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月?主題寫作征文第十四期:春鮮?

1

啾啾,竹林里一聲清脆的鳥叫聲像箭一樣穿入窗戶。天晴了,汪老太爬起來,在腋下扣著扣子,走去窗邊打開窗戶。一陣風,帶著外面竹葉上的雨水飄進來,汪老太閉著眼打個大噴嚏。睜開眼,笑了,老頭子,筍子長到窗子下面來了。

汪老頭慢慢穿著衣服,我聽見有人掰筍子,你沒聽見嗎?吶,你聽,砰砰,有人掰筍子。

汪老太朝窗外張望一下,沒人。就你那個耳朵,外面人說話你都聽不清,天天還提防著筍子,昨晚又長出許多,沒人來掰,我還要送些給人呢。等下你去買肉,叫小娘有空來坐坐,掰些回去。

別急,先等我孫子掰了再說。汪老頭伸頭看,窗外的空地上鉆出了兩根細細的竹筍,尖尖上頂著紫色的小葉子,還掛著一滴雨水。等下,你別踩了,留給孫子玩。

汪老太跨出房門,嘩啦一聲拉開大門閂,把門打開,竹林里霧蒙蒙的,一股濕漉漉的竹香撲面而來,她又打個噴嚏。昨晚的一場雨,讓門口幾棵老竹子低下了沉甸甸的頭,許多新生的竹筍一夜竄了出來,門口松一點的沙地上冒了好幾根細筍子,細細高高的,紫褐色帶斑點的筍衣,兩根小辮子,像小毛小時候。汪老太打個哈欠,記得她正月里在這吃著干筍子,嚼著嘴上油光光的,外婆,我想吃新鮮的。那你春上來,吃個夠。小毛這東西,再不來,筍子就快老了。

汪老太往廚房走,一件衣服搭在她肩頭,汪老頭不高興地說,早上也不多穿一件,回頭生病了,叫這個叫那個,誰有空呢。

汪老太把手伸進衣袖,在廚房門邊的洗臉架邊拽了下繩索,燈亮了,燈上還罩著小孩洋布帽樣式的白塑料燈罩,上方長長的電線上有著千絲萬縷的陳年蛛網。

汪老太的廚房很大,洗臉架旁是兩個雙層的碗櫥,是兒子曉東給她的,里面除了幾個碗碟盤子,還有小米桶,袋裝的小米薏米蓮子百合。門口人家種的稻子麥子挺好,汪老太沒去翻那些東西,兒子給的干糧都長蟲了。

碗櫥那邊墻角還有一張大床,床上放著一臺微波爐,用紙殼箱罩著,上面堆著汪老太撿來的樹枝竹枝,床下堆著干樹葉竹葉筍衣,用來引火。兒子要她用電磁爐電飯煲,她不習慣,都收在櫥子里。叮一下就熱的飯,老頭說不好吃,她就不用。

汪老太拿下架子邊上掛著的圍裙,走到灶前。涮鍋,上了一碗水,用干筍衣燒火,給汪老頭煮了個蛋花,泡了半碗炒米。然后悶上稀飯。

汪老頭一只腳重一只腳輕慢慢繞到側邊小院子里,把雞放了。院里他種了兩排玉米,玉米地里也鉆出了幾根筍,玉米是孫子喜歡的,他伸手把筍拔了,砰砰。喲,等孫子自己來拔就好了。

老頭子,回來,喝蛋湯。

汪老頭有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早上一碗蛋花湯,有時候加點炒米,咯吱咯吱,他還有兩顆槽牙。

老頭子洗漱完在桌邊坐下,用勺子轉著碗里的湯。桌子太久太舊,早沒了漆皮,油光锃亮的深灰色木紋清晰可見,中間還有過年燒爐子鍋燙的幾個淺黑色的焦圈。汪老頭伸手摸摸,那圈微微下陷,木紋凸凹。

汪家的客廳也很大,一張桌子幾條長凳,后邊墻壁邊有個大竹床和幾張竹椅竹凳。墻上還有小毛貼的幾張明星照。年歲久了,過年時汪老太用雞毛撣子撣過,畫紙不服帖了,男女明星的衣服上都沾了薄薄的一層灰塵。貼廚房那邊墻邊停著一大一小兩輛自行車。車子倒是干干凈凈的。汪老頭說,孩子們回來了可以騎著上街去,時時擦拭著。

汪老太也坐過來,遞給老頭兩粒藥片,看著他塞進嘴里。等會去買點肉和骨頭,要是曉東回來,燉點筍子湯,鮮。這天沒晴穩,不曉得可帶孫子回來。汪老頭從碗上看過來,不殺個雞嗎?雞讓他帶去,老頭子,記得買黑豬肉,貴就貴一點。記得在小娘那里買,讓她來拿些筍子去。

老頭子咯吱咯吱嚼了幾口炒米,炒米也嚼不爛了,哎。一口一口把把湯抿下去,碗輕輕往前推一點,抹著唇邊的湯汁,睜大著眼睛,你去,她那里我懶得去。

汪老太拿著抹布在桌上抹著,細聲細語地說,老頭子,上次小娘給你孫子包了紅包,送了個大煙花,把你孫子高興得了不得,你忘了?有時候小事還要小慶跑個路,你專記著幾十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去吧,她從兜里摸出錢放老頭面前?;貋碓俸赛c稀飯,路濕,穿膠鞋去,走慢點。

汪老頭起身回房換了衣服鞋子,拿了個小竹籃子走出去。汪老太笑,這竹籃還是小慶編的,他手藝真不錯。好手藝都沒飯吃,去賣肉了。你走慢點。汪老太每天都找點小事讓老頭跑個腿,老頭子腦子里有血管堵住了,醫生說要活動。

他賣肉不是賣發了嗎?汪老頭咕嚕著,還帶些竹器賣。對了,叫他要竹子就來砍。汪老頭哼了一聲,他哪次不是直接來。

只有汪家還住在竹林里。竹林也比以前小很多了,汪老頭眼睛透過竹子,竹林外是開過花的油菜田和微微泛黃的麥田,遠處是長街。

竹葉沙沙,雨點滴滴。汪老頭穿過竹林和麥田油菜田中間的沙路,往長街去。原先汪老屋里大部分人家都住竹林里,如今都搬馬路邊上,老鎮一擴大,他們成了街上人了。

想起他們,汪老頭腳下就重了些。小時候,他家在老鎮上有半條街的鋪子,這一片竹林還有一幢大房子都是他家的。后來被分掉了,這還不算事,他只住兩間腳屋還天天挨批。

世事難預料,竹林后的河堤破了兩回,鎮子毀了,大水過后,整個汪老屋一片黃沙。屋子倒了,竹林還在,他們在竹林里蓋了茅屋。

小娘,是他遠房堂弟的老婆。在他家后面蓋了茅屋,批他最起勁,說她丈夫從小在他家做活計,怎么受苦受累。

2

長街上,小娘坐在門口的肉案邊,見人就招呼,買點肉吧,新鮮著呢,要黑豬肉也有。

汪老頭經過另一家肉案時放慢了腳步,肉案上的一塊梅花肉泛著粉紅的光澤,中間白經絡像大理石紋理一樣。不錯。

哎呀,四哥這么早,四哥買肉嗎?小慶天天都給你留著一塊黑豬肉呢,梅花肉里脊肉隨你要。

小娘穿著薄薄的黑棉褲花襖子,站起來,朝屋里喊,小慶。你四伯來了,快倒茶。

汪老頭只好拖著腿走過去。不喝不喝,剛喝了蛋湯來。就買點肉。

那邊是黑豬肉,小娘站他旁邊指著。小慶搓著手出來了,胖胖的,眼睛深陷在滿臉的橫肉里,臉油光光的。四伯,他拿起刀和磨刀棒,嚓嚓批了幾下,把磨刀棒放下,順著汪老頭的目光切下一塊梅花肉,把肥厚的肥肉部分快速分到一邊,遞到汪老頭眼前,又反個手翻過去,顛顛。四伯,大概斤半,怎么樣?

汪老頭覺得顏色沒剛才那家好,老太叮囑過,只好說,就這塊吧。再來塊肉骨頭,棒骨帶點肉。小慶啊,你四娘說,你要竹子就去砍,別客氣。今天筍子出了不少,小娘有空就去坐坐,要多少拿多少。

好的好的。小慶把肉和骨頭稱好,裝好,特意繞過來,放進汪老頭的籃子里。笑著,四伯最會買肉。他湊過來,你知道么,這街上人許多還是以前鄉下老習慣,切一條子。他按按旁邊半扇肉邊的肋骨,下面厚厚的肥肉受驚了收縮了兩下,他們一條條切。

你四伯,那什么人家來的,小娘指指前面,以前那里幾家大店鋪,是你四伯家的。小娘的眼皮搭下來,落在汪老頭的籃子里,以前都是你爸買了整扇扛著送進去。

汪老頭把錢放在案上,小慶客氣了一下才收了。四叔,曉東兄弟什么時候回來,我想找他問問,我家小的,就和大姐家小毛一樣大的那個,今年高考。問一下他高考的事情,我不大懂。

說是今天回來,汪老頭抬頭看看天,有一縷陽光從厚厚的云縫里鉆了出來,不知道天怎么樣,也不一定。

小娘提過他手上籃子,我想起來了,早上我媳婦買了好東西,你孫子肯定喜歡吃,城里人都喜歡。說完拿著籃子走進屋里,嘴里喊著媳婦,很快媳婦也出來了,兩個人把籃子送到汪老頭手里,上面放了一袋地心菜,一袋青豌豆。這個做湯,炒都好吃。

四哥,你有事就不留你坐,免得四嫂等會找來。小慶,送一下,等會我吃了飯去陪四嫂說說話。

汪老頭連說不用,小慶還是陪他走過長街,下了坡,站在麥田邊上,看他穿過田野。

汪老太坐在屋前的矮竹椅上剝筍皮,吱扭吱扭,面前是一堆淡紫色的竹筍和筍皮,旁邊的籃子里是一小堆白嫩尖兒黃綠尾節的筍子。

買好了,汪老頭把籃子往上舉舉。汪老太抬起頭來,眼睛在重重疊疊的皺紋里發出光來??纯此哪_,不累吧。

汪老頭把籃子里那塊肉拿出來,對著光看著,也還好,今天他們真客氣,還捎帶了地心菜和豌豆,看著也還新鮮,現在這都成了新鮮東西,真是的。

汪老太接過籃子,把薺菜抖抖,是好東西,那些年沒東西吃的時候都挖不到這個呢。我以為地心菜現在開花了不能吃了,這個還挺嫩的,他們肯定喜歡,留著。粥好了,去吃吧。

桌上一碗炒豆腐一碗咸肉炒筍子。汪老頭在桌邊坐下,汪老太把東西放進碗櫥里,端來兩碗粥,放一碗擱老頭面前,把筷子遞給他。吃,吃了我要收拾一下,小孫子回來了會到處翻的,有灰。

汪老頭嗯一聲,慢條斯理地吃著,他吃白米粥和他早些年吃燕窩粥一樣,小口嘬。汪老太看著他吃,給他夾豆腐夾咸肉筍子,她今天把咸肉和筍子都切得細。汪老頭眼睛不時地看看外面,外面天晴朗了,門口有了斑斑點點的一點光。

吃完,汪老頭拿了一本書在房間靠窗邊坐了。汪老太洗了碗,開始收拾房間。他們的房里一張老式大板床,床后邊是一個掛著銅鎖的立櫥,里面是老頭和曉東的一些書。床邊是一張長木桌,配著幾張方凳。桌子上墻邊有部小電視,旁邊是紅色電話機,要是響起來通體紅色??看策呏е鴤€圓鏡子,然后有梳子夾子,小瓶瓶罐罐,有的都看不出是什么。汪老太挪著瓶瓶罐罐,擦著桌子。

喲,四哥在看書吶,四嫂忙啊。小娘走了進來,徑直走到桌邊坐了,拿起一個瓷白的小罐子,打開聞聞,看著好像很多年了,倒還有香氣。

小娘坐,我去倒茶來。那個,有時候手腳干了抹抹。汪老太拿著抹布出去了。轉眼,端了茶進來,放在小娘前面,又出去端了個碟子來,里面裝著幾片麻豐糕和龍須酥,大女兒上次回來買的。

嫂子,你天天梳頭不麻煩嗎?跟我一樣剪了吧。小娘轉轉頭,展示她的齊耳短發,拿了塊麻豐糕,這個以前汪家鋪子里自己做呢。

汪老頭抬頭看著汪老太腦后的發髻,等小娘說完,搖頭,就這樣不能剪。小娘笑,受你管一輩子了,頭發也管著。眼睛在他腳上掃了一眼。

汪老頭過來拈了塊麻豐糕,看看,咬了一口,搖頭,沒以前好了。這糯米、芝麻、花生、豬油,都要挑好的才行。

小娘癟癟嘴,現在比不得以前了。

汪老太洗了抹布走到對面墻壁邊,那邊還有一個很大的木柜,一個小木柜,這是后來打的。小柜上面疊著三個箱子,一個比一個小,擦一擦,暗紅的油漆還發著光。小娘走過來,你這箱子還不錯,那年大水,這在土坷垃里扒出來的吧,還這么亮。

這個還是我娘家的東西。后來兩個女兒出嫁,想著法子還去娘家找人做了一樣的漆了做了嫁妝。擱現在算什么。那時候拼著力氣了。

汪老太又擦擦床柱,老汪家的曾經的繁榮就剩這張老式床了,所剩也不多,原先雕花的楣子圍子都被人拆走了,只剩了架子。

小娘也唏噓了一下。喝了口水,看了眼汪老頭。汪老頭靠著窗邊認真地翻著書,陽光照著發黃的書頁,像以前的街上餅店里油紙。

3

汪老太出去洗抹布,小娘跟了出來。你們倆輪著在女兒家曉東家住住不好么。

汪老太回頭,她倆才把上人送走,還沒松口氣呢。老頭子說哪里都沒自家好。汪老太兩人只在女兒坐月子時上過門,看親家臉上不大高興,后來就沒去過。兒子在城里,老頭子腿腳不大好,也不愿意去。老頭說就這竹子還是他老汪家的,這么多年了,好歹都在這,不走了。

記得大姐家的小毛正月還來的,那丫頭今年也考大學吧。我家的那個丫頭還說來著,小時候小毛爬樹真快,像個男孩子一樣。還有二姐家的兩個很久沒看見了。

汪老太說,不知道小毛放假可來,她過年時說想吃鮮筍子。這丫頭,小時候淘,現在乖了,她舅盯著她呢。那幾個忙,都來的,總是路也遠了些。

四哥也是,怎么把兩個女兒嫁那么遠。有著遺憾的口氣。

汪老頭聽著不樂意,小娘每次來都說這話。

大水之后,背靠著河岸,汪老頭一到下雨天就覺得睡不踏實。女兒找人家的時候,也有街上人來做媒,他說再一場大水,又從零開始,找別的地方吧。兩個女婿都是女兒們自己看上的,遠離了背后的大河。大女婿那里田地好,出好糧。二女婿那里靠著山,淹不著。

大女兒生了幾個孩子,人口多了也就困難。二女兒那里靠著山,飯吃不飽,也沒錢。那時候幾家吃得飽呢,誰家又有余錢。家里曉東在念書,在學校也吃不飽飯。汪老頭賣竹子,汪老太用竹枝扎笤帚,用筍衣縫扇子編斗笠賣,掙點油鹽錢。

大女兒家的小毛最小,不得人疼,常常擱在這里。她倒是一片天真,春天挖筍,他教她用筍衣做傘,用竹葉做粽子。小毛幫他們收拾筍衣曬干,撿樹枝竹枝。誰來掰筍子砍竹子,她都跳出來嚷著不可以,是我外婆家種的。汪老太拉住她說,不要緊,小毛你看那些筍子啊,年年自己往出長,往上長,長大了就是竹子。砍掉一些老竹子,新竹子就有地方了。筍子太多了,竹子也長不好。

為什么會自己長呢,不是種的嗎?我們家稻子要年年插下去才長呢。

汪老頭把小毛拉到竹林邊的小溪旁,指著那些從沙里鉆到小溪里的竹根告訴小毛,就是那些根在沙地里,每年春天就發出新筍子出來。小毛露出很神奇的樣子。

對了,一定要帶著小孫子去看看這竹子怎么長出來的,幾十年了,這竹林都年年長年年砍沒變,也多虧這竹林。汪老頭對汪老太說,等孫子回來了,你記得提醒我帶他去看看那老竹根。

汪老太點頭。又轉頭看看窗外,今天太陽是花的,有點涼,不曉得可回來。也不曉得小毛哪天來。

小娘放下杯子,小毛要考試,肯定沒空來,就是天上的筍子,也不想了。我家那個也是,天天到很晚,吃不香,睡不好。我說女孩子有學校念就行了,她媽說不行,說要念大學找工作。小毛好些吧,大姐說不管的。

小娘家那時候進出經過汪老頭屋邊,小娘小慶都喜歡逗她說,小毛,你又不姓汪,怎么天天在這里,你帶糧食來了嗎。小毛不知道什么是糧食,還來問汪老頭,外公,什么叫糧食。后來小毛覺得那話不好聽,就不喜歡他們??此麄兛持褡泳蜕鷼?。

小娘,要筍子么,我倆去掰點。汪老太整理好東西,去拎籃子。

好啊,就為這個來的,都喜歡這個新鮮口子呢。小娘站起來。

汪老頭丟下書走出來,跟著她們走到門口。汪老太看了他一眼,對小娘說我們去里面去找。汪老頭看著門口的那一片,這幾棵他要留給小孫子來掰,砰砰,小東西喜歡聽那個聲音。

竹林外的路上,油菜往路上傾倒著,路就慢慢隱去了,一直望到長街,路上沒有人,只有野草。

回房拿了書,在堂屋拿了個竹凳,汪老頭在門口坐下,陽光似有若無,竹子在地上只有一點灰色的沒輪廓的影子。又端來一個杯子,喝了一口,嚼著一片葉子,看書。

汪老太和小娘把籃子放在門口,曉東沒打電話?汪老頭搖頭,又喝口茶。汪老太走進房間,走到床邊,趴桌上看電話機,那個顯示窗上顯示的是時間,她拿起話筒,電話機就亮了,她放下電話。

小娘進來了,你家曉東什么時候回來啊?不知道,可能會遲點吧,有事不回來也不一定。等他回來叫他打電話給小慶。

那我先回去了,中午燒筍子吃?;仡^你們要買什么,打個電話給小慶,讓他送過來就行。下次老大老二回來了,也去我那坐坐。

小娘,我菜園里還有幾棵萵筍,快老了,你扭兩棵去,我倆人嫌那個有點硌牙板,還有菜苔。我也去,轉轉就要燒中飯了。

小娘扭了萵筍,哎,當初我那老房子不拆就好了,一個人在這挨著你們住種點小菜也快活。走了,我也要燒中飯。拎著籃子跟四哥說了句客氣話,走了。汪老太把菜苔放在老頭旁邊,先去廚房把骨頭洗了,放鍋里攏火燉上。又去看了一眼電話。拿了一個椅子和一把剪刀,坐在汪老頭旁邊削菜苔的皮。

老二好久沒打電話了。汪老太自言自語,還是過年時來的,兩個人那么大年紀了還要去打工給兒子買房,去城里買房,不少錢吧。她以前怨過,早些年要是嫁在街上,就不會那么累了。誰曉得,河岸修了,街上好起來了。

汪老頭的書嘩啦響了一下。

要是兩個女兒嫁街上,大概日子好過些。汪老太看看汪老頭。汪老頭正昂起頭,轉到另一頁抬頭,舒一口氣,伸手去摸茶杯。汪老太捉住他的手放在茶杯上。

有次,小毛猴在樹上,朝下喊,外婆外婆。我看見小姨來了,挑著柴。老二挑著捆得高高的茅草脖子上搭個毛巾,沖過來把擔子扔在地上,雙手撐著膝蓋直喘氣。小毛在底下扒,說壓著一棵小竹子。

汪老頭也想了起來。老二勾著腰喘了下氣,一手抹臉,一手撐腰,搖晃了一下,站直了。他遞杯水端了椅子給女兒,她一屁股坐下,喝了水,半天說不出話來。你這么傻,那么遠,挑這么多來不累死了嗎。

她把水全喝了,又喝了一杯才說,我來看看,順便帶點柴來,這個經燒。

回頭挑街上賣了,給大的買件把衣服,上學了也要穿好看一點。

老二搖頭。老二歇息了一會就動手幫著收拾,把床上東西拆洗了,把厚衣服也翻出來曬了。可是汪老太叫他看女兒的臉色,一直都繃著。

吃了飯就要回家,汪老頭倆人送她出竹林,他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塞給她。下次不用那么遠挑柴來。我賣竹子還有竹枝,后面河埂上也有樹葉夠引火的。他看著她的臉色,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生病,要抓藥,那兩個馬上又要開學了。

汪老太也在口袋里摸,把零錢硬幣一起塞給她。

媽,我只要一點夠用就行了,我不知道哪年能還你。

不要緊。你兄弟馬上念出來了,至少不要許多錢了,竹子還能賣一點。

不是還欠著人的嗎,我下次少帶些柴來,什么時候,老二看看屋頂,我和姐姐約一下再把你屋頂的茅草換了。喲,小毛怎么又爬那么高,小毛也該上學了,姐姐也難。汪老頭說,別急,慢慢過。

老大來接小毛的時候,汪老頭把她們送到街上,塞給老大一張鈔票,讓小毛去上學。

4

太陽出來了。汪老頭打起瞌睡,去床上歪了。汪老太把筍子加入骨頭湯里接著燉,在另一口鍋里悶上飯。

汪老頭醒了就坐在餐桌邊等午飯,汪老太煮了菜苔,筍子湯,汪老頭吃了一碗飯,汪老太替她夾菜淘湯,自己就吃了一點飯,耳朵聽著外面,沙沙聲大一點都忍不住在門口看一看。

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

汪老頭搖頭,他要是沒事就回來了,肯定有事,有時候說出差就出差。然后不聲不響地吃著。放了碗,在竹林里走了走,回來小睡。

汪老太把上午的筍子剝了筍衣,燒水焯了一下,撈出擱外面晾了,嫌熱,把衣服脫了。等老頭起來看書,她去歪了一下。

筍子收了些水,天又陰了下來。汪老太起來把東西收收,又打噴嚏,趕緊加了衣服。跟老頭說,那晚上我把那個地心菜燒個豆腐湯啊,擱壞了可惜。汪老頭點頭。

薄薄的夜幕罩住竹林的時候,屋里電話響了。兩個人同時站起來,汪老頭一擺手,你接。跟在她后面走進去。

電話機在昏暗的房子里發著紅色驚喜的光芒。汪老太急急往床邊走去,汪老頭拉亮了電燈。汪老太滿臉皺紋都是歡喜,看了看汪老頭,拿話筒,又打了個大噴嚏,顧不得擦鼻涕,呃,是曉東嗎?

汪老頭看見老太臉上的皺紋慢慢順了下來,按了免提,是小娘。大聲哭著喘著氣,后面有嘈雜的聲音和哭聲。

小娘,小娘。汪老太鼻涕又出來,伸手捏住,小娘,小娘,什么事情,要我們過去么。

不要,四伯四娘,曉東兄弟單位電話沒人接 。是小慶老婆,聲音嘶啞,卻很嚴厲。媽,別哭了。四伯,麻煩把曉東岳母的電話給我,小慶騎摩托在橋上撞車了,鎮上醫院叫趕快轉院,我想要曉東幫著找人。

汪老太手忙腳亂地在抽屜里找出一個小電話本,遞給老頭,上面有曉東的單位電話家里電話還有岳母家電話,老頭對著電話機一個個數字報著,報了兩遍,那邊說謝謝,電話就掛了。

屋里還有哭聲在盤旋。汪老太在床邊坐下來,連聲打著噴嚏,把手按在胸口,這可怎么辦,我去看看小娘吧。

現在去添亂啊,等會先打電話問問,明天早上去。汪老頭在屋里轉了兩圈,該燒飯了。哦,飯還有,湯也還有,你隨便吃吧,我吃不下了。你不是說把地心菜做豆腐湯么。吃不下了,我熱點飯你吃吧。

汪老頭把雞圈關了,回屋坐在桌邊等著,汪老太似乎有點生氣,把飯菜熱了端過去,汪老頭說,你也吃點。汪老太轉身還是把豆腐湯燒了端過去,自己進房間坐床邊看著電話發呆。

電話機子紅了響了起來,汪老太嚇一跳,站起來沒去接,汪老頭走了進來,按了免提。是曉東的聲音,你倆別出去了啊,小慶等會轉我這來,我在醫院等他,天黑了,別出門了。呃,好。小慶礙緊么。汪老頭問。大腿骨斷了。呃,兩個人吸一口涼氣,你別買摩托,怕人。汪老太說以為你今天回來。今天本來是要回去,臨時有事一直沒忙完。周天我們都回去,我還給小毛買了書。掛了啊。

汪老太笑著聽完。汪老頭瞥她一眼,我說他有事吧。你吃好了?汪老太去堂屋收拾碗筷,看見豆腐湯還剩著一點,這老頭子,多一口都不吃,苦日子都忘了。自己坐下來把剩下的都吃了,一邊吃,一邊吸著鼻子。汪老頭在門邊看著她吸溜吸溜地,瞪了一眼,剛才熱的時候不吃,一點事情就妖妖怪怪的。

汪老頭回房間里把電視打開,電視正好在播放新聞,汪老太洗好碗筷,進來伸手把電視聲音調低,這聲音都鉆耳朵,自己鉆進了被窩,不時地捏著鼻子吸氣。

新聞放完,廣告,汪老頭調臺放新聞,轉頭看著汪老太,把聲音按鈕輕輕扭了一點。瞧,又轉臺了,聽聽天氣預報睡覺。急什么,小慶肯定去醫院了,等會再打電話問問小娘醫生怎么說,她肯定沒跟著去。

汪老太瞌睡了,汪老頭看完電視關了,沒了聲音,汪老太就醒了,打個電話問問吧。汪老頭翻出電話本報數字,汪老太撥號,小娘接了電話,聽了他們聲音,又哭,醫生說要開刀。大晚上的,麻煩曉東了。汪老頭安慰了兩句,汪老太在旁邊打噴嚏流鼻涕,沒事,幾天就回來了。

睡不著,倆人披著衣服坐在床上。汪老太說,剛才天氣預報,曉東那里晴天么。晴天。周天,曉東他們回來,找點什么新鮮口子。竹筍啊,鮮竹筍腌竹筍,吃不夠的。給小毛帶了書,小毛也要來吧,回頭腌一點筍子。明天看幾棵好筍子拿東西罩著留住。老二家的總是沒空。沒空也不要緊,好在,都好好的。睡吧。

窗外竹葉沙沙的,夾著嘰嘰的蟲鳴,還有竹筍破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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