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四聯彈丨守護」主題征文「社會現實」組。
01
半個日頭卡在山梁,饒是盛夏時節,傍晚時分的太陽也收斂了光芒,給李村這個山腳下的小村莊留下少許清涼。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從李長順家里傳出來,是他婆娘的哭聲。李長順家的屋里門外站滿了人,都是村里的鄉親。
李長順兒子建業的遺體已經從醫院接了回來,家族里年長一些的女人們忙著給建業凈面入殮,長順的婆娘和女兒哭得死去活來,眾人怎么勸也勸不住。李長順雙手抓著棺材,看著兒子的面容,哽咽著哭不出聲,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砸在兒子嶄新的壽衣上。
“來福來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門口的人轉身回頭,自然讓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拉著一個十三四歲男孩邁進門檻,撲通跪倒,泣不成聲:“建業,我們對不起你啊!”哭罷,頭使勁磕在地上,砰砰地響。
進來的人是孫來福和他的兒子志強,有人拉起他父子二人。來福起身看到長順蹲在棺材尾部掉淚,趕緊拉著兒子過來,又跪倒在地,含著淚說:“哥,我們對不住您,這一輩子我家都欠您的,以后讓志強給你和嫂子養老送終。”話沒說完,又嗚嗚地哭起來。
長順見狀,趕緊拉起來福爺倆,說道:“你們先回去吧,有啥話等我家辦了喪事再說。”來福趕緊應承,“好,好。”爺倆又磕了頭,哭著,低著頭,弓著腰走出去。
這邊大伙給建業入殮好了,蓋上棺材。有執事的族人進來,讓大家止住悲聲,對長順說:“孩子已經走了,日子咱還得過下去。村里也表了態,建業是見義勇為,是救人犧牲的英雄,也向鄉里匯報了情況,政府會有決定。咱現在還是按農村的風俗,讓建業順順當當地入土為安吧。”
大家紛紛附和,長順也點了點頭。忽然建業娘又大聲哭了起來:“我苦命的孩啊……”眾人又勸了一通,建業娘和姐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抽泣著聽族人們盤算喪事。
院子里的人逐漸離開,走出胡同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事情的來龍去脈。
有人問道:“這到底是咋回事啊?早上還都好好的。”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回答道:“我是最早看見的。今上午在地里澆地,收工回來晚了。走到村口,就看見幾個孩子在水灣跟前嚇得哭,喊救命。我趕緊往這跑,心里慌慌的,腿也打哆嗦,使不上勁。我不會水(游泳)啊……”
“到底咋回事,你說主要的。”一個女人打斷了他的話。
那人打了個呵呵,繼續說道:“主要的就是,午飯后志強他們幾個小子在水灣邊上打水漂,不小心腳下一滑,出溜下去了。其實水灣邊上水不深,他心慌一撲棱,就沉下去了。剛好建業騎自行車經過,聽見喊救命就趕緊過來救,結果也出溜下去了。”
“建業應該會水(游泳)啊?”另一個女人說道。
那個男人道:“不會水他敢下嗎?我就沒敢下水。建業去救志強,志強抱著建業不放,弄得建業也沒法游泳,倆人就像電影里拼命一樣。建業好不容易掙脫開志強,攬著他的脖子往岸上游。我們不敢下,又撈不著他,到處喊人,找長桿子。可這里離村子還遠啊,哪能這么方便。等到大伙接二連三跑來,建業也沒力氣了,志強還一個勁地撲騰。最后建業把志強推上來時,志強那小子使勁一蹬,正蹬在建業脖子上,嗆了一口水,上不來氣,就游不過來了。”
一位老人家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唉,這人的命喲。長順早上還有兒有女,下午就斷了后了。一命換一命,可憐了建業那孩子,才二十歲啊,跟我孫子一般大。”
02
農村風俗,年輕人去世的喪事一般從簡,建業的喪事也不例外,第二天下午老早就完事了。鄉民們陸續散去,家里只剩下長順兩口子和女兒建萍。連驚帶嚇,加上傷心過度,一家三口身心俱疲,簡單收拾了一下,也沒怎么吃飯,就早早休息了。
第三天早上剛吃過早飯,村長來到長順家里。彼此寒暄了幾句,村長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對長順一家說道:“實話實說,今天一大早來,是受來福委托,跟你們商量補償的事。他拿不準主意,現在提這件事怕你們傷心,像在傷口上撒鹽。晚幾天說這事,又顯得怠慢。他找到我了,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還是早點說開,對你們,對建業也是一個交待。”
村長停頓了一下,看三個人都沒反應,繼續說道:“咱村的情況都明擺著,都不富裕。來福一家東湊西湊的,湊了六萬塊錢。不多,我看他們也是盡力了。他留了話,你說個數,再難他也應承,保證你們都滿意。”
沒等長順開口,婆娘接過話茬,說道:“多少錢也換不來我孩子啊?”
村長急忙陪著笑臉,連連說道:“那是,那是。”
建萍接著說:“叔,建業的事跡村里報上去了嗎?上面能有啥說法啊?”
“報上去了。公社領導,哦,不,現在是鄉政府了,領導很重視,具體的還要向縣里匯報,等等吧。”
“嗯。麻煩叔了。”建萍給村長續了茶水。
長順是個沒有多少話的人,默默地抽著煙,不搭茬,若有所思。
村長怕冷了場,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村里臨時開了會,大家商量著,給你家四千塊錢補貼,算是一點心意吧。村里也沒多少積攢了。”
長順給村長遞了根煙,緩緩地說道:“兄弟,建業這事讓你和大家費心了。救人是應該的,別說是咱村里自己的孩子,不認識的人也得救!這是老輩傳下來的規矩。唉,建業也是個孩子,在水里救人不會啊,這是他的命,沒辦法,好在志強這孩子沒事。”
“對,你說得對。建業是個好孩子,是英雄。”村長動情地說。
長順嘆了口氣,看著村長說道:“錢不錢的,建業救人也沒想到錢。來福這個錢俺家不收。村里的補貼俺收下,這是領導的決定,是榮譽,俺收。”
“哎,那不行,長順,”村長插話道:“來福一家人感恩戴德,是真心實意。錢不收下,他們一輩子也不安心。再說,來福說的到家了,志強長大不會忘了你們的,我看他說得很認真。”
長順說道:“來福家的日子比我強不到哪去,這些錢就給他掏空了,不能收。”
村長喝了口茶水,說道:“我有個建議,來福的錢要收下,人前人后都有個說法,你要覺得他家困難,能不能這樣,讓他給你四萬六,村里撫恤四千,共五萬塊錢。政府那邊村里盡量爭取,你看這樣行嗎?嫂子,建萍,你倆也說說。”
一家人都不吱聲。建萍見長順不說話,就對村長說:“還是爹拿主意吧。”轉頭問長順道:“爹,你說話呀?叔問你話呢?”
長順看了婆娘一眼,說道:“按村長的意思吧。”婆娘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進里屋了。
村長也站起身來告辭,長順一家人送到胡同口。村長對長順小聲說:“現在搞承包。那個水灣上面的意思要整治,你說把水抽淺,弄個魚塘怎么樣?你要有心,先依你。”
長順抓住村長的胳膊,連連說道:“行,行啊,我正好在那守著建業呢。你多費心。”
村長點點頭,離開了。
03
半月之后,村長和支書陪著鄉里的領導到長順家慰問,鄉里送了六千元撫恤金。重要的是,鄉政府領導敲定了水灣的整治,由鄉政府協調資金,村里經辦,把水灣修建成一個小池塘,由長順一家優先承包,項目自定,自主經營,以此作為對長順一家的政策支持。領導回去后,隨行的記者做了采訪,說要登報宣傳。
長順一家稍微轉移了痛失親人的悲傷,把心思轉移到池塘養魚上來。勤勞善良的長順一家人把對建業的懷念寄托在魚塘的經營上,雖然是摸索著干,倒也過得去。只是自從建業去世后,建業娘由于悲傷過度,脾氣性格好像變了一個人,記性差,不愛說話,反應也不如從前。長順嘴上不說,心里卻擔心得很。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轉眼過了三年,建萍的婚事爬上了長順兩口子的心頭。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建業去世后不久,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門提親,一來建業剛去世,一家人心里有個坎過不去;二來建萍是經營魚塘的一把好手,若是出了嫁,長順一個人很難玩得轉,所以建萍的婚事一直拖延著。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長順夫妻也不敢再拖了,生怕耽誤了女兒的終身大事。
建萍這次相親的對象是個退伍軍人,長相不錯,家庭也是厚道人家。建萍滿意,長順夫妻倆也沒意見,媒人便撮合著定親。老話說,女生外向。建萍自從定了親,心思就不在魚塘上了,隔三差五地去婆家,因為她對象在鎮子上做生意,缺人手。
一晃半年過去,建萍婆家看建萍做生意在行,說話辦事也穩當,是個過日子的人,便催著媒人張羅結婚。長順看女兒年齡也大了,在婆家挺受歡迎,想來嫁過去也受不了氣,就答應媒人選個黃道吉日完婚。來福聽到這個消息,包了個兩千元的大紅包送來,長順堅決不收,嫌禮太重。來福執意留下,最終長順拗不過來福,勉強收下。一來二去,兩家走得更親近了。
女兒嫁得心滿意足,但家里家外一攤子的活都落在長順肩上。白天忙活責任田,晚上照看他的魚塘。其實魚塘也不是天天有活要干,但長順習慣了待在那里,一個人坐在臨時搭建的小屋門口,抽一袋煙,想著橫七豎八的心事。偶爾聽見魚兒戲水的聲音,他會怦然心動,恍惚覺得是建業在跟前喊他。夜色籠罩,微風習習。他望著長空,或有月,或有星,回首半生,不覺落下兩行清淚。半生勞碌,一生積德,換不回李家香火,百年之后無顏去見三代宗親。人前強顏歡笑,人后也覺凄涼。老伴身體已然不好,家里家外他一個人擔著。他怕有一天自己生病,身體垮了,這個家怎么辦呢?每每此時,他都不敢往下想,強迫自己到處走走,散散心。他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碰見熟人拉家常,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孤獨地舔舐陳年的傷感。
莊家收了一季又一季,魚苗放了一茬又一茬。長順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背越來越駝。在城里乃至鄉村日新月異的變化之中,他忽然意識到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志強都已經長大成人,高中畢業后出去打工了,臨走前跟他辭行,說在外面賺了錢就買好酒回來孝敬他。
04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村民的日子好像有了變化,漸漸的三輪農用車,摩托車、電視機多了起來。莊稼施肥,收割,運輸等都不再用人力小推車了,越來越多的人騎著摩托車外出打工,許多人家翻蓋了房子,電視里總是播放關于改革開放的新聞。
長順默默地注視著這些變化,思忖著日子該怎么過。離家遠的幾塊地里種了樹,不用打理。莊稼活能干多少干多少,不再像年輕時那么拼了。小魚塘也不好經營了,因為市場上的魚蝦供應充足,質量還好,自己養的魚反而沒了市場。正好趕上村里規劃,把這個小魚塘填平了,他便在原來的位置蓋了院墻,弄了個廢品收購站,同時學著搞點維修什么的。總之,他要守著這個地方,隨便干點啥都行,只要他在這里,就覺得兒子不會走遠。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收廢品雖然不很體面,但收入卻可觀,甚至比種莊稼還賺錢。他又覺得有了希望,開著三輪車去附近村里收廢品,雖然勞累,但臉上有了笑模樣,心里舒坦。
老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人走背運,喝涼水都塞牙。長順腳下的路總是磕磕絆絆,不那么平坦。有一天外出收廢品,天卻忽然下起雨來,雨大路滑,一不留神連人帶車翻到了溝里,車上滿滿的舊紙箱,還有一些廢鐵管、鋁管之類的東西砸在長順身上,傷到了頭和腰。
鄰村路過的人們把他從廢品堆里扒拉出來,人已陷入了昏迷。好在有人認識他,送到鄉鎮醫院,結果治不了,又轉到縣醫院。直到天黑建萍兩口子才和她娘匆匆趕到醫院。醫院的診斷結果需要盡快做手術,還得請省里醫院的專家來做,總共花費在十萬元左右。
手術必須要做,救人要緊。長順家剛剛花錢翻蓋了房子,建萍娘把家里的全部積蓄拿出來也不到四萬元。看著手術室冷冰冰的鐵門,建平娘心慌意亂,急得直哭。建萍兩口子錢都在生意上,現金也就三萬多點,只好一邊救人,一邊想辦法借錢。
手術整整進行了五個小時,把長順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頭纏繃帶的長順平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雙眼緊閉,身形消瘦單薄。他靜靜地躺著,任傷痛恣意折磨他干枯的身體。他終于可以暫時放下一切,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對他來說,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掛念,就這么安靜地躺著,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啊。
他實在是累了,連做夢都那么勞累。他夢見村后的山體滑坡了,人人都拼命地逃跑。他背著建業,抱著建萍,拉著婆娘在狂風暴雨中奔跑。風太大了,他跑不動;雨太大了,他看不清路。他大聲喊,卻喊不出聲……
“爹,你醒醒,來福叔和志強來看你了。”長順不知道睡了多久,隱隱約約地聽到建萍在喊他。他猛地打了個寒顫,從噩夢中醒來。
長順使勁睜開眼,眼前的人影慢慢變得清晰。“來福,志強。坐……”他氣若游絲,聲音很小。
來福俯下身,輕聲說道:“哥啊,好些了嗎?”
長順點點頭,臉上擠出一絲笑模樣,“老了,不中用了。”
來福也笑著說:“老還說不上,以后別逞強了,咱都不是當年的小伙子了。還算你身子骨硬朗,這次多懸(危險)啊。”
長順笑著點了點頭。這時,一個護士走了進來,對他們說道:“你們誰去護士站交一下押金啊?”建萍答應著往外走。
志強趕上去,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建萍,說道:“姐,卡里有三萬塊錢,你先用著。來得匆忙,就帶了這些,不夠你打電話,我送過來。”
“不,不用,我這有。”建萍連連推辭。
”姐,一家人不用客氣,我問過護士了,你先拿著用。”志強把卡塞進建萍的手里,來福也過來勸,建萍只好收下,到護士站交押金去了。
志強回到病房,俯下身子對長順說:“大伯,你出了院好好養著,別干那些重活了。”
來福笑著說:“你賺錢也不易。”“我現在當個小干部,賺錢多。”志強笑著說。
來福笑著不說話。
說了一會話,來福爺倆回去了。建萍娘對建萍說:“志強這孩子有出息,當干部了,可賺錢了。”
建萍說:“不像,我看他手上繭子厚,還有石灰粉呢。”長順笑著說:“你娘缺心眼,哪個干部說自己賺錢多啊,這孩子就是心好。”建萍娘白了長順一眼,笑著說:“我缺心眼,你心眼不缺,差點老命沒了。”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05
傷筋動骨一百天。長順出院后在家里休養了兩個半月,身子漸好,可以輕來輕去地干活了,平時在他的廢品收購點拾掇拾掇,村民來賣廢品的自己裝,自己卸,他只管看秤付錢,重體力活不干了。
有一天,志強提著兩瓶酒來看望他,樂呵呵地對他說:“大伯,我得了兩瓶好酒,您嘗嘗。”
“喲,志強干部越做越大了?”長順笑著說:“我有酒,你拿回去孝敬你老子吧。”
志強哈哈地笑:“干部不當了,沒人送禮,也不賺錢。我現在做買賣呢,這酒是朋友送的,我爹昨晚就喝上了,這個您老嘗嘗。”長順接過酒笑著打量起來。
志強湊到長順跟前,長順挪挪屁股,讓志強也坐在板凳上。志強掏出香煙,給長順點上,笑嘻嘻地說:“大伯,咱爺倆做樁買賣?”
“跟我?”長順一臉詫異。
”嗯。大伯,我看上您這地方了。”志強看著長順的臉說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守著這個地方,我知道你不圖別的,就是守著我建業哥,留個念想。建業哥在這里救了我的命,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就是想多賺錢報答建業哥,報答您和大娘。現在我爹我娘,您和大娘年紀都大了,身體也不好,我想回來在這里開個土特產加工廠,我在外邊聯系了銷路,都談好了。我租下大伯這個院子,給大伯兩倍的租賃費。您也甭干別的了,就在這上班,給我驗驗貨把把關。對土特產您在行,我爹不在行,讓他在這里跟你作伴,張羅張羅。”
長順聽他說完,嘆了口氣說道:“好孩子,大伯知道你的心意。這些年我是守著這個家,守著建業,可我知道你們爺倆一直守著我啊。我有了難處都是你爺倆幫我,大伯都記在心里了。你說的這事行,按你說的辦,你有辦法。不過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行,啥條件都行,大伯盡管說。”志強高興地說。
長順從口袋里摸出住院時志強給的銀行卡,塞進志強手里,鄭重地說道:“里面的錢建萍補上了,整三萬塊,你回去查查。”
“這是孝敬叔的,我不要。”志強把卡又塞到長順兜里。長順摸出來,嚴肅認真地說:“孩子,心意我領了,這個錢我不能要。等我急著用錢,或者沒飯吃了,我會向你開口借。你和建業都是好孩子,大伯心里有數。聽話,拿著,要不然咱這買賣沒法談。”
“那就當租賃費好了。”志強紅了眼圈。長順拍了拍志強的肩膀,笑著說:“那個咱另談。走,去我家讓你大娘整兩個菜,嘗嘗你的好酒。”
爺倆說笑著往家走,身后留下一長一短的影子,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