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這輩子極苦,卻苦而彌堅、愈挫愈勇,永不言敗。
父親是祖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據說小時候長得白白胖胖,很是討人喜歡,以至于被一位膝下猶虛的堂祖父上趕著立為嗣子,兼繼兩家的香火和財產。就因了這份“寶貝”,山上的土匪隔三岔五地捉了父親去,來向祖父母們索要銀洋。
可憐的祖父母們,也只不過是剛從生存線上掙扎出來的鄉下人家而已,哪里滿足得了土匪們的胃口,往往是兩家人一連忙亂幾天,只搜羅來幾籃銅角子,挑了上山,去贖回父親。好在鄉下的土匪似乎也并不怎么窮兇極惡,銀洋固然是首選,實在沒有,銅角子也只好勉強接受。
父親七歲那年,新中國成立了,匪害消除了,總算再不用擔驚受怕了,可父親的“苦”才剛剛開始。
由于家里田地比別人多了些,祖父母被劃為“地主”,父親自然而然成了地主崽子。
父親的祖父母已于解放前夕雙雙撒手西去,家里只剩下年輕的、未經世事的祖父強自帶著妻子和孩子們凄惶度日。
覆巢之下,再無完卵。在時代的大變數面前,個人和家庭的命運既脆弱又渺小,無足輕重,不堪一擊。
年幼的父親一次次親見父母被侮辱、被批斗,心中有萬千不平卻不能表現半分,相反,為了掩人耳目,有時還不免要違心地跟別人一起喝彩鼓掌。
苦日子沒挨多少年,父親的父親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于年根下的臘月二十八死在一個專為“地富反壞右”份子開辟的工地上。作為一名“地主崽子”,父親自然也在這工地上。頭天晚上,這個16歲的少年和他父親還同吃同睡,一覺醒來,卻成了無父可怙的孤兒。
一夜之間,少年被迫長大,開始幫著母親支撐門戶。那一年,祖母36歲,叔叔14歲,姑姑7歲。
孤兒寡母的日子雖然難挨,總算父親和祖母都極能干,又要強,家還沒散。在那種唯成份論的年代,父親這種出身本來極難討到媳婦,但父親憑借他的聰明和執著竟然贏得了我母親的芳心,最終竟成功地抱得美人歸。不幾年,我們姐弟兄妹四個依次出世,眼看著日子開始往順里走的時候,又來了一劫。
村里谷倉少了幾百斤谷,由于家里成份不好,叔叔被大家公推為懷疑對象。膽小木訥的叔叔欲辯無方,又急又怕,長年氣苦不得排解,竟致心神失常。而其時叔叔尚未娶親,本來就不容易討到媳婦,得了這種病只怕更是無望。
父親沒有多少猶豫和彷徨,當機立斷卷起鋪蓋,帶著叔叔開始了求醫之旅。縣里醫不好就到地區,地區醫不好就到省里。
不知道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從未出過遠門的父親是怎么克服一路上的困難的,也不知道父親背負著那個一貧如洗的家庭是如何籌措到路費和醫藥費的,總之,叔叔的病好了。
叔叔的病一好,父親就迅速在比我們家更偏僻的山里找了戶人家,給叔叔結了親。
叔叔婚后不久,兩兄弟正式分了家,父親這時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小家庭生活。
大家庭本來就已經是家徒四壁了,這一分成小家,還真的找不到一個詞可以形容其窮了。只記得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我嫁到你們家的時候,你們家連坐的板凳都沒有。
父親沒有時間怨天尤人、哀嘆命運。雖然剛剛移去大家庭的擔子,小家庭擔子的份量可照樣不輕。四個孩子梯檔般站在地下,一個個都張著小嘴要吃呢。
既然注定受了命運的播弄,那就付出雙倍的努力好了,好在命運不管如何促狹,總還給了人努力的機會。不幾年,中國社會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村開始分田到戶了。
父親開始拼命地勞作。別人一天干八個小時,他干十二個小時;大熱天別人中途總免不了回家喝水休息,他忍著渴挨著熱在田間堅持;天黑了別人收工回家,他摸著黑繼續苦干。
再后來,政策越來越好,形勢越來越活,父親在苦干的基礎上又加上了巧干。在家里整個軋面機,不能干活的下雨天可以軋點面條賣,賺幾個油鹽錢;瞅上好機會,在田地里改種一些經濟作物,地里的出產供伢們上學還能略有盈余。
父親就這樣靠著勤扒苦做和積極嘗試,總算把日子過得一天好似一天了。
可命運那個促狹鬼卻不會輕易地放過父親。
這一年,12歲的堂妹在玩鬧時被10歲的堂弟戳傷了右眼。鄉下一切都是粗放狀態,因堂妹沒有叫疼,所以也沒人想到要帶到醫院去看看,等幾天以后出現眼睛不適的時候已回天乏術,堂妹右眼失明。受此刺激,叔叔夙疾復發,不久跳水而死。
叔叔死后,父親大病一場。從夏初到秋末,纏綿了近半年,才慢慢痊愈。但父親也從此落下病根,總是睡不好覺,經常靠吃谷維素、多慮平等藥物輔助睡眠。
再后來,我們姐弟兄妹四人陸續成年,各自嫁娶,眼看著父親該苦盡甘來、安享晚年了,可好景不長,我和哥哥又分別離婚,父親又一次陷入愁苦之中。
眼睜睜地看著原本的兒媳婦牽著疼了十年的孫女兒從家里離開,遠走異鄉,父親老淚縱橫,再次病倒。
慢慢地,時過境遷,哥哥不久再娶,且給父親又添一孫子,兒女們離婚的陰影漸漸散去,父親又開始打起精神折騰了。
隨著社會的發展,物價的飛漲,田地里刨出的那點錢現在已經不能叫錢了。父親一輩子只會種田種地,這把老骨頭還能為兒孫們出力嗎?
農村這些年又開始流行一些古舊的玩意兒,比如建廟做法事保一方平安、比如家里老了人必須要念經超度、比如通過做法事治療疑難雜癥等等,于是,農村出現一門新職業——念經人。
年逾七旬的父親看中了這一職業,不顧自己記憶力衰退得厲害,每晚在燈下苦念苦背,只求能早日獲得這一職業資格,好盡快上崗,為兒孫們再出血汗。
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的父親果然成為了一名念經人,騎著電動摩托車,十鄉八里地四處趕場子念經。據說生意好的時候一年能念兩萬塊錢,生意不好一年也能念個一萬多呢。
如果說父親的一生是剛健有為、目標明確的話,與之相反,母親這一生恰恰只能用被動、消極、混沌、軟弱來形容。
談到母親,得從外祖母說起。
外祖母不是本地人,是隔壁鄰縣的。外祖母的父親是個賭徒,一次賭運不佳,把十四歲的外祖母輸給了賭友。婆家自然也拿外祖母當戰利品,百般使喚,毫不憐惜,冰天雪地的天氣里指使外祖母去河里大盆小盆地洗。時間一長,外祖母落下寒癥,在婆家生活十多年一直沒能生養。本就得不到尊重,又加之不能生養,外祖母在婆家的凄惶可想而知。
外祖父有個表親,經常來往鄰縣做生意,機緣巧合,認識了外祖母,一念憐憫,有心救她脫離苦海,謊稱外祖父妻子過世,遺下一兒一女,急需續弦。外祖母只因不能生養,聽說有現成的一雙兒女,哪有不動心之理?跟了過來之后,才發現情況恰恰相反。外祖父其時原配妻子尚好好地活在世上,且也未生養。
外祖父想必對外祖母十分喜愛吧,四處托人,多方為外祖母延醫調治。功夫不負有心人,外祖母不久就懷上了母親。
夫妻倆,哦,不,夫妻仨高齡得子,自然視若珍寶,萬般疼愛。所以,母親的生命早期應該是很幸福安寧的吧。可惜好景不長,時代大背景下,每個人都要接受命運的播弄,沒有誰能逃得過。
母親生于1946年,其時中國農村實行的是國民黨的“保甲制度”,十戶為甲,十甲為保。外祖父因為讀過書,通文墨,被推舉為“保長”。三年后,城頭變色,政權易手,國民黨的“保長”這時成了“偽保長”,是被打倒的對象。母親說她曾親眼見到外祖父被人反綁雙手,吊在樹上毒打。不知道這樣的畫面母親見過幾次,也不知道這樣的經歷留給母親怎樣的記憶。總之,生命本身并不因人類的影響而減緩她前行的步調。
很快,母親八歲了。因為村里小學搬到較遠的地方,外祖母要母親不再上學,回家放牛。母親的老師很是不舍,親自上門家訪。老師站在外祖母的織布機前,打包票說這孩子很聰明,將來一定能念得出書來,苦苦央求外祖母允許孩子繼續念書。可惜精于算計的外祖母還是覺得放牛更合算,堅持沒同意。
論理母親家的情況是三個大人養兩個小孩(還有個舅舅),況且外祖母心靈手巧、精明能干,小日子過得很是紅火,本不需要母親幫手的。若是母親堅持,也可以不必輟學的。可惜母親從小就是個沒什么主見、很容易與人合作的好孩子,她無可無不可地接受了家里的安排。
慢慢地,母親長大了,變成一個清麗俊秀的少女,被選入村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隊里與父親相識,兩個年輕人之間情愫漸生。
雖然母親家庭成份也不算好,但畢竟是女方,自古以來“一家有女百家求”,無論什么樣的女孩兒家,總還是有人趨之若鶩的。當時,公社里有個郵遞員就托了媒人來說,還給母親寫過信。要知道,這郵遞員可是吃商品糧、端鐵飯碗的,母親若是嫁過去,可就成了家屬,一輩子就再也用不著“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了。
年輕的母親會如何抉擇呢?
也許根本就沒有什么抉擇。以母親的性格特點和社會對女性的要求來講,母親只能是被動地等著別人的抉擇。果不其然,同樣年輕的父親抉擇能力就比母親要強得多,他不知道從哪兒借來了五塊錢(這在那個年代可是筆不小的數目),找媒人、買禮品、上門提親,迅速搶占先機、一把搞定。
到現在,每當母親抱怨跟著父親一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時,我總是促狹地頂她一句,誰叫你當年不跟那個郵遞員?母親總是長嘆一聲,這就是命!
母親嫁過來后,一連生了四個孩子。為了填飽這四張嘴,母親只好跟父親一樣,拼了命地苦干。
與父親的主動和心甘情愿不同,母親更多地是出于一種被動的逼迫和無可奈何。母親天性疏懶、心氣兒不高,沒父親那么多遠大理想和人生目標,對她來說,日子能過就行,能把眼前過去,就絕不會沒事找事地去規劃長遠。有心不想那么拼吧,可眼看丈夫打了雞血似的,又不忍心任丈夫一個人辛苦。加上身體不夠強壯,長年的這種高強度勞動令母親身心俱疲。可憐的母親一輩子就在這種內外雙重鞭策下做著自己并不想做的一切,用心理學的術語來說,她的“自我”是極度壓抑的。一個人長期在這種并非出于內在動力而是在外力逼迫下的壓力下生活,是不可能堅持長久的。
果不其然,母親悲苦忍讓一生,一次次地盼著:孩子大了就好、新房子蓋起來就好、接了兒媳婦就好、孫輩們帶大了就好、等老了做不動了就好……在歷經養活四個子女、蓋了兩棟房子、帶大兩個孫輩的若干勞作后,年過六旬,即將迎來第三個孫輩的前夕,突然爆發抑郁。
這一次,母親用她的身體代替嘴巴說了出來,我真的干不動了!
可惜,母親本人并沒意識到這一點。與中國千千萬萬個農村婦女一樣,她連抑郁癥的病名都沒聽過,又怎么會意識到抑郁的深層原因呢?還是用她自己那句“這就是命”來解釋她這一生吧!
以上只是我父母的性格和命運主線,除了這些,他們當然也還有很多其他的特點和品質。總之,現在以我成年的眼光來看,除去深層動力因素,他們的外在性格還是能相得益彰、共生共贏的。比如父親性格活潑、機智幽默,總能成功地逗笑愛使小性子的母親,再比如父親心眼活兒而母親率真,兩人總能互相提醒互相制肘,讓雙方的性格弱點都不至于發展到極端;還比如父親有主見擅長發號施令,而母親柔順善良,天生的合作伙伴。兩人一陽一陰、一剛一柔,一主一從,正合男女之道。
也正是父母這份還算和諧的關系給我提供了一個穩定的成長環境,給了我最基本的愛和力量,讓我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能有戰勝困難一路前行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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