過這樣的日子,不知哪一天就會死無葬身之地,臨死或許還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出了紕漏,你明白嗎?這世上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每天都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現實就是如此,占據每個人心靈的不是俠義,而是利益,能像你這樣悠然度日的人很少,所以你才會說出那樣幼稚的話。”
白衣少年抿著唇不再說話,而臉繃得緊緊的,顯然沒有被嬴淵說服。嬴淵看著白衣少年通紅緊繃的臉,不禁微微一笑,身形一晃,比黑豹還要敏捷,只感覺眼前一片黑影閃過,再看清時他已站在白衣少年數丈之外,手握長劍,劍上寒光流轉,被他疾行出劍帶起來的銀杏葉簌簌在身周飄落:“你若不服,我們來比試比試。你若贏得過我,我便不再堅持。”
少年猶豫片刻,緩緩站起身,從竹簍子里摸出一截頂部削尖了的樹枝比在胸前:“比就比!”
黑衣青年揮劍在身前劃過一道寒光,勾起唇角,銀杏葉圍繞著寒光急速翻卷,轉眼寒光近在咫尺:“你不用劍,是在小看師哥?”
話音剛落,劃下的寒光瞬間反挑上來,白衣少年旋身躲避,劍尖兒劃過少年的衣襟,空中飄落的一片銀杏葉被干凈利落地一分為二。
少年剛剛站定,寒光再度逼近,割下少年一片衣角,落入風中。寒光緊緊相逼,少年翻身躍向空中,躍過青年頭頂,落到青年身后迅速轉身,但還沒等少年出招,寒光已再度向他逼來。
銀杏葉漫天飛舞,鋪在地上的落葉也被兩人腳下旋動而卷到空中。
寒光穿過簌簌木葉,嬴淵嘴角笑意漸深,白衣連退幾步,脊背撞上銀杏樹干,退無可退。而此時,寒光已近在咫尺,只聽“叮”的一聲,嬴淵手中長劍蹭著白衣少年的脖子插進身后的銀杏樹干里。
白衣少年一臉驚色,木然。
嬴淵這個姿勢逼著少年,問道:“你為何而練劍?為了從色鬼手里救一個良家婦女,從豪強鞭下救一個奴隸?你錯了,所以你輸了!你的劍要為天下而練!”
“我沒輸!我相信俠義活在每個人心里,戰爭只會殺人,只會害人,我不希望看到戰爭,劍在我手里,但我不會拿它去害人!”
突然之間,嬴淵感覺身后有劍氣逼來,他眼里迸發冷光,斜睨身后的同時迅速側身,少年的樹枝已揮過來,嬴淵斬劍來擋,白衣少年卻抽身收手,嬴淵一劍落空,反身之時,少年已旋身到嬴淵身后,木枝猛力抽向嬴淵腰際,嬴淵身子一晃,白衣少年趁機劈手將嬴淵手中的劍斬落。
動作之迅速,反應之敏捷,步伐之快,出手之準,只用一根樹枝就輕而易舉反敗為勝,卸了嬴淵的劍,此時的白衣少年露出得意神色。
“方才師哥說,師哥若是輸了,就不再勉強我。”他收回樹枝。
“我說到做到。”嬴淵雖敗,卻好似敗得底氣十足,說完果然轉身就走,走到石桌旁,他停了下來,拾起石桌上的古卷,大捧風雨蘭開的火熱,他指節分明的手指摩挲書頁上被戳穿的大窟窿,臉上毫無表情。
“但在走之前,我還有些話想告訴你。”他沒有轉身,收了劍,將古卷放回原處:“即便有一日,天下真如你所愿成為世外桃源般的世界,你躲在深山之中也看不到。你想要行俠仗義,想要扶弱濟貧,可你每天在這里采藥、練劍,又能做什么?你說我所追求的是子虛烏有,那你所謂的義是什么?就算你不想爭這個天下,現在天底下有多少含冤而死的人,多少饑貧交迫的人,有多少被奴役鞭笞的人?你不是要救他們嗎?劍在你手里,你一邊口口聲聲喊著俠義,一邊躲在與世隔絕的深山老林里,你一個人也救不了!”
他往前邁了一步,故意放慢腳步,又邁了一步:“就算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的俠義,你也不該繼續留在這里。”
他說完,拂袖離開。
“師哥!”白衣少年突然叫住他,他的眼神閃爍著,掙扎著,內心正在迅速而艱難地做一個痛苦的決定。
“怎么?”嬴淵依舊沒有轉身,掩在黑暗中的唇角勾起淺淺笑容。
對于嬴淵所說的一切,蕭翊都可以不認可,無論嬴淵把亂世稱雄說的多么冠冕堂皇,在他看來,那不過是掩飾一己私欲的華麗借口,而為了自己的雄心與抱負,卻要拉著千萬人的性命陪葬。天下之大,其實一個人能承載的下?
但有一點他不得不承認,徒留在青廬山中,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救不了任何人。
“好吧,我跟你出山。”他提高了聲調:“但我絕不是為了戰爭和權力,我只是為了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好。”
嬴淵微微笑著走到蕭翊身邊,拍了拍蕭翊的肩膀,蕭翊只要肯跟自己出山,之后很多道理他自然會體悟,謀皇之路漫長艱辛,他相信蕭翊終有一日能看清自己的路。
遠方,一個蒼老而慈祥的聲音,帶著盈盈笑意傳來:“莊里來了貴客,翊兒有沒有替師父好好招待?”
“師父,您回來了。”蕭翊聽聞,立刻扔下樹枝跑過去。
嬴淵跟在后面,又駐足看了一眼遠方天幕。
落日不復白天里的光芒萬丈,此刻斜斜垂入山林之中,奮力掙扎著拒絕被黑暗吞噬的命運,卻仍然不可阻擋自己的漸漸沒落,天際的殘云胡亂排布在一彎浩瀚蒼穹之中,互相炫耀自己的光輝。
亂世對一些人來說是百年不遇的災難,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卻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妖嬈性感的女人捧著大捧粉紅色的風雨蘭輕聲走到他身后,放眼遙望天際詭變的殘云,銀杏葉紛紛揚揚,腳下中原大地陷入一片彤紅。
“世子,你在看什么?”女人的聲音略帶思索與遙想。
墨發黑袍的世子立在天地之間,撲朔迷離的黑瞳被天地的色彩染成血紅。
“斜陽遲暮。亂云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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