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個人都是劍客。
劍客精神又是什么呢?
我們在追求的途中,是不是掉進了自己的圈套?
有時,在我們孜孜追求所謂的完美道德時,人格已經悄悄地變質
就像這里的人物,除了那個沒有名字的雨中黑影……
(一)
他第一次來到荒漠。
舉目四望,只有茫茫荒野,黃沙,檉柳和胡楊,偶爾有狼、黃羊等獸物惶惶的從視野里掠過去。
“你為什么會喜歡這樣的地方?”
“因為這里很潔凈”
“只是很安靜而已”
“倪兄錯了……”
還海道執起酒壺向倪過云碗中注酒。
倪過云一手截住。
“不喝了,我們開始吧”
“一定要開始嗎?”
“當然”
“點到即止”
“若是我贏了,我會留你一條性命的”
兩人起身,地上響起他們“沙沙”的腳步聲。
一顆葦草隨著微風搖搖,倪過云在它旁邊停下。
“動手吧”
他拔出劍,一道亮光在眼前閃過。
那是一把三尺長劍,平造無脊,棱角分明,劍身無處無透露著寒光,劍格“一”字形,劍鋏絲締相纏,無首,正如他的劍風,簡單直接。這是他的驕傲。
還海道左手背后,右手前伸。
“你確定不用武器嗎?”
“不用”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
風大了些,倪過云鬢角的幾綹發絲被吹起,劍客的眼睛被遮遮掩掩。
還未落下,沙上浮起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倪過云一劍已到了還海道跟前。還海道素色衣袍向后揚起,發出簌簌的響聲。他側身躲去,劍光罩住了他的眼睛,倪過云向他橫劈過去,還海道又躲,倪過云隨手反轉,還海道后仆,如此,倪過云手中劍迅捷凌厲,而還海道并不回他手,只是左閃右躲,上躍后退。幾個回合之后,倪過云動作越來越快,還海道漸漸有些躲閃不及,一個縱身躍上倪過云直刺而來的劍身之上,倪過云即抽出,旋腕一斬,而不及,還海道一腳已到鼻尖,倪過云旋即偏過,隨后回身一劍又來,還海道已落地,側身一閃,一手襲向倪過云胸前。倪過云回腕,以劍格擋去,還海道手腕即被擊,隨即伸出一腿,將要踢掉倪過云手中的劍,倪過云手腕一旋,從腿下穿過,另一手襲向跟前的腹部,正中。還海道受此一掌,后退幾步,倪過云隨即跟上,一劍送前,誰知,這是還海道賣的一個破綻,正當倪過云拼力刺去的時候,還海道倏忽一下便躲過,內勁由丹田而起,雙掌送去,在他側面一擊,倪過云便是趔趄出去幾步,腳下黃沙紛紛騰起。
不緊不慢的風還是那樣吹著,倪過云稍稍站定,劍客的眼睛直逼向還海道,“啊——”,他喊著,向他沖過去,一劍在后,蓄勢待發。
還海道并無顏色,看著他在自己眼前不遠處站定,一劍揚起,落下,倏忽間幻化了兩個身影一般,一個在后,格住了倪過云直劈而下的劍勢,一個在前,一掌抵在倪過云的胸前。
斯時,一陣狂風呼呼而過,靄靄黃色罩著他們。倪過云在黃沙里踉蹌幾步回到原點,他一手捂著胸部,干黃的嘴巴微微張開,髻邊散落的發絲鞭箠著頰面。
劍客之求道,不僅要努力獲取御劍的方法和經驗,還要磨礪斗志力,意志力,韌力和膽魄。這是倪過云所深知的,這些都在他的眼睛里。
“啊——”,倪過云在黃沙里沖刺。
還海道劃開腳步,不再去擋他的劍,側身躲過之際一腿提起,頂膝在腹,倪過云心知,而不做計較,就是一劍橫劈向他,劍勢之中,還海道放棄攻擊,及時落腳俯身,同時雙掌向前,倪過云受掌退出,而還未立定,劍芒又沖刺在前。還海道揚起長腿,欲抵劍招,卻聽得“砰”的一聲,是劍身蹦起的聲音,隨即大片厚厚的黃沙揚起,遮住了他的視線,將耳去聽時,脖間一冷。
風過沙散,鼻間尚留有燥燥的氣味。草鞋上落著一層細沙,涼涼的。
“你贏了”
“我贏了”
——
“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的一根手指”
“受之父母,豈可輕易損壞”
鞋上的黃沙被揚起到天際,倪過云的劍即是又舞動起來,襯著漠漠天際,襯著緩緩落下的黃沙。
還海道躲閃幾次,攻勢漸漸明顯,一雙腿連環擺去,倪過云不斷后退,最后一個躍起雄鷹展翅一劍向下,還海道就地一個回旋,身影從激起的漫漫黃沙里顯現出來,他到了倪過云的身后。倪過云不敢落地,便是一劍插入黃沙中,就地倒立而起,而眼前即是還海道起身逼來,頰邊掠過他的袍風和細細風沙,倪過云便是向后翻騰而下,同時一劍從沙中抽出,劃過了還海道的臉頰,從左下頜一直到鼻上。
血珠滲出,漸漸地越來越多。晳白的臉上,尤顯晶瑩。還海道揩了一把,尚未有什么思索,倪過云劍芒又已閃到了眼前。
還海道后退幾步,到了自己的小屋前。那里放著適才飲酒暢言的桌凳,翻過闌柵,便是自己簡易的廚房。倪過云一劍削下,還海道躲過,癯然的柏木闌柵分成兩截,碎屑橫飛。倪過云又斬,還海道縱身躍上屋頂,矮桌便在倪過云劍下坍塌,兩只碗滑下,碰在一起,碎成一堆,而酒壺傾倒,汩汩清酒流出。倪過云回身一劍橫掃梁柱,小屋隨即側坍,還海道翩然而下,不等倪過云來接,他已落在他的面前,一掌送出。倪過云躲過,背后隨即是滾滾黃沙自地而起。他執劍當前,沖了上去,還海道側起一腿,抵他手腕,倪過云旋腕一劍,奈他小腿。還海道見此不收,反而就他旋到腳踝下的劍身稍一用力,踏了上去,倪過云一時承受不住重量,手和劍立時就要被他踩到地上,突然,劍光一閃,倪過云前仆的身軀已然立起,而手中的劍,從還海道腳底抽出時,掠過了他垂在身側的手指。
寸長的小指在地上滾了幾道,黏上了一層細細的黃沙,停在那里。倪過云劍上一灘血色赫然白壁,他掏出懷中一塊碎布細細擦拭,紫棠色臉頰顯現其上,碎發隨風搖搖。
“你不是一個合格的俠客”倪過云道。
“因為我輸了沒有自覺將手指奉上嗎?”
“這已經注定了你的失敗”
“你殺了我吧”
“我不會殺你的”
倪過云收劍入鞘,拾起他的黑色箬笠戴上,自茫茫而來,向茫茫而去,將天際截成兩段。
(二)
燕京有八景,太液秋風、瓊島春蔭、金臺夕照、薊門煙樹、玉泉垂紅、盧溝曉月、居庸疊翠、西山晴雪,想到這,倪過云不禁停下了腳步。
斯時,他正是在燕京八景之一的盧溝河之上。它自山西逶迤而來,過宛平縣,向東南入海。腳下的這座盧溝橋,經歷了多朝多代,金大定年間是浮橋,明昌三年改為石橋,那時金王朝已現頹廢,而這橋欄間二百八十根壁柱上栩栩如生姿態各異的石獅,卻是不變,至此仍發散著自己的光輝。
劍客正應該如此。
倪過云一步一步地走過那些石獅。在曉月之下,有了另外一種悅感。
“道上征車鐸聲急,霜花如錢馬鬃濕。”這是通向塞外的要道,曾有多少英雄像他一樣在此踏過。
“倪大俠”
一位女子攔在了他的面前。
倪過云抬眼去看,女子卻低下了頭,只看得一個松松的綠髻。
“你是誰?”
“我是專門在此等候你的,我有一些事情……”
女子深深地埋著頭,欲言又止。
倪過云等著。
“我有一些事情求你”
“什么事?”
“我想求你幫我殺掉我的仇人……”
女人聲音若高若低。
“你的仇人是誰?”
“空隱!興國寺住持空隱!”
這幾句倪過云聽得很清楚。
“為什么要殺他?”
“他逼死了我的家人。因為他看上了我,我不肯就范,就挑唆和他要好的王府佻達處處為難我家人,雙親不堪受累,投河自盡了……”
女人抬起了頭,蒼白的臉上并不干凈,可也沒遮住她的宛孌容顏。
倪過云看著她。
女人又低下了頭。
“我已經找過很多人了,可是他們都不愿意幫我。”
“你為什么覺得我會幫你?”
“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愿意幫我,我就一直跟著你”
“你覺得我能殺掉他嗎?”
“能”
“為什么?”
“我聽說過你,你武功很高”
“武功比我高的人還有很多”
“可是他們都不敢殺空隱,他們害怕那些權勢”
女人有些恨恨地。
“你覺得我敢嗎?”
女人轉眼去看著倪過云,許久沒有說話。
倪過云越過她,向前走去。
女人跟上。
“如果你幫我殺掉了空隱,我有酬勞的”
倪過云沒有理會。
女人停住。
“如果你殺掉了空隱,我便以身相許!”
倪過云轉過身。
女人定定的看著他。
他踱到了女人身前。
“我幫你,但是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許!”
“為什么?”
“我有妻兒,此番便是回家與他們共度中秋”
“你準備中秋之后動手嗎?”
“你想什么時候動手?”
“現在……明晚……腳步快的話明晚就可到達了,趁著夜深動手也方便!”
女人說話很流利。
“什么時候到就什么時候動手”
倪過云說著,轉身遠去。
女人趕緊跟上。
(三)
到達興國寺的時候正值申時。
興國寺位于千佛山上,相傳舜帝曾耕稼于此,又名舜耕山。山上有唐貞觀年間開鑿的千佛崖,有佛像多尊,故名。此山就在濟南城東南郊,距城不過三五里,所以倪過云現在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俯瞰濟南勝景,眼目近處便是素有“百泉匯流,平吞濟濼”之稱的西湖。八月將次中秋,天高云淡,湖水澄碧,西湖上波光如鏡,鷗鷺翩飛,上有天心水面亭,亭兩邊排開些游船畫舫,正是熱鬧。
倪過云回身,草鞋踏在嶙峋路上靜默無聲,一直到興國寺門前,上臺階,跨過高高的門檻。
脊角上一只黑鳥泠然獨立了很久,見他越來越近,翩然飛走了。
倪過云不同于別的香客。
“你干嘛的?”
“我找你們住持”
“你是誰?”
“……”
倪過云沒有說話,住持從身后進來了。
“誰找我?”
酒食饜足之態。
倪過云上前幾步。流光閃過,他已拔出了劍,住持倒在了劍下。
四圍馬上哄嚷起來。
“住持死了!住持死了!”
一些和尚持棍拿槍的將倪過云圍了起來。
人越來越多。幾十條棍棒一齊搠向他。
倪過云一躍,立于棍棒之上,腳下使力,團團壓下。第二波棍棒搠來,倪過云俯身半腰回旋,一劍在手,棍棒悉數斷作兩截。第三波棍棒襲來,倪過云躍起,踏在和尚們的肩上,突出圍陣。不待他們再次做陣,倪過云開始殺人了。
劍起劍落,和尚們一個一個的倒在地上。倪過云從他們身上越過,一劍刺向另一人,從這人身上越過,一劍斬向又一人……
對于他的武功,殺他們是很容易的。對于他的劍,殺他們更是游刃有余。
那是一把旋焊而成的劍。將鋼鐵積疊后反復旋擰,通過加熱和折疊鍛打之后焊接一體。當刀身經過瑩磨后,表面會出現多層對稱的旋渦狀花紋,彈性和韌性具是上乘。接連不斷的開肉破骨,不澀,不缺,甚至更加迅潤鋒利。劍客的亂發攤上血漬粘結在一起,飽經風霜的臉頰斑斑點點如暮冬雪融盡了時的紅梅。而他眼里,是寒霜利刃。
他不再是看著和尚們的身體一個個在跟前倒下。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劍。
人與劍,劍與人,相輔相成,相生相依,氣息一脈,動靜一致。思維情感凝聚于劍,鋒芒銳利幻化于人。
看著它在骨血中,在陽光下,奔回游走,倪過云已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就是劍。
和尚們丟下棍棒,東奔西跑。而劍芒無處不在,如同倪過云的意念自由來去。
當最后一個和尚橫在門檻上時,倪過云凜然佇立在他身邊,他不覺得累。一股意氣自胸中膨脹開來,如同手中的劍凌凌冷氣侵人,即使沾染了那么多的熱血。
——
申時過半,女人還沒有趕上來。倪過云下山了。
離中秋只有一天的時間。
(四)
應天城乃六朝古都。它的城墻每塊磚都有統一的規格,由長江中下游一百二十多個府縣燒好后運來,每塊磚上刻著工匠和監造官員的名字,質料細密,堅固結實,筑好城后又將桐油、糯米漿和石灰汁灌進縫里,以此成就了名副其實的銅墻鐵壁。
眼前的聚寶門便是應天府十三座城門中最為結實的。它分為上下兩層,每層七個藏兵洞,倪過云便是要借助它們翻過城墻去,因為他到達時已經是深夜,城門森然緊閉。
這個中秋,天公并不作美,狂風淫雨從平旦至人定,該有的喜慶喧囂都躲藏在深墻厚院里。至此丑時,單剩王侯貴府里笙歌還繼了。倪過云只聽得雨聲風聲在耳際交鳴,還有雨打在箬笠上仿佛打進腦袋里的聲音。
他摘下箬笠,一步步躍上城墻,黑影矯捷,如后腿發力,一撲而上的虎狼。在雨中,聽不到一點聲響。
他已經到了城墻之上。可是他沒有下去。
佇立在那里,一股殺氣在濕濕冷冷的雨中凸現。
眼前的黑幕里隱隱約約一個人影,如他般寂然不動,似是在等他的。
還有一把劍,他看的很清楚。
“你就是倪過云?”
“是,你是誰?”
“你不需知道我是誰,只要知道我今天是來尋你比試的”
“好”
兩人抽出了劍。城墻之上只見兩道劍芒,偌大的雨滴劃過的時候,圓潤晶瑩。
倏忽之間,劍影一閃,兩道劍芒交接在一起。“嘡——嘡——”,兩人皆是直劈直砍,寶劍交鋒的聲音,沉悶中略顯尖利。劍客們一腳一腳踏在堅固的城磚上,激起一團一團的雨花。
“嘡——”兩劍相格,劍客彼此逼視,定格當空。
是力與力的角格,是氣與氣的角格。
倪過云依然沒有看清他的面貌,他只是盯著他的眼睛。然,只是眼睛已經足夠了。
“嘡——”劍鋒再次相擊,兩人彈開來。一路雨花被帶起,然后停住。
他們身上無處不被雨淋濕,而雨在他們來像是在另一個世界下著。兩人之間是翻滾著的靜寂。
他執劍當前,刺了過來。
倪過云曳開腳步,舉劍去迎。
兩劍相格之后,他一個轉身開腿掃向倪過云的下身,倪過云躍起,翻騰到了他身后,一劍送去。他并不轉身,只是前仆,回身一劍就是掃向倪過云腹部,倪過云迅捷回轉向右,劍從右手換向左手,一掌將要抵上他的肩膀,他回腕一劍豎起,削向他手腕,倪過云縮回,左手反提一劍,奈向他面門,他后仆而去,以劍撐地,同時一腳已經揚起,正中倪過云腹部。倪過云后退兩步,并不停歇,一劍送來,他又是后仆,而回旋一劍即到了倪過云腰部,倪過云盡力后退,立定,腳下一團雨花激起兩尺高,有驚無險。
劍客有劍招,但劍招只是劍客之形,更為重要的是劍客之神。
臨危而不亂,雖懼而不餒,敢于直面一切,勇于亮劍,即使倒下,也要成為一座山。
星文晦色待塵解,良工一遇破匣鳴。
倪過云感覺到了手中的劍在顫抖,是將要破匣的嘶鳴。
他佇立在那里,風更急,雨更碎,他就是黑幕。倪過云踏著滄桑厚重的城磚,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雨花隨劍氣砸在他的臉上,而他靜靜地等著。
當那已然熟悉的劍芒閃過眼睛的時候,他輕輕躍起,一劍點去。倪過云有了先時的教訓,心里早有準備,側身飛去,他一劍落在了女墻之上,留下了尺深的痕跡。 倪過云還未落地,他又是一劍跟來,再躲,又是一道深痕刻上了城磚,而雨仍是那般的下著,“嗒——”,放佛幾百年來一直是那樣。
他發起了狠,一劍接著一劍,如這風,這雨,倪過云招架躲避,手漸漸有些軟了,因為他的心,有些軟了。他的劍芒太亮,讓倪過云的眼睛迷離。
沒有聲響,倪過云上一劍還未收回,劍芒已經劃過了他的身體,鮮血一時將其遮蔽,隨即混著雨水落在地上,沒了顏色。而倪過云踩在上面,任由胸前血水肆流,眼中仍然閃著凄厲赤血遮住半壁劍芒的情景。
輝煌百年的城墻傷痕累累。黑幕中的他,在城墻之上,在倪過云面前。傲然而立,等著倪過云的不自量力。
倪過云沖了上去。
他不偏不移,一劍揮去。倪過云卻是一個回身旋轉,將要到他身后,然,一步只在一半,在他側首時,他提膝便在了倪過云腰部。倪過云被頂了出去。
“擦擦擦……”凌亂的腳步在雨水里不知所措,在將要撞上女墻時停住了,小腿處微微抖動。
倪過云面前凸起的女墻上正好兩道深深地劍痕。黑越越地在他眼里越來越深。
倪過云討厭這種感覺。他立即回轉身去不再看它。他舉起了劍又沖了上去。
黑幕中的劍芒越來越清亮奪目。兩下交鋒,只見它影照亮空中一顆又一顆的雨滴,然后劃過倪過云的身體,將它們一顆又一顆染紅。
雨聲那么噪雜。倪過云立在那里,身上緇衣破了許多處,鮮血涌出,又迅速被雨水沖散。他已經有些站立不住了,可他不愿意用劍撐地。身體晃了晃,他又沖了上去。
剛直不阿,寧折不彎,勇往直前,開拓進取,是氣質,是精神,是功績,是劍!是劍客!
劍客舉起了劍,像是舉起了自己的一生。
“嘡——”“嘡嘡……”
劍刃與劍刃,在濕冷的疾風暴雨中,更加冷冽。“選茲良器,命彼國工,精而煉之,至于百辟,其始成也,五色充爐,巨橐自鼓。靈物仿佛,飛鳥翔舞,陸斬犀革,水斷龍龜,輕擊浮截,刃不瀐流,以為寶器。”
當它還是一塊鐵的時候,他就冰冷剛固,在火爐中,他被炙烤得撕心裂肺成為鮮艷的炙水,然后,他被旋擰,捶打,高溫加熱,百轉千回,最后炙入水中,“嘶——”,如此種種皆化為一段飛鳥般的花紋,他是真正的英雄。
劍客因為成為劍客而自豪。
倪過云劍招一式不落一式,黑幕中的劍芒從容應對。當他一道劍芒再次劃向倪過云胸部的時候,倪過云并不躲避,同時一劍刺向他。他急忙收手躲去,倪過云一劍已追。他一躍而起,劍氣襲來,倪過云受得穩當一口鮮血噴灑,還未及下墜,而倪過云已經追著鮮血而來。腥熱的氣息于耳際穿過,手中劍芒已經穿透了黑霧,那人剛剛落地而劍尖已近胸前,慌忙后退一步豎起劍身抵住,但后勁不足,不斷被他逼著后退去,四處水花交融,倪過云身上的鮮血更是奔涌絲毫不落這雨。逼仄處,那人后腿用勁抵住,隨后一個轉身讓開,即時旋腕一劍奈去,倪過云被擊中,飛了出去,重重的摔在雨水里,一灘紅紅的雨水圍繞著他。
“你輸了”
“……我沒有”
“你已經輸了”
倪過云掙扎著站起來,血水淅淅瀝瀝從身上落下,不得已以劍撐地。
“只要我還能站起來,我就沒有輸!”
“你這個樣子已經沒法再打了”
“我能”
倪過云舉起劍。
“我不會和這樣的你打的。等你傷好后我們龍靈山見!”
劍芒遠去,倏忽一瞬湮沒在深沉厚重的雨夜里。
風聲雨聲交集,聲響好似更大了,他們圍繞著執劍佇立的倪過云,把他和傷痕累累的百年城墻膠結成一體。
(五)
聚寶門不遠處正是刑場,當初燕王即位后斬殺先臣節臣,他的瓜蔓抄使這里幾乎每天都有上百人失去生命,這是一個充斥了哀怨,慘叫和號哭的地方,坐在一間客棧窗邊的倪過云正好可以看到。
雨后初霽的陽光滋養著他的傷口,癢癢的讓他有了睡意,可他的眼睛堅定地看著那個地方,心里努力地告訴自己,那晚不是一個夢。
“噹噹”
款門聲傳來。
倪過云轉頭去瞧。正是一個女子走了進來。
“倪大俠”
“……”
女子走攏了。
“你的傷還好嗎?”
“無礙”
“我已經看到了。看到了興國寺滿地的尸首,謝謝你!”
女子拜扶在地,倪過云趕緊起身,將她扶了起來。
“我腳步比較慢,趕不上你,因此找了你好久。聽說有一個滿身是傷的劍客住在這里,我便想是你了”
女人攤開她的包裹,一堆金銀釵飾赫然眼前。
“你不需要我的身體,但大恩不可不報,這些薄意……希望你能收下”
“我不需要”
“可是你現在受了傷,正是需要調理身體的時候”
“我的傷已經好了,而且,并不是在興國寺中所受的”
“……”
“你回吧”
“雖然不是為我受的傷,但你的大恩確實存在,如果你不收下這些,我是不會走的”
“……”
“倪大俠,你是真正的大俠,我知道你不稀罕這些,但是我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你不收下這些,我心里永遠難安。”
“這些你是哪里來的?”
女人低下了頭。
“……我接了幾日客,得到了這些……”
“……”
“……所以,你一定要收下……”
“……我不會收的,你回去吧”
倪過云拿起劍,走了出去。
(六)
山麓下幾間茅茨落落,前面一圍院子,一棵桑樹,一個石桌。
中秋之后一直養傷,耽擱了回家的日子,倪過云出了客棧便是往家里趕來,他準備在家里住兩天,然后去龍靈山。
“吱呀——”倪過云推開柴門,一步步向屋里走去,腳步在寂靜的院子里顯得很重。
及至門前,芳辰奔了出來。
她摸著自己的頭發,又撫了幾道,有些跼蹐。
“……你回來了?”
“嗯”
倪過云越過她進屋,四顧去,一切都沒有變。
“爹爹”
孩兒絲郎驚喜地將他抱住。倪過云抬起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
“你歇一歇,我這就去給你置飯食。”
芳辰禁不住的喜色,幾步向另一檐茅屋走去,腳步有些虛浮。
院子里桑樹粗了不少,絲郞亦長高了很多,只是他回家的感覺依舊沒有變。
倪過云在院子里坐著,等了很久,芳辰才出來。
她端了一壺酒,三只酒杯,又返回去,領了絲郞,端了一盤菜出來。
栗色小盤放在桌上,里面是三根枯枝。
芳辰執起酒壺,依次倒下三杯酒。
“家徒四壁,只能以枯枝為蔬,清水為酒了”
“……”
“不是說中秋時回嗎?”
“有些事情耽擱了”
“也對,什么事情都比回家重要”
“……”
“這次什么時候走呢?”
“明天”
“……”
絲郞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面前一杯清水靜靜地聽著。
“爹爹,你不要走了”
“……”
芳辰定定地瞧著他。
“可以不走嗎?”
“……我有事情”
“好吧”
芳辰舉起杯子。
“我們一起干了這杯‘酒’”
倪過云舉起,絲郞亦舉起。三只杯子撞在一起,蕩起水花,不分你我。
“慢著”
杯子剛到鼻間,倪過云喊著。他沉思了一會兒,慢慢看向芳辰。
“怎么了?”
“水中有毒”
“我們都是一起喝的,怎么會有毒?”
“……”
遠處有村犬吠了幾聲,一只細葉緩緩墜下,徑直落在了盤中。三人氣息往來平靜。
“既是你一定要走,我們就和你一起走”
“……”
“絲郞,來,我們干了這杯”
絲郞聽話地舉起杯子。倪過云厲喝。
“你瘋了嗎?”
“我是瘋了,我早就應該瘋了。與其這樣的過日子,不如我們三人一起死了永遠在一起痛快,既然你發現了,那么,要么你留下,要么我和絲郞死!”
“……”
“絲郞,喝了這杯”
倪過云一掌擊去。
“嗷嗚——”一杯水已經被芳辰灌進了絲郞的肚子里,杯子被擊落掉在地上,成為碎片,殘余幾滴,盈盈泛光。
倪過云趕緊抱起了絲郞,掌心貼上他后背,想幫他逼出毒血。
“沒有用的……哈哈哈哈……你現在可以想去那就去那了……哈哈哈哈……”
倪過云再次使力,然,絲郞閉上了眼睛,手腳漸漸冰涼。
“哈哈哈哈……沒想到你也會難受,沒想到你也會為了你的兒子難受……哈哈哈哈……”
“嗆——”寶劍出鞘,劍氣驚了桌上的細葉,飄起旋轉幾圈又落下。光芒閃了芳辰的眼睛,她微微瞇起,而脖間一涼,腥熱的氣息立即灌了她滿身滿腦。
芳辰沒有說一句話,訇然倒在了地上。
——
“吱呀——”,柴門在身后關上,倪過云的草鞋踏著亂石小路,沒有一點聲響。他將要去的地方,是龍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