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們舉頭仰望，藍(lán)藍(lán)的天空，群星閃閃；時有流星劃下，會給我們劃出一道光亮而又美麗的弧線,時間雖然很短暫，卻能在我的心里留下永久的記憶……

——題記

文/老姜

那天，我和我的一位同事聊天，不知說的什么，無意中扯到了“炒米湯”。他說他不知道啥叫炒米湯，更沒有喝過炒米湯。我說，那我可就比你幸福多了，我小時候，俺娘經(jīng)常給我們熬制炒米湯。

炒米湯其實就是把小米放到鐵鍋里干炒至金黃，然后加水煮出來的一種湯飯。炒米湯有一股炒米的鮮香味兒，大老遠(yuǎn)就能聞到。為了御寒常常要加一些剁碎的姜末，所以炒米湯喝起來有點鮮香的辛辣，還不時地能嚼到剁碎了的姜末兒，味道美極了！

喝炒米湯一般在初冬。入冬時節(jié)，天氣經(jīng)常變幻，氣溫驟降是常有的事。記得那年初冬的一個下午，當(dāng)時我才七八歲，寒流在下半后晌突然不期而至，風(fēng)呼呼的刮著，地下的樹葉被吹得來回竄，不時地在地上打著轉(zhuǎn)兒；院里的那棵老槐樹樹頭搖來晃去，樹身扭動著，像一個喝醉了酒的醉漢站不穩(wěn)，還不停地發(fā)出“執(zhí)拗執(zhí)拗”的怪叫……

我們幾個小孩兒當(dāng)時正在打谷場上玩耍，都還穿著不太厚的夾衣，大風(fēng)這么一吹就把我們都“吹”回了家，冷??！

那天俺家的晚飯就是炒米湯。說實話，我當(dāng)時聞不慣那股子姜味兒，不愿意喝。姐妹們都去喝了，我卻遲遲未動。俺娘問我咋不喝，我說我不饑。她一連勸了幾次見我沒有一點喝的意思，便一把倒拿起炕頭掃炕用的炊竹（音），用炊竹把兒指著我大聲喝道：“你給我喝！它就是一碗藥你也得給我喝一碗，不喝咱試試！”說完往炕邊打了一下。當(dāng)時嚇得我膽戰(zhàn)心驚，就只好含著淚像喝中藥一樣，閉著氣喝了一碗。

第二天，風(fēng)雖然停了，氣溫卻下降了不少。我背起書包照例去喊我的伙伴先法一起上學(xué)，誰知他娘隔著窗戶上的玻璃、目光透過老花鏡的上梁對著我說，“俺家法子病了，今天就不去了，你給他帶個假吧！”原來，氣溫驟降，冷熱遽變，他感冒了！

晌午放學(xué)回來我跟俺娘學(xué)嘴說了這事，俺娘說，“這下知道了吧？他就是沒喝炒米湯的過，你值當(dāng)了（以為）你娘害你呢！”

后來我才知道，炒米湯不僅香，更重要的是喝了它能讓我們御寒，更能適應(yīng)變化的氣候，所以每逢氣溫突然下降，俺家必然要喝炒米湯，我從此也愛上了炒米湯。

有時候我也很納悶，俺娘她從哪兒學(xué)來那么多的東西？

俺娘命很苦，她五歲就沒了娘，她下面還有一個兩歲多的妹妹。我姥爺一個單身男人還要領(lǐng)著兩個孩子，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

為了生計，姥爺帶著俺娘她姊妹倆到北京去謀生計。姥爺推著獨輪車走街串巷給人家賣煤球，車上還要帶著兩個孩子。當(dāng)時北京的人販子特別多，姥爺不得不小心！天黑了，仨人就住在一個小屋里。日子雖是清苦，但也總算能勉強(qiáng)糊口。

過了一些時日，房東老太太見俺娘聰明伶俐、活潑可愛，人樣也不錯，就給我姥爺說要收養(yǎng)了她。姥爺也覺得有一個孩子就行，就答應(yīng)說明天給個回話。夜間，姥爺給俺娘說了原委，誰知俺娘一聽就嚎啕大哭：“爹，就是再苦我也要和你們在一起，要死咱死一塊，不要叫我離開你……我有用，我會給你拉車！啊，爹爹......”娘的話讓姥爺潸然淚下，一家三口抱頭痛哭……

姥爺也舍不得這個懂事的女兒，覺得這樣做太狠心了，次日，便討要了工錢、和房東結(jié)了賬，逃也似的回了當(dāng)年的彰德---現(xiàn)在的安陽。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話用到俺娘身上最合適不過。窮苦的生活現(xiàn)狀就像一個惡魔，它高舉著皮鞭逼迫你成熟。大有“順之則存，逆之則亡”之勢！同時，它又像是一位長者，給每個人以均等的機(jī)會，讓你依靠自己的聰明智慧走向幸福。

俺娘很聰慧。她八歲就會做家務(wù)、會給姥爺洗衣做飯，同時還要照顧小她幾歲的妹妹。不但如此，凡是她想學(xué)的，只要讓她看上一眼便會銘記于心，而且還能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做下小小的改進(jìn)。僅這一點就著實讓村里的大娘大嬸們刮目相看。

她十八歲嫁到俺家，十九歲生了我姐姐，一年后就帶著我姐姐跟著我父親一道走南闖北、掙錢糊口，后來隨父親到河北六合溝煤礦落了腳。

父親是個自行車修理匠。那時候的修理匠是實實在在的修理匠，是以修為主，不像現(xiàn)在動不動就換零件。那時候，前叉子折了要焊，車梁斷了要接，當(dāng)時又沒有氣焊、電焊之類的先進(jìn)工具，只有一個小火爐、一只風(fēng)箱和一些必要的材料。焊接時把需要焊的地方放到爐子里用火燒，等到了火候再上硼砂、點黃銅、出火、清掃、校正，然后再裝回到自行車上。這一連串的動作不僅需要手疾眼快，更為關(guān)鍵的是要掌握火候，早了，銅進(jìn)不到焊縫、焊接不住，晚了則會把把焊件給人家燒穿，到時候不僅掙不到錢，還得倒賠人家，那可就遭大殃了。別的車鋪一般都需要雇個伙計做下手，而且要培養(yǎng)很久才能勝任。我父親則不用，因為俺娘沒幾天就學(xué)會了。她拉風(fēng)箱、看火候，成了父親名符其實的好幫手，僅這一點就讓我父親贊嘆不已。

公私合營后，父親積極響應(yīng)政府的號召參加了合作社，并和其他二十二個私營者共同組建了觀臺機(jī)械廠，負(fù)責(zé)修理、制造農(nóng)具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機(jī)械廠就得有車床、鉆床、砂輪機(jī)等等一些必須的設(shè)備，而這些設(shè)備又需要有動力來支撐。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有電，裝個電動機(jī)就行了，而是用的日偽時期留下的蒸汽機(jī)。由于蒸汽機(jī)工作起來“騰起、騰起”作響，人們習(xí)慣上稱之為“骨哚機(jī)”。

那臺“骨哚機(jī)”大約有兩米多長，一米半高，寬一米左右。左右兩邊各有一個直徑六七十公分、寬大約十公分、厚度有五公分左右的大甩輪兒，其中一邊的甩輪上還有個皮帶輪，那就是“取力輪”。

蒸汽機(jī)的下半身實際上就是一臺小鍋爐和儲氣包。蒸汽夠一定的壓力后，先人為的按照一定的方向輕輕轉(zhuǎn)動起來（因為正反都能轉(zhuǎn)，沒有固定的方向），然后緩緩打開蒸汽閥門，蒸汽通過“骨哚機(jī)”缸頭上的進(jìn)排氣門來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分配，最后讓蒸汽機(jī)“騰起、騰起”轉(zhuǎn)起來，動力就這樣產(chǎn)生了。

“骨哚機(jī)”產(chǎn)生的動力由甩輪兒上的取力輪通過很長一副平行傳動皮帶傳動到車間的天軸上，再從天軸上往各個設(shè)備傳送。每個使用動力的接口處都分別有兩個輪子，一個活輪，一個死輪?；钶喚褪强論?，不會跟著天軸周轉(zhuǎn)，一來這樣便于蒸汽機(jī)啟動時沒有大的阻力，二來某一臺設(shè)備停車時不至于影響其它設(shè)備的正常運轉(zhuǎn)。使用動力時，只要將皮帶從活輪撥到死輪上，這樣動力就傳過去了。

現(xiàn)在說這個可能像個笑話，可在上個世紀(jì)五十年代，一個鎮(zhèn)上能有個“骨哚機(jī)” 已經(jīng)是很先進(jìn)的了。

當(dāng)時技術(shù)工人特別稀缺， “骨哚機(jī)”的司爐不好找，俺娘就自告奮勇的燒起了“骨哚機(jī)”。她的出色的完成了司爐的使命，也因此受到了廠長的表彰，這讓全機(jī)械廠的人贊不絕口。

上世紀(jì)的六十年代初，傳說要建岳城水庫，當(dāng)時的鎮(zhèn)區(qū)將是未來的庫區(qū)，因此原來鎮(zhèn)上的人要統(tǒng)統(tǒng)向南邊的荒山上移民。同時，政府也鼓勵庫區(qū)的人回遷原籍，這樣可以減輕一些壓力。俺娘說，咱老家素有“曲溝曲溝，旱澇都收，旱了有渠、澇了有溝”的美稱，咱為啥不遷回原籍？在娘的堅持下，我父親只好同意。大概是一九六一年吧，我們?nèi)页宋腋赣H還在機(jī)械廠上班，其余都從河北遷回了曲溝老家。

俺娘個子高，個頭大約有一米六八，臉稍顯有點黑，也不是太黑，頭發(fā)黢黑，發(fā)式簡潔。由于她自己會裁剪，她穿的衣服特別可體，她又好干凈，所以她穿的衣服總是特別整潔。

俺娘會騎自行車。車架是我父親用水管自己焊的，彎梁，實際上就是坤車。雖不是正牌，但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那也是稀罕之物！俺娘身穿整潔的衣服、騎著自行車去走親戚，在當(dāng)時就是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著實令人羨慕不已。

在街坊鄰里眼里，俺娘不茍言笑、似乎不怎么熱情，更不會虛情假意的帶著樣子親。就這一點可得罪了不少人。

我家姊妹八個，有兩個兒子、六個閨女。閨女多，這在農(nóng)村人眼里，是人旺、興旺的好兆頭。所以就有不少獨生女兒的母親想給自己的心肝寶貝討個利市，找個干娘、認(rèn)個干媽什么的。她們也知道俺娘的脾氣，于是便托親戚、找朋友，想辦法通融。誰知俺娘是整著臉一概回絕，而且把話說的得死死的，絕無商量余地。她既然有她的說法，自然就有她的道理。她說，“俺家孩子多，自己的孩子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去親外邊的孩子？你想想，這可能嗎？這是其一。其二，我不會虛心假意的帶樣子親，我又不會裝，再說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那多累呀？第三，我脾氣不好，好嚷，萬一哪里得罪了，孩子兩家都不得勁，為了這事再翻了臉，哪是本兒哪是利兒呀？你想想。要我說，與其將來不愉快還不如現(xiàn)在就打住，這樣對兩家都好，你說是不是？”話說到這個份上，人家也就不能在往下說了。但有的人理解，有的人就不理解，于是就得罪人了。說什么“人家門臺兒高、咱攀不上”之類的冷嘲熱諷，俺娘聽后則從不辯解，只是一笑而過。

共過事的都知道，娘其實待人很熱情，古道熱腸，尤其是她那雙巧手，不得不佩服。裁剪縫衣那是小菜一碟，她是來者不拒；安機(jī)織布不在話下，她是見忙就幫；打結(jié)、扎帽雖是一絕，那也是有求必應(yīng)。

小時候，我新做了一條短褲，俺娘沒給我用松緊繩，而是用花繩，（直徑大約有三四毫米粗吧）每次褲繩系好后，總要留一截。這一截怎么留？俺娘給我打了一個公子結(jié)。這個公子結(jié)具體我描述不好，但后來我認(rèn)得，就像以清代末期為背景的電視劇里那些紈绔子弟腰間佩戴的那一種，走起路來攥在手上一甩一甩的特別好玩。鄰家的孩子看見紛紛模仿，要俺娘幫忙，俺娘也是一一滿足。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老百姓非常窮，不像現(xiàn)在裹小孩有風(fēng)衣、有鴨絨什么的，那時候能給孩子做個兔子頭帽子就是好的了。俺家?guī)讉€妹妹小時候（一生兒左右）都是俺娘用帶花的羊肚子毛巾扎的，款式新穎，活像現(xiàn)在喜洋洋頭上戴的那種，非常漂亮。別人羨慕得不得了，紛紛帶著毛巾前來求助。俺娘也是來者不拒，不一會兒就給她們扎好了，讓她們滿意而歸，為此娘贏得了不少贊譽(yù)。

說她不茍言笑，這并不等于說她不善言辭。相反，她是不言則已，言則到位。與其它大嬸大媽的家長里短不一樣的，就是她講的都是些大道理。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呀，什么“客在堂、不打犬”呀等等等等，她是張口就來。我爺爺是村里有名的老封建，古書讀得多、道理講得深。俺娘的作為著實讓我爺爺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納悶：一個從沒上過學(xué)的鄉(xiāng)間女子，怎么會懂得如此多的大道理？后來才知道，爺爺經(jīng)常教我讀什么《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百家姓》、《論語》之類的儒家經(jīng)典，為了能讓我充分領(lǐng)會，有的地方還要拆開講些個小典故，什么“孟母三遷”呀、什么“五子登科”呀、什么“孔子周游列國”呀等等，尤其是在講《弟子規(guī)》時，爺爺還要舉些例子做些示范。爺爺說話聲音洪亮，嗓門大，高一聲低一聲的。俺娘干著活聽得真真兒的，也記得牢牢的。她不僅能記得住，還能運用到實際生活中，尤其是教育孩子方面。這讓我爺爺贊嘆不已，說俺娘是“不識字的才女”。“不識字的才女”可能就是對我娘最好的認(rèn)可了。

俺娘是個有神論者。什么神啊位的她都知道的特別地道，敬奉起來也特別虔誠。

記得有一年是年后立春，大年初一起五更，特別冷。而俺娘卻是屋門大開，里間門簾也敞著。我害冷關(guān)了關(guān)門（風(fēng)門、上面有玻璃的那種），就被俺娘壓著嗓門訓(xùn)斥道：“關(guān)上門神靈怎么來咱家？還不快打開？”于是，盡管自己凍得“哈哈”的，也只好把門打開。屋門打開以后，往北望去，只見漆黑的夜里，北邊北屋東邊天爺臺上蠟燭、燈盞交相輝映，好像天空的點點星辰，微風(fēng)一吹，還會不時地眨眨眼睛。再由遠(yuǎn)往近處看，天爺臺、二門兒，再到我家的門墩，屋里的供桌，星星點點，用燈盞兒的星火勾畫出了一條隱約可見的通道，漂亮極了。俺娘說，這是在給神靈照路，還說，起五更之所以不讓大聲說話，就是怕驚動了神靈！

俺娘不僅是個有神論者，還是一個信奉命理的典范。

從礦區(qū)回來沒多久，俺娘就得了重病，脖子腫得老粗老粗的，當(dāng)時叫什么大脖子?。ê髞聿胖朗侨钡庖鸬模?，很是嚇人。雖經(jīng)多方醫(yī)治，一直都未見好轉(zhuǎn)。無奈，我家請了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問了全家人的屬相、掐指一算，然后煞有介事的說，“自古白馬怕青牛，鼠羊相逢似箭投”?！澳飳偈?，兒屬羊，相沖相克病入肓”。我娘問可有啥破法？先生說只有分開，方能漸漸好轉(zhuǎn)、進(jìn)而相安無事。就這樣，我就被認(rèn)給了河北的一個溫姓人家。當(dāng)時給人家約定，下邊三胎里有了男丁，這孩子算送給你，如果沒有則算你干兒。盡管有這樣的約定，我還是覺得她的心有點心狠。

不管怎樣，經(jīng)過一段精心調(diào)治，也不知是我被送出了家門的緣故，還是她多吃海帶補(bǔ)夠了碘的原因（據(jù)說海帶里含碘比較多），總之俺娘的病終于在這恍恍惚惚中漸漸有了好轉(zhuǎn)、并逐步康復(fù)了。

后來才知道，在她看來，相克者雙方會“弱者更弱，強(qiáng)者更強(qiáng)”。再后來到了2000年，我患了腦梗塞，四肢不聽使喚，當(dāng)別人轉(zhuǎn)告她以后，俺娘堅持不來探望，只說在家擺地（燒香拜佛之類），自始至終沒有照面。這大概也算是娘信奉命理一個印證吧！

俺娘不僅信神、信命理，而且很執(zhí)拗。

記得有一次，我家后邊西屋盤煤火臺。由于她對活兒要求高，專門請來了村里一個老匠人。

匠人姓栗，大概是窮怕了吧，爹娘給他取名叫滿倉，意思是不缺吃的。滿倉當(dāng)時有五十來歲，國字臉、黑臉龐，一對大眼忽閃忽閃的，特別有精神。他干這一行干的最早，做活兒也做得最好，村里的泥瓦匠都是他的徒弟。可能是終年彎腰干活的緣故吧，他老是直不起腰來。他是“頭把刀”，他的工錢是別人的一倍半。俺娘之所以請他，就是覺得他干活仔細(xì)、地道。

滿倉早上上工時，娘說，人家一般都是盤十四層，你給我盤十六層。

滿倉說，“你的個兒雖然高，十五層就夠用了！”

我娘說，“別介，你就給我盤十六層?！?/p>

天傍黑，煤火臺盤好了，俺娘去屋里一看只有十五層，沒吭聲就走了。

晚上吃飯時，俺娘就是不提工錢的事，滿倉只好開口索要。

俺娘說，“滿倉叔，我要的是十六層，你盤的是十五層，明天加一層了再說吧！”弄得滿倉光咂嘴沒啥說。第二天，他一邊干活一邊嘟囔道：“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呀！”

俺娘不僅勤快還很睿智。這種聰明機(jī)智表現(xiàn)在處理家務(wù)的技巧方面，也表現(xiàn)在她的為人處事上。

家務(wù)活沒底兒，更加上我們兄弟姊妹們多，一般子女多的，孩子出來都比較邋遢，有的甚至是上衣開花兒（露著棉花）、領(lǐng)口是油花、袖口鼻饹馇、胸前是飯渣兒。而俺家兄弟姊妹卻是干干凈凈、整整潔潔，讓人另眼看待。這主要得益于俺娘的勤快和睿智。

俺家姊妹每個人的衣領(lǐng)、袖口都有一個護(hù)層，就像現(xiàn)在的被頭一樣。俺娘一看臟了，就下令我們早點睡覺。這時候，她會把我們的衣領(lǐng)和袖口的護(hù)層拆下來，洗一洗然后焙到煤火臺上，然后她也趕緊關(guān)燈睡覺。因為剛吃完晚飯那會兒是用電高峰，電壓不夠，燈泡像油燈一樣紅紅的。到了后半夜，人都睡覺了，電壓高了，同樣瓦數(shù)的燈泡這時候明的像雪蛋，燈光亮的刺眼。這時候，我們衣領(lǐng)和袖口的護(hù)層剛好焙干，她起來一針一線、認(rèn)認(rèn)真真的把活做完，然后，把衣裳重新蓋在我們身上。第二天早起，我們就在不知不覺中穿上了“新衣裳”。這件事聽起來好像很簡單，可幾十年如一日那就是不簡單呀！

聰明的人思維縝密，做事也精巧。

俺家的煤火與眾不同，不管哪個屋的煤火，右邊都有個小洞，口上有一塊磚，磚的中間有兩處凹了下去，剛好能用手抓住，是小洞的封口。

晚上，俺娘叫我們把剩下的紅薯、饃饃之類的東西放進(jìn)小洞，然后把洞口堵上，第二天早上，干面紅薯會變得像板栗一樣掉渣，吃起來壓得慌；不干面的會變得外邊像牛筋、內(nèi)里邊像軟糖，吃起來特別可口。而饃饃則會變成焦饃饃塊，香甜可口，著實讓旁人眼饞。

也有人到我們家取經(jīng)，可是他們用不好，往往是焙糊了的多。他們?nèi)柊衬锞売?，俺娘則是開口大笑。原來，往洞里放東西也有技巧，不能緊靠爐膛，中間一定要留點空隙。道理是一說就懂，可做起來并不是人人都會呀！

娘很要強(qiáng)，干活兒很專注，有時竟忘了時間，有時竟然也“忘事”。

一九六三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日，我記得很清。當(dāng)時我在俺村后街西頭的小學(xué)校上一年級。那幾天，大大小小的雨連續(xù)下了七天七夜，街里的水有腳脖子深。下午三點左右，我們正在上課。老師突然接到村里的通知，學(xué)校立即放學(xué)，不準(zhǔn)學(xué)生自己回家，必須有家長親自接走，還說已經(jīng)在村里通知了。（當(dāng)時沒有廣播，都是村干部在手里提著一面銅鑼，走街串巷、邊敲邊喊。這可能是就是最原始的廣而告之了。）

不一會兒，教室里就開始不斷有家長來接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斷的順著門口向外張望，這時候我是多么盼望看到娘的身影呀！

很快，多數(shù)同學(xué)都被家長接走了，教室里就剩下我和我家東院的一對叔伯兄妹我們?nèi)齻€小孩兒。一會兒，他們家的大人也來接他們了，眼看就剩下我一個，村里的突然決定肯定有原因，究竟會是什么？伙伴們都走了，我怎么辦？頓時，孤獨、失望和恐懼籠罩著在我心頭。我急中生智說“大爺（伯父的意思），我跟你一起走吧？”老師也說，“你們順路就把他也帶走吧！”就這樣，他一手拉著他的女兒，一手拉著他的侄子，我在后邊拉著他的衣服，趟著腳脖子深的水回到了我家。

我家在村前街西頭路北，南屋的東面是過道，南屋的后面有一口水井。南屋說是南屋，其實就是個草棚，我和爺爺住在那里，另外也放了點雜七雜八的。走進(jìn)院里有個二門，二門里面有北屋，有東西兩個三間的配房，北屋是主房，比東西兩配房的三個臺階多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大約有尺把高吧，是四臺階。北屋有兩道門，中間叫過廳，直達(dá)后院北屋的過廳，再往北還有個北屋，那才是廳堂，那是我村明遠(yuǎn)堂家的“九門相照”。土改后，房子分給了不同的人家，相照的門也都只留了前門，成了獨戶而不再是過廳了。

我走進(jìn)院里，看見俺娘仍然在南屋草篷底下專心致志的紡麻。我哭喪著臉說：“娘，你不要我了？”俺娘一把把我摟進(jìn)懷里，喃喃的說，“娘只說陰天好紡麻，把這事兒給忘了！”

院子里的水越來越深，眼看這就要漫進(jìn)草篷里了，俺娘拉著我說，“走，咱趕緊回屋吧。”到了我們住的西屋，雨仍在不停的下，水好像越來越深。俺娘馬上意識到，要漲河了！

說話間，水漲的速度越來越快，眼看就要往屋里流。俺娘大聲喊道，快把枕頭拿來！我和姐姐趕緊到炕上拿了兩個仨人枕的長枕頭，麻利的堵到了門鈐子下邊。門口終于堵上了，可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屋地從老鼠洞嘩嘩的往上冒水，像鍋子滾了一樣。一看這情景，俺娘抱起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妹妹出門走進(jìn)齊腰的水中，一邊走一邊說，“你倆別動！”俺娘把孩子抱到北屋后，轉(zhuǎn)回來又把我和姐姐領(lǐng)到了北屋。

幾乎都意識到了要漲河，整個院里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了北屋。我站在北屋向南望去，只見院子里的洪水已經(jīng)有了一米四五深，還不時地泛著微波，遠(yuǎn)處，我家的南草棚泡在水里孤獨無援地左右搖晃著，甚是凄慘。突然，“噗”的一聲，南草棚向上冒了一股白氣，轉(zhuǎn)眼之間就被洪水強(qiáng)行帶走了！草棚塌了后，只見街里滔滔洪水由西向東滾滾不息，來不及躲藏的豬羊在洪水中“唲唲”的尖叫，無奈的被洪水裹著向東漂去......

兇猛的洪水像猛獸一樣肆意了大約一個多鐘頭。大約到六點來鐘，才慢慢的、極不情愿的落了下去。據(jù)說這次漲河是彰武水庫有計劃的泄洪所起。另外，俺村東頭的那個南河橋由于只有一個橋洞，橋面又高，偏巧洪水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個麥蹟垛，把個橋洞堵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水位抬高了，這才禍起蕭墻。后來修建的南河橋橋面很低，采取“漫水”形式，就是接受了這個慘痛的教訓(xùn)。

記得漲河的當(dāng)天傍黑兒，街上的鑼聲再次響起，說明天的水比今天的還要大、而且大得多，天亮以前所有村民必須撤完 。

我們開始準(zhǔn)備干糧，明天昏明就要向西逃，因為西邊的地勢高?？墒?，做飯的煤火滅了，生火有又沒有干柴，雖然在柴火上澆了洋油（煤油），無奈油著柴不著，弄得滿屋都是煙，后來，俺娘把一個褥子拆了，棉絮蘸著洋油，愣是弄了一點吃的。

次日。天剛發(fā)亮，我們娘兒四個就踏上了躲避水災(zāi)的逃生之路。那時安陽到水冶還是石子路，俺娘抱著妹妹前邊走，我和姐姐在后面緊跟。路上熙熙攘攘，竟然聽不到孩子撒嬌的哭聲。我腳上穿著我爺爺那雙僅有的四三碼的膠鞋，特拉特拉攆著大人的腳步往前快走，生怕自己被洪水沖走。大約走了一個多鐘頭，我們到南固現(xiàn)村邊停了下來，說到這里就沒事兒了。這時，我才覺得我的右腳疼痛難忍，俺娘一看，不知啥時候掉進(jìn)鞋里一個小石子，把我的腳都咯破了。俺娘說，你咋不早說，我哇的一聲就哭了。娘說，你看孩子求生的欲望有多么強(qiáng)烈呀！到了下午，村里派人去通知讓我們回家，說原來的泄洪計劃取消，村民們原來緊繃的弦終于松了下來。

回到家了，才發(fā)現(xiàn)洪水退去時給我們街里院里留下的尺把深的淤泥，原來排水的水道眼也給堵死了……這次漲河不僅給我們造成了巨大損失，更給我們的心靈抹上了一層陰影，至今也揮之不去。

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天，我妹妹帶著不滿三歲的弟弟到南河邊洗衣裳。六三年漲河后，村里在上級政府的支持下，把新橋建在了老橋的上游約三百米處、離水閘口大約三十米。為了方便老百姓洗衣裳，橋的上游兩邊還專門砌了寬大約兩尺的條石。我妹妹在河邊洗衣裳，弟弟在邊上玩耍。

突然，我弟弟一不小心掉進(jìn)了河里，急促的河流帶著他順流向幾米高的閘口奔去……

我妹妹大呼“救人呀，救人呀……”。

這時，后街的一位叫牛兒的男子拉著一車花柴正好從這里路過。聽到喊聲，他不顧一切的跳進(jìn)水里，一把就把我兄弟救上了岸。我妹妹怕挨打，只說濕了衣裳，隱瞞了實情。老半天俺娘才聽別人說是牛兒救了俺兄弟，就立即買了禮品趕往人家家里當(dāng)面道謝。她回來對我們說，“施恩圖報虛君子，知恩不報實小人。”記住，我們要感謝每一位有恩于我們的人，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從此以后，兩家來往日漸密切。

轉(zhuǎn)眼間，兄弟要結(jié)婚典禮了。娶親回來就要拜天地，拜完天地就開席，開罷席就開始磕喜頭。磕喜頭有個先后順序，叫“先里后外、先大后小”，按著事主預(yù)先列好的名單逐個進(jìn)行。說是磕頭，實際上就是點點頭，走個形式。但凡收受喜頭的人要給拜禮錢，所以都很在意自己在排序中的名次，因為排序反映的關(guān)系的親疏和輩分的高低，事主如果安排不當(dāng)是要被笑話的。不僅如此，更有一些平時有隔閡、有矛盾的這時會借機(jī)挑理，有時會讓事主下不來臺。所以一張看似簡單的磕頭名單，卻深藏玄機(jī)。

那一天，司儀照著俺娘事先擬定的名單逐個進(jìn)行著，牛兒家媳婦和大家一樣在下面豎直了耳朵聽。都念完了，牛兒家的名字還沒出現(xiàn)，于是滿臉的不高興。這時，俺娘站在天爺臺兒前面對大家，說“等會兒！”然后對著牛兒家媳婦說道：“來，他嬸的，你們站到前邊來。”然后又對兒子和新媳婦說：“這個頭得真磕，這是當(dāng)年救命的頭！”于是，新婚夫婦面對這位救命恩人夫妻倆恭恭敬敬的磕了兩個頭……

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感動，都說俺娘這事兒做得好，有水平。罷了，俺娘對牛兒家媳婦不無詼諧地笑著說：“你沒聽說？遲飯是好飯，你這頭是真頭！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呀！”她的一番話語讓在場的人都笑了！

說起俺娘，那故事真的太多了。俺娘苦命卻不認(rèn)輸、聰慧卻不張揚(yáng)；她所做的并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而是極為平凡的瑣事，但她能執(zhí)著、堅持并默默無聞的去做！

她說她并不是天生的聰明，而是善于動腦筋，做事用心、好琢磨；她經(jīng)常說，這世界上有四等人，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嘴教、三等人用棍子教，那最后一等就是最笨的、用棍子教也教不會的人！

一場秋雨一陣寒。轉(zhuǎn)眼間天又要變冷了，可我們再也無法喝到俺娘做的炒米湯了。今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日就是她老人家去世五周年忌日，她雖然沒給我們留下萬貫家產(chǎn)，她卻用她一生的勤勞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尤其是她用整個生命劃的這道明亮、美麗的弧線，將永遠(yuǎn)的留在我們心中。(完）二〇一三年九月十八日、農(nóng)歷八月十四日截稿、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五日重新發(fā)表，個別字句有修改。

【作者簡介】老姜，男，安陽市殷都區(qū)曲溝鎮(zhèn)人。民主建國會會員，熱衷網(wǎng)絡(luò)自媒體并有多篇文章發(fā)表。主要作品有《安陽名村西曲溝》、《西曲溝軼事雜記》、《十堰的白馬尿》、《我家的煤油罩子燈》等，是《散文詩歌分享畫》發(fā)起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