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們終將平庸的人生
1.
原以為再見到劉萍萍會認不出她來。二十多歲的時候她就那樣,無論跟你多熟,一扭頭你就想不起她的相貌來。倒不是因為她丑,丑反而讓人印象深刻,就像很多喜劇明星,要的就是丑。假如她混在一群男女老幼里,你很難一眼把她拎出來。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過于普通。普通,便沒有辨識度。
我想叫她,又想,還是等等。
超市里的一個黃色貨架旁擠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貨架上方懸著的亮黃色小牌子上寫著猩紅的“大減價”三個字,讓超市里的家庭主婦都紅了眼。我迂回到距離劉萍萍很近的位置。她胖乎乎的大圓臉盤子,年輕的時候不顯得多年輕,卻也不易變老。四十出頭看起來,倒比實際年齡小了五六歲。劉萍萍此刻正夾在了一群家庭主婦的肉體中間,被擠的哇哇直叫,不知道是想進去還是想出來。身上的西裝扣子被擠開了,衣服角到了咯吱窩,皮包被她緊緊的抓住架在頭頂。
這種亂糟糟的情況下喊她,她是聽不見的了,我正轉身要走,她卻發現了我。她不擠了,很迅速的從人群中撤了出來,尷尬的扯平衣角。
我笑道:“都這么大的官太太了,怎么還跟當年似的小氣?”
她尷尬的笑笑,說:“什么官太太哦,不都是靠工資過活么。”
察覺到自己的失言,我準備就此分別以免尷尬繼續,沒想到劉萍萍卻說要去敘敘舊。
她開著車一路向南開,一直開到了外環快到高速路口了,車頭一掉拐入一個小巷子,在一個連門臉都沒有的三層小樓前停了車。
門內一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女子迎了出來。
“我們閨蜜倆臨時想起來到你這喝喝茶,沒來得及預訂。有位子嗎?”
“有的有的,里面請。”
中年女子領我們到一個小房間,墻壁和屋頂全部是原木包裹,房內設有一張小飯桌,一個品茶的茶桌,幾個蒲團。一進房間,我就感覺到這房間的隔音效果特別好,雖然窗戶開著,幾乎聽不到馬上來往的車輛聲音。
“你這夠可以的啊,吃個飯搞的都跟地下黨似的。”
“咳,這地方我也不常來,就是跟著老杜來了幾回。”
“說起你家老杜來,還是你有眼光啊,挑了個好老公。張曼曼要是知道了,該悔得腸子都青了。”
劉萍萍給我斟了一杯茶,沒回應我,我也只好沉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專注于自己的沉默。這沉默筑起了一道墻,把我和劉萍萍隔絕開來。我們十年的疏離的隨著茶杯里裊裊升起的熱氣上升為陌生,陌生又上升為壓力。我無法排解這壓力,只好放空思想,任由它隨著茶氣散開去。
2.
我和劉萍萍十年前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了一個地方上班,同去的還有一個姑娘,叫張曼曼。如果說劉萍萍是毫無辨識度的不丑不俊,那張曼曼就絕對是過目不忘的美女。
長的漂亮的優勢在報道第一天就感受到了。
當我們三個人同時出現在人事科科長面前的時候,那個頭發有點微禿的中年男人的眼神直接略過了我們,長久的停留在了張曼曼身上。什么工作崗位啦、住宿安排啦、吃飯問題啦,說所有問題的時候都只看著張曼曼。
張曼曼長的細皮嫩肉,有一種林黛玉似的嬌嗲。走路跑步都讓人暗懷著一點擔心:可別摔了。張曼曼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特別天真,隨便男孩子跟她說句什么,她都會圓眼睛一瞪:“真的呀?”
這樣天真而又讓人擔心的張曼曼,讓人忍不住想保護,尤以男人居多。這么多的男人想保護她,張曼曼卻只有一個自己,實在是不夠他們分。張曼曼苦惱至極,只好狠下心腸命令他們不要再來找她了。她的命令一下,那些男人臉也灰了、話也說不利索了,哭喪著臉死求活求的纏著她收回成命。張曼曼看不得別人受苦的那個樣兒,尤其還是因為自己受苦,只好為了他們不受苦而苦自己。
相比之下,劉萍萍就沒那么好運氣了。如果說張曼曼的分數是十分的話,那劉萍萍的分數就是四分半。如果能狠心減減肥,再打扮打扮,那分數還能再漲一點兒。可惜,劉萍萍的工資除了管自己,還要拿出絕大一部分供上大學的弟弟,哪里還能騰出閑錢買衣服、鞋子、包和化妝品?也不看看現在商場里的衣服、鞋子得多貴!一瓶小小的面霜得好幾百,足夠她弟弟一個月的伙食!饒是這樣,她爸爸還經常嘮叨:“家里沒見過你一分錢!”每到這時候,她都羞愧的紅了臉。父親一直覺得供她一個女孩兒上了大學,是他發了菩薩的慈悲。一個賠錢貨,養的再好又能怎樣?倒不如把這份錢省下來將來給兒子買房。女兒的嫁妝無所謂多少,有就多給,沒有就少給,只要不讓她空著手出門就沒人挑理。兒子可就不同了,買不起房,哪家的女兒跟你?!就是運氣好,碰到女方愿意貼房子,那也是掌自己家的臉面,丟人現眼!這么里外里一算,當初供女兒上學虧可吃大了,大到女兒這輩子也還不清楚他這養育之恩了。
3.
杜惠又來了。我在院子里洗衣服,抬頭瞧見他手里拎著一個紫紅色的小首飾盒。不用說,是來找張曼曼的。原本想攔住他,交通局局長的大公子胡陽此刻正在張曼曼房里。可轉念一想,我替誰操這份閑心去?替他?談不上。他哪周不跑張曼曼這里三四趟,次次來次次不空手,變著法兒的給張曼曼禮物。對我們,一顆糖也沒見著。若說是替張曼曼,那我更不情愿了。看見她那招蜂引蝶的浪勁兒,我就不爽。也該讓別人見識見識他們天真可愛的大寶貝的真面目。
我頭也不抬的繼續搓著衣服,心思早跟著杜惠的腳步往張曼曼的房間靠近。
杜惠抬起手剛要敲門,就聽見屋里傳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有人在?杜惠的手停在距離門板三毫米的地方。
“啊——”張曼曼一聲尖叫,緊接著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的聲音,夾雜著張曼曼嬌羞的嗔怪:“討厭!”
從杜惠脊背的形狀上,我明白他已經知道了屋里正在發生著什么。
屋里的張曼曼啪地一聲打掉不斷在她身上游走的那雙大肥手,板起了臉。張曼曼知道男人都像饞嘴貓,一點葷腥不讓嘗不行,大葷一次給吃多了也不行。她知道游戲規則,吊足了胃口之后,再每次給一點點。
胡陽嘿嘿的陪著笑,老老實實的從張曼曼身上坐了起來,肉坨似的肚子上堆起一層一層褶皺。
“行了,今天你先回去吧。”
“別呀!人家屁股還沒坐熱呢!”
張曼曼正在扣上衣的紐扣,聽到他說“屁股還沒坐熱”,狠狠的拿眼睛剜了他一眼。胡陽肉乎乎的臉上又綻放出笑容來,眼睛被臉上的一堆肉擠得只剩一條縫,屁股穩穩的坐在床沿上。
張曼曼起身拉他,他胖墩似的,張曼曼拉不動他,氣的踢了他一腳,道:“快走吧,再不走我生氣啦!”
胡陽撒嬌似的:“哎呀,人家不走嘛!你是不是還在等那個小白臉杜惠啊?”
“胡說八道!我等他?呸——瞧他那副窮酸樣兒!”
門就在這時候打開了。張曼曼急于攆張陽走,打開了門,門外就站著杜惠,手上還拿著紫紅色的首飾盒。
杜惠的臉漲得像豬干似的,眼睛和鼻子卻是氣的鐵青。他高高的將紫紅色的首飾盒舉過頭頂,以一種投擲手榴彈式的姿勢。夏日的夕陽血一般的掛在天上,將他的身影拉長在開到一半的木門上,門上的杜惠比平時高大很多,也強壯很多,有一種壯士赴死一般的悲壯。大胖子張陽以超出他體型應有的靈敏迅捷,一步跳到張曼曼身前,準備為自己的女神挨槍子。紫紅色的手榴彈沒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地面,像摔碎的西瓜,濺得一地血紅。
杜惠轉身就走。角度不同,陽光在他身上的作用也不同了。他的影子沒了剛才的高大威猛,而是又長又瘦,像個孱弱的尾巴夾在屁股后頭。
4
杜惠的難過透過背影都能看的見,我有點后悔自己剛才沒攔住他,又有點鄙夷他,好歹他跟胡陽打一架呢。局長的大公子怎么了,跟老子搶男人,老子就要你嘗嘗拳頭的厲害!這才叫男人!
杜惠要真這么做了,不只是我,也許連張曼曼也會對他高看一眼。現在他砸了個破盒子,屁都沒放一個就走了,算怎么回事?難怪張曼曼看不上他。無關系無背景,自己區區一個老師,家里窮得叮當響,到現在身上還背著上大學沒還清的國家助學貸款,就這條件還想來追張曼曼?
不知道杜惠是不是受到了張曼曼的刺激,認識到了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應該找個和自己一樣普通的女人結婚生子,還是因為張曼曼和胡陽很快結了婚,他要賭氣報復,總之杜惠很快就和劉萍萍搞在了一起,據劉萍萍說他們是因為愛情,但我們都不相信。我們認為劉萍萍無非是一個被杜惠臨時扯來遮羞的破布頭,一塊用完就可以扔掉的洗碗布,沒想到他倆很快就結了婚。
劉萍萍的婚結的并不順,甚至是有點兒委屈。杜惠的家里是拿不出一分錢買房子的錢的,這點劉萍萍心里有預期。為了結婚買房,兩人把能借的親戚、朋友全借了,還差八萬塊錢的窟窿。劉萍萍實在是被逼的沒法兒,回家從他父親那里借了八萬塊。天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才能從她父親那里拿出這八萬!劉萍萍從來沒跟我說過這次借錢的過程,但從她之前偶爾吐露的只言片語里,我體會出這其中的困難程度。現在,讓我試著還原一下她的家庭。
劉萍萍小時候的物質生活還是比較清苦的,每年可以讓小孩子敞開了吃肉的時光并不多。過年的時候,一盤水餃端上來,破了皮兒露了餡兒的餃子,必定是堆放在劉萍萍面前,放在弟弟面前,弟弟是要摔盤子摔碗的。一個盤子一只碗,要值不少的錢,怎么摔得起?劉萍萍是不會哭的,那就只有讓劉萍萍吃。母親這時會快速的將破了陷的餃子一部分夾到自己碗里,一部分夾給劉萍萍。假如劉萍萍沉下臉不肯吃爛餃子,父親會氣洶洶的吼道:“你個賠錢的玩意兒!我們那時候想吃爛餃子還吃不到呢!看把你給能的,他那么小,你都這么大了,怎么一點事都不懂?你這個做姐姐的就不知道讓讓他?!”劉萍萍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流下來了,一邊無聲的哭泣,一邊往嘴里塞爛餃子。父親啪地把筷子一摔:“哭哭哭!大過年的,你哭誰呢!”劉萍萍嘴巴喉頭被嗚咽塞滿,但心里發誓:我會懂事的,我會懂事的。
弟弟比她小兩歲,打小就是在她的背上長大的。她小時候是很瘦的,也許是成人之后潛意識里的報復才讓她吃的肉乎乎的也不肯減肥。很難想象,瘦弱的她是怎么駝的動胖乎乎的弟弟的。但是她特別愿意駝。每當弟弟騎在她身上,拽著她的辮子抽打她的屁股的時候,父親就會看著他們呵呵的笑。她喜歡看到父親笑,她覺得父親的笑容里有一半是分給自己的。
劉萍萍很快就駝不動弟弟了。五歲的弟弟骨骼就先搭建出來未來身高體格的框架。弟弟并不討厭姐姐,卻總見不得姐姐吃一塊好東西,哪怕是他不吃的糖果或者不愿意啃的骨頭。在弟弟的印象里,全家所有的好東西都是他的,姐姐吃一口那都是占了他的便宜。于是劉萍萍不知道什么時候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比如母親給她夾了一塊紅燒肉,她會馬上用米飯將肉蓋到碗底,就像狗埋骨頭。等大家吃完離開,她再買肉挖出來,慢慢咀嚼慢慢咂么味道。肉,她是不舍得一口吞下的。
劉萍萍曾經跟我說過:“早在十六歲那年,她就把世界上一切的情啊愛啊的看穿了。連生你的父母都是如此,你還指望一個跟你八竿子打不著的男人對你怎樣?人得現實點兒。”
5
也許就是基于這點兒現實,她趁著自己最好的年齡步入了婚姻,她不敢等。既沒有張曼曼那樣的姿色,又沒有給自己兜底的父母,她拿什么等?況且,她那點對愛情的幻想早就沒有了,過日子而已,跟誰不是過?只要人品好,不會在外面亂來就可以了。
劉萍萍對生活一直是謙卑的,從來不敢提太多的要求。但就這么點兒過日子的要求,她也沒能如愿。
杜惠有個不認識一個大字但卻認為自己宇宙超級無敵有地位的媽。站在老太太的角度,這也不能完全怪她。在她們那個村子,她的確很有地位,她可是村里唯一一所學校的校長的太太。一個深山老林里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校長能有多了不起?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很了不起。校長在這個小村子里的影響力可以和市里一所最知名的重點高中的校長相媲美,甚至更大。你想啊,一個村子里祖祖輩輩沒幾個走出去的,祖祖輩輩都留在這一畝三分地,祖祖輩輩幾代人都是被老校長教的讀書識字,祖祖輩輩都是受了老校長洗過腦的。那是什么樣的權威?那是什么樣的地位?你村長厲害,村長牛逼,村長見了自己的老師還能牛逼起來?你村長的爹是我教的,村長自己是我教的,你村長的兒子、孫子都是我教的,你牛逼我牛逼?所以,劉萍萍的婆婆家窮歸窮,但窮的有氣勢。
頭一回,劉萍萍跟杜惠回家就領教了老太太的氣勢。
劉萍萍沒跟杜家提房子提車,甚至連個金戒指都沒提,老太太倒先提起來了。
“哎呀,我兒子真是蠢呀,非要在城里討什么媳婦,買個房子要幾十萬!這要是在家里娶,房子現成的,哪家的姑娘不爭著搶著要嫁到我們家里來。這婚結的,虧咯!”
劉萍萍火直往上竄。好你個老東西!房子我們自己買的,求爹爹告奶奶到處借錢,你沒出一分錢還有臉說自己虧!劉萍萍氣的掉頭就走,把老太太嚇了一驚,在后面直沖著兒子嚷嚷:“哎哎哎,你看看你看看!這什么雜七雜八的人你就往家里領,沒點規矩!”
劉萍萍氣鼓鼓的順著山路往下走,委屈的眼淚直要往外滾。她吸著鼻子咬著嘴唇,死命的在心里勸自己。
“不要哭!不許哭!瞧你那點出息,怪誰!還不是怪你自己!”
劉萍萍走著走著腳步就慢了。都已經跟杜惠那樣了,這婚不結又能怎么辦呢?
杜惠從身后一疊聲的喊著“萍萍萍萍”,追了上來。
劉萍萍反倒加快了腳步一路狂奔。那樣了也得讓你著急著急,否則以后哪里還有地位!
杜惠終于追上了劉萍萍,一把拉住,不肯再讓她走。
劉萍萍嗷地一聲撲倒在杜惠懷里。
6
誰也沒想到結了婚的劉萍萍和張曼曼成了宿敵。原本這兩人往日無怨今日無仇的,更重要的是這兩人原本就不在一個戰斗層級。可原本沒有關系的兩個人,因為杜惠發生了關系。張曼曼扔掉的破鞋,被劉萍萍撿了去,還撿的這么倒貼。不知道是張曼曼瞧不上劉萍萍那做小伏低的樣兒,還是劉萍萍覺得張曼曼對杜惠的侮辱順著婚姻的線條傳導到了她的身上。總之,從兩人都成家那天起,兩個人就開始比。
結了婚的張曼曼是像祖奶奶一樣供起來的。兩層的小洋樓住著,車開著,自己的工資自己花著,老公還要常常給各種專項資金:買衣服專款、美容專款、健身專款、旅行專款。廚房,張曼曼是絕對不下的,她那一雙青蔥似的玉手最受不了油煙。先是在婆婆家蹭飯,后來懷了孕,干脆請了個保姆伺候著。
對于這樣的張曼曼,劉萍萍哪里有比的資本?她還真有。
就在劉萍萍結婚三個月之后,杜惠突然被一個市里領導看中,直接調去做了秘書。劉萍萍喜歡的眉毛都要飛起來:“昨天晚上我老公還說我旺夫!”
娶了旺夫老婆的杜惠,事業穩步上升。雖然級別漲的按部就班,但仗著宰相的丫鬟都是八品的真理,成了各大局長的座上賓。誰能沒個什么事兒求著領導身邊的大秘呢?就是沒事兒,也得時常巴結巴結打打關系,真到了有事的那天再拉關系,哪里還來得及?再說了,別人都請著捧著拖著,偏你不請不捧不拖,人家心里能沒個想法?大秘的心里有了想法,心直口快的在領導面前說上一嘴,那可夠自己喝一壺的!反正花的錢也不是自己的錢,都能走掉賬,成為某某接待經費、某某辦公用品,這個人情不做白不做呀。
劉萍萍不敢明著說有人給她老公送禮請客,可又急于想讓人知道他們家杜惠的地位今時不同往日,總是借著領導說事兒。
“前天我去出差,回來跟我老公說我住的賓館賓館怎么怎么好,你猜我老公怎么說?你這叫沒過過好日子!他每回跟領導出去,那見的瞧的喲——形容都形容不來的!”劉萍萍滋滋的砸著嘴,“老公還說人家送給領導的隨便哪個包都要上萬,上萬呀!咱們半年的工資也就抵領導一個包!”末了,她還不忘加一句:“那都是送給領導的哦,人家客氣,也是要送給我老公的,可他不肯要,每次都給人退掉了。”
“老公”兩個字像劉萍萍嘴巴里嚼的口香糖,時不時就要吹個泡泡出來。
出差培訓,各地的同行聚在食堂里吃飯。一通寒暄之后,七拐八拐的,劉萍萍的泡泡總要冒出來。
“這個消息絕對準確,我老公剛才打電話跟我說的。”說完故意停頓幾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
偏偏聽話的人不知道她老公是何方神圣,一時語塞。
于是她像把斷了毛線重新捻成一根一樣熟練的繼續說:“哦,你不知道呀,我老公是某某領導的秘書!”
來人恍然大悟,趕緊恭維:“是嗎!秘書,那挺好的呀!”
劉萍萍滿意了,微笑著低頭繼續喝湯。
7
所有的事情都向好的方向走,唯獨婆媳關系。
雖然結婚時候,婆家沒出錢也沒出力,但看著事業蒸蒸日上的老公,劉萍萍也就不計較了,照樣花錢給東西。不識字的婆婆是深諳世道人情的,深深的知道當了領導大秘的兒子會得到些什么,因而對劉萍萍給的仨瓜倆棗十分嫌棄。總覺得兒子現在變了,摳門了,不孝順了,而這一切都是劉萍萍這個小蹄子挑唆的!兒媳不肯給,老太太就直接給兒子開單子,紅參一張口就是三千塊的要。
劉萍萍在我面前拍著桌子的道:“一個老太婆吃這么多人參,也不怕火太旺!”
口上說的尖酸刻薄,可還得乖乖的買去,劉萍萍知道她老公是個大孝子,什么都聽他媽媽的。
大姑子大學一畢業,老太太就把女兒直接領到劉萍萍家里來,讓兒子給安排工作。杜惠是領導面前的人,打個招呼事兒沒費多少功夫辦了。事辦成了,劉萍萍以為了結了,沒想到才是開始。
老太太心疼女兒在城里沒地方落腳,又舍不得女兒花錢,就直接把女兒安排到了哥哥嫂嫂家里。
正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自己借錢好不容易搭起的小窩,竟然要住進來一個外人。姑嫂關系自古以來難相處,話說重了輕了的,上牙齒還咬下嘴唇呢,哪有那么好的時候?沒得自己到時候好人做不成,還落一身不是,不如現在惡人先做,當機立斷。
劉萍萍剛想反駁,就被老公攔住了話頭。
“我就這么一個親妹妹,她不住我這住哪?媽,你放心吧。”
小姑子就這么堂而皇之的住進了她的家。
杜惠對妹妹是極愛護的。妹妹搬進來,單獨住一個房間,不交伙食、不管水電、不做飯、不拖地,就連自己的衣服都還要嫂子來洗。
劉萍萍忍不住說她兩句,她馬上打電話給自己媽哭天搶地。老太太當天晚上就出現在了劉萍萍家門口。
老太太氣的手指亂顫,恨不得戳著劉萍萍的額頭罵:“這可是杜惠的親妹妹!他可就這么一個妹!這才在這你這里住幾天就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我們老了,躺床上不能動了,還能指望到你們嗎!”
劉萍萍壓著氣解釋自己并沒有嫌棄小姑子,只是小姑子也這么大人了,怎么也該洗洗自己的衣服。
“你洗兩件衣服怎么了,我們村里哪家姑娘娶進來不干活?我就說杜惠娶了你吃虧,還不如從我們村里找個媳婦,比你強多了!”
劉萍萍也火了。
“娶我怎么虧了?這幾十萬的房子,你們老兩口給過一分錢嗎?還不是我和杜惠苦巴苦熬!我自己有自己的工資,自己養活自己,還要替你老杜家還房貸,還要免費給你女兒燒飯洗衣,天底下哪里來的這么便宜的生意!”
“你竟然敢對我吼!敢對我吼!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呀——”
隨著最后一個“呀”字出來,老太太的聲音就帶了哭腔。擂鼓似的捶著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的哀嚎。邊哭邊把兒子往劉萍萍身邊推。
一開始劉萍萍沒聽清老太太喊著淚水的喉嚨發出的音節,后來終于辨認出來那是一句“你給我打她!照死的打!”
杜惠像個靈魂出了竅的稻草人,隨他母親怎么撥弄,就是低垂著頭不做聲。
劉萍萍聽到那個“打”字,頭皮都炸裂開來,瘋了似的撲到老太太身上。
“你敢讓你兒子打我?你他媽的算老幾?這房子是我買的,你給我滾——”
一記響亮的耳光把“滾”字硬生生的堵在了劉萍萍的喉嚨里。她捂住自己的臉,無法相信的看著眼前的丈夫。在她老公調到領導身邊做秘書之后,她就一直堅信兩人一起艱苦奮斗得來的幸福才更安然。她今天陪他吃的所有苦,將來他老公都會百倍奉還。沒想到……
老公又像個沒了魂的稻草人一樣垂下了腦袋,婆婆卻不哭了,得意的看著劉萍萍笑。
8
杯中的茶已經涼了,劉萍萍又給我續了一杯。看著中年的劉萍萍,感嘆十年彈指一揮間。
“你知道張曼曼現在怎樣了嗎?”劉萍萍說。
我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她。
“我不知道,我工作調走了之后,跟大家的聯系就少了。”
“是啊,我們都多久沒見面了?該十年了吧。前陣子張曼曼給我打過電話,她離婚了,又再婚了,現在人在澳洲。”
劉萍萍翻弄手機,給我看張曼曼的照片。
如果不是劉萍萍跟我說這是張曼曼,我差點都認不出了。頭發燙的全頭卷,小卷兒下的頭顱圓圓一個瓜瓢。張曼曼落發落的只剩這十七歲的發型可選。
“她現在怎么老成這樣了。”我說。
“唉,都是讓那個官二代給鬧騰的。那個二代后來在外面養了人了,張曼曼那樣兒的模樣、那樣兒的身段,眾星捧月似的過來的,哪里能咽下這口氣?兩個人不知道干了多少仗,最后眼瞅著青春快耗盡了,張曼曼才松了手,拿著官二代賠她的兩套房子,走了!”
我唏噓不已。那可是張曼曼呀!曾經太陽一般耀眼的張曼曼!她當年嫁給胡陽的時候,不是一個人嫁的,是帶著我們所有人的夢想嫁的。最美好的青春、最嬌媚的容顏,如果她都得不到幸福,那我們誰還能?
“現在想來,像你這樣最好。你當初找杜惠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日后會飛黃騰達,當初你就想著平平淡淡過普通人的日子的,偏老天爺就給你一個金龜婿。也許人就應該這樣,想要的越少,得到的往往越多吧。”我感慨。
劉萍萍突然咯咯咯的笑了,不快樂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了夢想的笑。
“我老公也跟那個二代一樣,在外面養了小的了。只不過,我想的開。我辛苦磨出的珍珠,絕對不能戴在別人的脖子上!只要我不讓位,他們,永遠都是茍且!”
如果倒退十年,或者是五年,我會非常鄙夷面前的這個女人。可是現在,在四十出頭的年紀里,我不會了。對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來說,前頭沒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沒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無價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也破的都沒有了。
笑過,我們把那一餐飯從下午吃到深夜,喝了兩箱子啤酒。喝多了的劉萍萍拍拍我的肩膀說,最不該不幸福的張曼曼也沒得著幸福,咱們還有什么不滿足?
是啊,該知足了!我扶起喝的醉醺醺的劉萍萍,喊老板娘送我們回家。好好睡上一覺,天亮了,我們還得各自趕我們人生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