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紅酥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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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知乎
店門口的風鈴一陣亂響,昏昏欲睡的我和小野都被嚇了一跳。這鬼時辰竟會有生意上門!我倆都伸長了脖子望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婆子,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樹枝,顫悠悠走了進來,地上,照例是沒有影子的。
小野說:原來是個窮酸鬼婆,倒擾了老子的好夢!
我說:又犯以貌取人的毛病了吧?
掃了一眼那鬼婆,我趕緊堆出笑容,迎了上去。
我大聲問:大娘,您能來咱這小店,自然知道這里的規矩了,您是要還債還是討債呢?
鬼婆抬起頭,還沒說話,兩行濁淚就流了下來。她說:規矩我都懂,我要討債!
我們這地界,不過是黃泉路半中腰的一個無名岔道。終日黃沙漫天,罡風四起。岔道盡頭的小店也沒有名字,只是在門口掛了一串風鈴,那魂魄們一走近,這風鈴就會奏出他們前生最難以放手的那段塵事,輕輕地撥動他們的心弦,所以也沒人找錯過。
小店做的是討債還債的生意,但絕沒有強買強賣。明碼標價,都在墻上寫著:
不論討還,壽數十年!
童叟無欺,骰運自擔!
小店做生意,論筆,每筆收取來生的壽數十年。據說從開店至今,數千年來從未漲價。私底下,伙計們都說,人好像是越活越長了,這樣看來,小店倒是降價了!
我始終覺得小店做的都是雙贏的買賣,畢竟我已經當了八百多年的伙計了,很多事要比凡人看得稍微透徹一點兒。人生幾十年,太多人都看得太重,有必要嗎?人總是要一世世過的。太多人一世又一世,從來沒活明白過,可還吵著壽數不夠。爭啊,搶啊,就是為了多挨些溫吞水一樣的日子,太傻!
我當然不是神仙,沾染了這商賈的濁氣,我是再難位列仙班的。小店伙計換了一波波,對于出身這個問題,大家卻不約而同地諱莫如深。這幾十年來,是小野跟我兩個人一班,我冷眼看了十年,他應該是得了天地造化的活物,但具體品種,我到現在都沒看出來。
鬼婆正泣不成聲地說:我要找我那狠心的媳婦討債,我死了沒什么,可她還在禍害我們家小寶!我死不瞑目啊!
我連忙打開電腦,把大娘臨死前那段視頻調了出來——別奇怪,塵世進步了,我們也跟著得好處。有了電腦,誰還成天耗費法力開天目看東西呢!
鏡頭穿過黑暗的樓道,一扇朱漆剝落的木門出現在我眼前。我忍不住贊嘆,上面雇的這個攝像師傅,手藝是越來越好了!
——等等,現在還有人用木頭門嗎?我不放心地確認了一下:時間確實沒錯!
只見鏡頭穿過那木頭門,一個破敗的兩居室呈現在我眼前,雖然整潔,但實在寒酸得不像樣。一個精瘦的男人,正坐在桌前喝酒。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端著一盤花生米從廚房走了出來,擺在男人面前。男人嘗了嘗花生米,呸地一口吐在地上:又tm炸糊了!豬都沒你這么蠢的!就這么點花生米了,你讓我吃什么 ?啊 ?
他越說越氣,一揚手,碟子碎成幾片,花生米撒了一地。女人趕緊去收拾地上的碎片。正在這時,有人咚咚咚敲著門。
女人打開門,正是那個來討債的鬼婆站在門口。鬼婆一看滿地的碎片,頓時沖女人吼了起來,聲音聽起來中氣十足,可不像剛才那樣虛弱。她說:李小蘭!你這個不下蛋的母雞,你還敢在家摔東西!
女人面無表情,她說:是你兒子摔的。說完繼續掃地。
鬼婆就看向男人,說:小寶,怎么不順心了?有啥事跟媽說說!
男人看也不看鬼婆:你們煩不煩?
鬼婆像沒聽見一樣,湊到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她獻寶似的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
不待她說話,男人一把搶過去,撕開信封,數著里面的錢。數完,眼睛一瞪:怎么少了兩百?
鬼婆心虛地說:上個月跑水,跑了六十三塊錢的水費,修管子花了一百三十塊。
男人說:你tm廢物啊!天天待在家里還能讓跑了水?嗯?加起來還少了七塊?錢呢?
鬼婆就從包里掏出一個細長的紙袋,打開里面是一根夾著各種餡料的糖葫蘆。她說: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我路過街上,看人家都在排隊,就給你也買了一根,沒想到這么貴!
男人接過糖葫蘆,咬了一口,然后又是呸一聲。他把糖葫蘆摔得老遠,說:這么黏,你想粘掉老子的牙?告訴你,老子早tm長大了!還吃個屁的糖葫蘆!七塊,都夠打兩斤酒了!凈tm亂花錢!
他說著又開始喝酒,不再理家里的另外兩個人。女人掃干凈了地,跑到廚房躲了起來。鬼婆彎腰撅腚,好不容易在沙發下面找到了那串糖葫蘆。她拿著糖葫蘆出了門,看到門關上了,就心疼地吹掉上面的灰,張大嘴狠狠咬下了一顆山楂。
下一秒,她就好像噎住了,咳了半天咳不出來,口中鮮血直噴,突然就開始在地上翻滾。緊接著一腳踩空,咕嚕嚕滾到了樓梯下面。男人半天才聽到動靜,他拉開門,四顧一圈,終于看到躺在樓梯下糊了一身血的鬼婆。他飛奔過去:媽!你怎么了!媽!你別嚇我!又扯著嗓子喊:李小蘭!快出來!
李小蘭慢悠悠走了出來。男人說:還愣著干嘛!快拿我手機打120啊!
李小蘭說:哦!又慢悠悠往回走。
男人三步兩步趕上她,把她往旁邊一推:你逛街呢!現在還不趕緊!我媽死了,她退休金就沒了,咱倆吃啥?啊?
又是一個不孝子!我看得實在無聊,就點開快進。只見一堆人抬著擔架,鬧哄哄接走了鬼婆。然后就是停尸房、靈堂。兒子哭得無比凄慘。
我問那鬼婆,你是自己吃糖葫蘆噎死的,怎么要怪你媳婦呢?
鬼婆說:我是被碎瓷片劃破喉嚨死的。糖葫蘆粘住了瓷片。我那媳婦沒有把沙發底下的碎盤子渣掃干凈!她肯定是故意的!
我再打量鬼婆,就刻意收著眼底的厭惡。然而,沒有送上門的生意不做的道理,我還是登了她的本命簿。我對她說:擲骰子的規矩你也懂吧,咱這十年壽數,不管你擲沒擲到紅色,都是不退的。
——這也許就是很多人把我們這個小店叫做黑店的原因吧,我們那骰子跟天下的所有骰子一樣,都是六面,可只有一面是紅色,其余五面都是黑色。只有擲到紅色,我們才能幫客人討債或者還債。擲到黑色,客人的壽數就白白歸了小店。
鬼婆卻堅決得很:我那媳婦不能生育,害了我兒子,還害得我們家絕了后!我要她——死!說著,她就抓起了骰子,搖了半天,擲在碗里。
我跟她都定睛看著,骰子亂轉了半天,停了——紅色向上。
要人命這種債,是很難擲到紅色的,以我這么多年的經驗,百分之一的幾率都不到。真擲到了紅色,小店這生意就要賠本了!這鬼婆運氣當真沒得說!沒辦法,我只好問清李小蘭的生辰,寫了符,化掉,然后讓那婆子在小店后面的客房暫住三天,等事情辦好了,讓她看結果。
三天后——此處的三天就是凡間的三月——我跟鬼婆一起看結果。輸入她媳婦的名字后,只見李小蘭正在布置一間簡陋的房子,用力地抖著床單。鬼婆瞪大了眼睛,我也一樣。一查,才發現李小蘭竟然已經跟她的兒子離了婚。我強壓著心頭的快意,告訴她:離婚了,她跟你們家的血線就斷了,你發愿也就傷不到她了!
鬼婆急了:她居然敢離婚!當初可給了她家十萬塊彩禮!又問: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讓她死?
我說:除非把血線接起來。比如讓她跟你兒子復婚,或者她們家別的人再跟你們家結親!
唉!我好后悔自己多了這句嘴!鬼婆聽了,兩眼放出光來:我還有個女兒,把她嫁給李小蘭的哥哥,是不是就能把血線接起來了?
我從電腦上把資料調出來一看,她果然有個女兒!說話間,鬼婆已經又拿著骰子搖了起來。我按住她的手:大娘,你可想清楚,你這一擲,又要十年的壽數!
鬼婆說:我知道!我就是拼得來生短壽,也不能讓李小蘭好過!你不知道,我那兒子以前多乖,自從娶了這個喪門星,整個人都變了!
我只好放開她的手。鬼婆一擲,居然又是紅的!
我只得又畫起符來。
三天后,我跟鬼婆繼續看結果。這一看,我恨不得一頭撞死:原來我寫的“喜結良緣”,被具體辦事的家伙發揮成了“強奸懷孕,不得不嫁”!我打電話過去罵那辦事的人,可他委屈地說:李小蘭的哥哥是個花傻子,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把他們倆牽在一起了!
再一看,這鬼婆的女兒,這個名叫青青的女孩心高氣傲,得知由于身體狀況,孩子不能流產,就不堪受辱,已經在自己家里吊死了!
鬼婆說:青青沒嫁,可是她已經跟李小蘭的哥哥有了夫妻之實,是不是血線也能接起來了?
我說:不能。您以為拜天地是在拜什么?那就是告訴上面,給登記一下,沒這個流程,不行!
鬼婆捶胸頓足說:這個死丫頭,當初就不該生她!
見我瞪著她,鬼婆又補了一句:你不知道,這丫頭死倔,初中畢業,我就讓她不要讀了,早點賺錢,可她硬是讀到了研究生畢業!雖然讀書沒花我的錢,可這么多年她也沒有往家里拿過一分錢!前幾年當了公務員,讓她給她哥安排個工作,她居然也不幫忙!你說養這么個丫頭有什么用?
我跟鬼婆說:現在青青的尸體還沒有被發現,你要不要讓她活過來?
鬼婆說:花不花我的壽數?
我說:當然要花的,還得擲骰子。但青青的死是你造成的,我覺得你該試試。
鬼婆怪叫道:她都是我生的,她的命是我給的!
我偷偷看了看這些年扣下來的壽數——你知道的,做伙計的,總能揩揩油——然后對那鬼婆說:你搖到了兩次紅色,小店這幾日有活動,可以送你一次,不要壽數,只要擲骰子就行,還不想試試嗎?
好說歹說,鬼婆終于愿意試試。她把骰子拿在手里,突然問我:青青死了,這么多年她肯定攢了不少錢,是不是都歸小寶了?
我想了想,應該是。可查了一下,青青居然沒存款,倒有不少債務。再調出青青的大額支出記錄:十三年前還清了助學貸款,八年前給哥哥出了十萬的彩禮,三年前付了房子的首付,一年前買了車……現她還有幾十萬的車貸房貸要還。
鬼婆緊張起來:這錢跟小寶沒關系吧?不會讓我的小寶還吧?
我有心嚇嚇她:青青要是活不過來,估計只有小寶還了。
鬼婆連忙神仙菩薩亂叫一通,然后擲了骰子——又是紅色。這婆子的運氣,好得令人生疑!不過這次,即使不是紅色,我已經打定主意使個法術讓它變成紅色了。
我認認真真畫起符來。這次我寫了一堆備注,不再讓下面辦事的家伙亂發揮了。
三天后,一切都塵埃落定。青青醒轉過來,心里早被注入了一股仙力,不再尋死。她把李小蘭的哥哥告上了法庭,那花傻子被關了起來。鬼婆跟我一起看結果,她說還想看看小寶的畫面。顧客至上,我只好給她調視頻。
還是那個破敗的兩居室,沒了女主人,好像沒了靈魂,到處都是亂七八糟。鏡頭一路晃進了洗手間,只見那個小寶倒栽蔥一樣栽在馬桶里。
鬼婆一聲尖叫:我的小寶!他……這是死了?
小寶好像聽見了一樣,從馬桶里掙扎出來,臉上還掛著嘔吐物。可他也不在意,跌跌撞撞跑到客廳,往沙發上一撲。不一會兒,就開始打鼾了。
鬼婆早已哭成了淚人:我的小寶!你這個樣子媽媽怎么能放心?媽媽還不如帶你走!
我靈機一動,把骰子遞給婆子:快擲吧!
鬼婆連忙往后躲:我剛就是隨便說說!
我指著香火:在這里每句話都不能只是說說的,你的壽數已經扣了,快擲骰子吧!
鬼婆哆哆嗦嗦地拿著骰子,讓黑色向上,輕輕放在了碗里。可骰子一跳,又跳到了紅色!
鬼婆一下子暈了過去,被我拖回了后面休息。
小野跑過來拉住我說:最近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
我說:你是說骰子?
他說:我這兒三個客戶,每個擲出來都是紅的!
我說:不會吧!
他就伸手連擲了十次——每次都是紅色向上!
我拿起骰子仔仔細細觀察。看了半天并沒有異樣,又焚香凈手請天目。往那骰子中間一看,天哪,鉛芯全都跑到了紅色正對著的黑色那面,怪不得每次都是紅色!我趕緊發功,把鉛芯移回中間。剛收了功,那鬼婆又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她說:我不要小寶死,我要讓他復活!快,讓我擲骰子!
我不禁一個寒噤——她已經擲了四次骰子,花掉了來生的四十年陽壽!我說:大娘,我先查查你還有沒有十年陽壽可以用了!
一查,正好還有十年!我也沒告訴她,就把骰子碗遞給了她。
鬼婆又開始擲骰子,她猶豫了半天,閉上眼睛使勁搖,骰子轉了好久才停下來——黑的。
鬼婆一聲怪叫,正要暈過去,兩位相熟的官差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們說:你這孤魂野鬼,以為不喝孟婆湯,我們就找不到你了嗎?你投胎的時辰到了!走走走!再晚我們兄弟倆就要被扣工資了!說著就穿了婆子的琵琶骨,拖著她走了。
我連忙打開電腦,想看看這鬼婆投了個什么人家。可畫面卻是青青挺著大肚子在上樓。一個吹著口哨的小青年從樓上下來,一下把她撞到了。小青年趕緊把她送到醫院,直接送進了產房。
大夫們飛快地準備著,過了一會兒,一個助產士拎著一個不足月的死嬰,丟進了垃圾桶。
大夫安慰青青:這胎雖然沒活,可你還年輕,還有機會!
青青說:那個……孽障死了嗎?太好了!
一產房的人都安靜了。
青青突然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