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得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就連出了嫁之后幾年,鐲子里也只塞得進一條洋縐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
曹七巧,原本是麻油鋪店老板的女兒,一個小家碧玉嫁給了官宦人家的二公子,不過卻是個患骨癆的殘疾人。一個是自己身份的低微,再加上丈夫的無能,讓七巧在姜家根本沒有地位,她唯一盼望的是丈夫去世后分得一筆錢。在這里,七巧首先就給自己編制了一個黃金的牢籠。然而我們可以看到,七巧是一位年輕的、正常的女性,她也渴望愛情、渴望正常的性,然而這一切都是她的殘疾人丈夫所不能滿足的。書中有個細節寫得很深動:
“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勾,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背上,無數的空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
曾經和賣豬肉的朝祿打情罵俏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或許七巧在想,朝祿雖然不能給她這種奢華的生活,但是他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但是現在她只能面對那毫無生命的肉,溺死在一種沒有生命的生活之中。她知道,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屬于自己的財富。此刻,七巧已開始一步步陷入黃金的枷鎖之中。也正是因為這枷鎖的存在,她只能低聲抱怨:“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一個渴望愛情的女子說出這樣的話,該是多么的苦,捉迷藏似的調情,卻終不可能有結果,她是他二嫂,他是她小叔,更何況她還要緊緊抓住屬于自己的財富。十年后的相遇,季澤那一聲:“二嫂……七巧!”,那隱藏了十年的愛的傾訴。他讓七巧:
“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
對,原來還有今天,那些愛情的甜蜜泡泡載著七巧的喜悅到處亂竄。然而,當
得知季澤不過是為了圖謀她的財產,而七巧:
“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里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
就這樣她打破了那僅有的愛情希望。然而:
“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是這一點,就使她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為了黃金,七巧失去了十年后的愛情,哪怕它只是帶有欺騙性質的愛情。
沉重的黃金枷鎖讓一個曾有幻想有憧憬的女人變的瘋狂,自私。內心不想讓人瞧不起,而用言辭詆毀諷刺別人,說是無心卻是一種發泄,被金錢禁錮的人是否都會變成如此這般?但又一想,如果她當時沒有被騙入姜家伺候二爺,那她是否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不被人看低,也不會為了錢壓抑著生活,更不會把自己的子女推向火坑,這一切都是誰造的孽?
曹七巧欲愛而不得,女兒也跟著自己病態的哀怨甚至詆毀而欲愛不得。她悲悲戚戚的愁苦擠狹成了一塊刀片,卡在喉嚨里,發出尖銳刻薄的聲音,歇斯底里的對著姜家人,對著兒媳,變相坑害兒子“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在女兒的心頭劃下刻痕。曹七巧的一生都以病態的戲肆掩蓋審慎完了的人心和世事。從嫁進姜家開始,鎖進擁擠金籠子里,分家產時,鎖進封閉自己的金籠子里。在金籠子里的自己一天天消瘦,壓榨,到死,還給后代留下了金鎖。
以下引用原文,就知道七巧是一個多么令人難忘的人。
“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明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出來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娘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放?”
“你三嬸替你尋了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里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供養你,那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做不穩?”
“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撿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么活到三十來幾,漂洋過海的,跑到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都還沒弄到手?”
“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么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許不情愿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力。你有哪一點叫人看的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重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里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么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找,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
“我的兒啊,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么長怎么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己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力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么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倆兒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
其實說的生米熟飯根本就是無中生有的事情,誰容許別人這樣污蔑自己的名譽?她母親是不把女兒的清白放在眼里只想要活活拆散女兒的幸福,這些話可都是對著親身女兒說的。若是外人還好說,拳頭臟話什么的也就上來了。但是她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啊,說的難聽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還巴望著自己這么忍氣吞聲也許母親就容的自己幸福一些。不會只想到她這么做只是因為童世舫在大嫂嘴里的形象不待見人,只為了給自己爭一些面子全然不顧女兒的幸福。如果七巧善良些,真的別只全顧自己的想法多聽聽別人的,她的家也不就不會這么衰敗從心坎兒里。只要她多愛二爺多一些而不是擺明了嫌他骨頭軟,多愛他一些,他的家人也會多愛她一些。這樣簡單的道理都不曉得,又有什么資格和底氣去嘲笑看不起家境顯赫的姜家二少爺呢。她的名聲好一些,又怎么會讓女兒30歲都嫁不出去,唯一來了個童先生還拒之門外呢。
《金鎖記》這樣的事情我相信是真實的。其實枷鎖都是自己給自己的,如果一個人能看淡很多東西,那么還有誰可以為你上枷鎖,那么還有誰可以為控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