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歡語剛在地鐵口站定不久，一輛黑色轎車便精準地停在她身邊。

車窗慢慢搖下，露出的是一張干凈好看的臉：“是林小姐吧？”

林歡語點點頭，確認對方身份后，便拉開車門上了后座。

上車后林歡語首先表達歉意：“真不好意思，周末還找你出來看房，耽誤你休息時間了，但我平時工作日實在抽不出時間。”

對方爽快回應：“哪里哪里，我們就是干這行的，隨叫隨到是基本職業素養，再說大多數上班的客戶可不就是周末才有時間！”

林歡語感激地笑笑。

她的道歉拉開了對方的話匣子：“沒想到是你一個人來看房子。”

“怎么，我看起來已經到了拉家帶口出來買房的年紀了？”林歡語調侃到。

“不是不是，”對方趕緊解釋到，“恰恰相反，在我以往的客戶中，很少有你這樣一個人出來買房的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一般都是父母出錢給女兒買，那么父母也當然要看房，一般都是全家出動看房的。看來你是全部自己搞定，實力非凡啊，女中豪杰！”林歡語看到了他豎起的大拇指。

林歡語似笑非笑：“什么女中豪杰啊，全靠死撐，家人不在身邊，只能靠自己了，有山靠山，無山獨立唄！”

中介還想適時恭維幾句，卻通過后視鏡看到對方已經閉上眼睛靠在后座上，便不再多言，老老實實開車。

2

林歡語正處在半夢半醒狀態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立即精神抖擻地接起電話。

“小許，什么事，你說。”

“對，那個方案還要再改一下，就按照客戶的要求改，我昨天已經把客戶的郵件發給你了，你要一條一條對照著改，改好了發我郵箱，我回去看。”

“好的，就這樣，拜拜。”

通話結束，開車的中介正要開口的時候，林歡語的電話又響了起來。

按下接聽鍵后，林歡語的聲音立馬軟了下來，甚至有點撒嬌：“喂，親愛的！”

“明天吧，明天下午陪你去逛街，我現在出去看房子，正在路上呢，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去。”

“我都快累死了，昨天晚上改方案改到凌晨兩點，我差點陣亡在黎明之前。”

“嗯，好的好的，就這樣，拜拜親愛的。”

掛上電話的一剎那，林歡語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靠在靠背上。

中介終于有時間開口：“看你工作好辛苦啊。”

林歡語的語氣頗為無奈：“在大城市拼搏謀生，每個人都這樣，又有誰的生活是容易的？好不容易從菜鳥熬成老鳥，當上了個小頭頭，原本以為日子會好過一點，哪成想仍然是一路荊棘，雞飛狗跳。”

中介同情地點點頭：“你先瞇一小會兒，到了我叫你。”

3

被中介叫醒的時候，林歡語恍惚覺得自己真的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里她回到熟悉的家，被老媽噓寒問暖心疼得不行。從夢里醒來，卻徒有嘆氣，她一個人在這個讓萬千人羨慕的繁華都市，卻除了閨蜜童婷外連一個稱得上朋友的人都沒有，個中滋味，只有自己體會。

走在小區里，林歡語真心覺得，全國的小區都差不多：一樣四四方方的房子，一樣堅硬平整的水泥地面，小區綠化也大同小異，只是因為所處的地點不同，身價卻相差十萬八千里，同樣的七八十平米，在自己家鄉的小城只要三四十萬，而在這樣的一線城市卻要好幾百萬。

林歡語打拼多年，把能省的錢都省下來，到目前為止也不過攢了個五環外房子的首付。每次攢下一點錢，她總要上網查查房源信息，看看有希望買到什么樣的房子。可每次瀏覽完信息，林歡語總覺得失望又深了一層：房價比工資和存款漲得快多了。說來也怪，人們仿佛總是對難以企及的東西充滿了欲望，林歡語雖然每次看完房價后都郁悶得無以復加，卻從來沒有過放棄買房的念頭，相反，她總是對著記賬的本子，仔細找出可以省下的開支，不斷提高每月存錢的額度。日復一日，林歡語終于按最低標準攢夠了首付，有勇氣給中介打電話看房了。

林歡語這次約看的是一套60平米的小兩居，高層，房子位于7樓。林歡語在網上看圖片的時候覺得很喜歡：地板是她鐘愛的白色，屋子里有房主留下的簡單家具，雖然去掉公攤面積小了一點，但鑒于目前的財力并且只有她一個人住，也算可以了。無論怎樣，這是一套獨立完整的房子，客廳、廚房、衛生間一應俱全，都是她一個人的，林歡語徹底過夠了排隊上廁所、排隊洗澡、排隊做飯的日子。

實踐證明，房子是要看的。有時候親眼看到的跟圖片上照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林歡語一邊在屋子里四處走著，一邊聽著中介滔滔不絕地介紹這套房子的諸多優點：

“房子是南北通透的，采光特別棒。客廳落地窗，一天到晚都有陽光照進來。你看這沙發，都是真皮的，房主當初買的時候花了好幾萬。冰箱是海爾的，衛生間里的熱水器是A.O.史密斯的，房主要出國，這些東西都不要了，都留給你，你買這房子最劃算了，簡單收拾一下就可以拎包入住了。”

林歡語站在窗口向外看的時候，垃圾車正在作業，多臺垃圾車轟隆轟隆，翻攪著垃圾山，隔著窗子就可以聽見轟鳴的噪聲，打開窗子，南風更是帶著垃圾的惡臭毫不客氣地涌進來，林歡語差點被熏得吐出來。她趕緊將窗子關上，僅僅閉上了嘴巴，等胃里的翻江倒海稍稍平息才敢開口說話。

“這里離垃圾場太近，味道太難聞了，根本打不開窗。”

對方似乎早有準備：“今天是南風，所以味道大一點，平時基本聞不到味道。再說垃圾車只是白天作業，你白天上班不在家，根本聞不到，等你晚上回來的時候，垃圾早就清理干凈了。”

林歡語失望透頂、態度堅決：“我不要住在垃圾場附近。”

中介仍然在不遺余力地游說：“除了這一點小瑕疵，我覺得這個房子還是很不錯的，要不然你在家里裝個空氣凈化器，反正現在霧霾這么重，家家都要買的，那樣就一點味道都沒有了。”

林歡語不為所動：“霧霾籠罩全城，我無處可逃只能接受，但我可以選擇不住在垃圾堆附近。”

對方終于放棄：“那我們再看看別的吧。”

林歡語點點頭。

正要去看第二套房子的時候，林歡語接到電話要去公司處理緊急事務，讓中介把她送到有通往公司線路的公交車站，下車的時候，林歡語被對方塞了一張名片，從而知道了他的名字：方楓。

4

經過第一次接觸，再見面的時候，二人明顯熟絡了很多。這一次林歡語精神狀態很好，沒有打瞌睡，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交談過程中，林歡語知道對方也是不是本地人，但跟她大學畢業后來這里工作不同，方楓是在這座城市上的大學，畢業后又留下來工作，所以這里算得上是他半個故鄉了。被問到本專業是人力資源管理的他為什么會選擇做房屋中介時，他狡黠一笑：“想暴富唄，對于普通人而言，除去搶銀行、違法犯罪，做銷售可能算得上是來錢最快的職業了，它沒有天花板，只要你有能力，作出多高的業績都是有可能的，在銷售行業里最不缺的就是神話。”

“果然是奮斗上進的好青年，看來你女朋友或者老婆很有眼光啊，找到了一支潛力股。”林歡語打趣到。

“哎，小弟不才，到目前位置還是單身一人，無人問津啊！”

“肯定是你眼光太高，把姑娘們都嚇跑了。”

“還真不是，就是社交面太窄，接觸不到合適的人，公司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同事也早已名花有主，悲催如我，只有仰天長嘯的份！”

林歡語被逗得哈哈大笑。

其實這次要看的房子并不近，有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但由于兩人一直說著話，并不覺得漫長，不知不覺就到了目的地。

房子所在的小區名叫“幸福里”，林歡語喜歡這個溫暖的名字，聽上去并不像“XX雅苑”、“XX名邸”那樣豪華氣派，卻是靜靜躲在城市角落等你回家的地方。

小區剛剛完工不久，但配套設施已經齊備，這一點林歡語很滿意。

看著周圍從容的人群，林歡語感到那種熟悉的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暗暗地想：如果住在這里也不錯。

房子位于13層，簡單裝修，如果不是很挑剔并且工作忙的話，也可以將就著住下來了。

方楓自動切入工作模式，如數家珍搬地介紹房子的各種優點：“房子不把山不臨街，冬暖夏涼而且一點不吵，位于整棟住宅的中間樓層，屬于黃金樓層，不擋光，前方沒有住宅，視野開闊，晚上可以看到周圍繽紛的夜景。房子里有一些簡單家具，你直接就能用了，不然一個女孩子大費周章地樓上樓下折騰著買家具多不方便。”

林歡語細細看著屋子里的每個細節，對方楓體貼的考慮報以感激地一笑，大多數時候她都是靜靜地聽著，偶爾提出一兩個問題。

平心而論，這套房子的總體感覺還好，只是在林歡語的眼中還有一個美中不足的地方：她一直夢想著自己的房子能有一個飄窗，可以讓她擺上小桌子、椅子，在溫暖的午后喝喝咖啡看看書，享受片刻的寧靜。

糾結了一下，林歡語還是將自己的遺憾說了出來。

方楓覺得這根本就不算是問題：“你工作那么忙，每天早出晚歸，即便有飄窗，能安安靜靜坐在這里喝咖啡看書幾次？飄窗在住宅里很大程度上是個形式大于內容的部分，近幾年成了追求小資情調的人們的新寵，其實用途真的不大。你想看書，在客廳的沙發里可以看，在餐廳的桌子上也可以看啊。”

林歡語皺皺眉：“那感覺能一樣嗎？我一直夢想著有一間自己的書房，但在這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這個夢想太奢侈了，一時半會怕是實現不了了。那我退而求其次，想要一個飄窗，總不算過分吧？”

方楓原本還想爭辯幾句，但看著眼前這個姑娘孩子一樣執拗的眼神，語氣突然就溫和了起來：“好吧，雖然我不認為飄窗是必需品，但我還是理解和尊重你的選擇，畢竟是你在給自己找一個家。不過我真心勸你好好考慮一下這套房子，這是我特意給你收藏的一條房源信息，其他客戶打電話來問我都說沒有了。這個小區門口就有公交站，228路公交車直通到你們公司樓下，而且末班車是晚上十點，你加班的時候就不用擔心打不到車了，再說打車還有安全問題。一個女孩子，總要時時刻刻注意安全。”

林歡語驚訝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在林歡語的印象里，這么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的，除了父母，恐怕就只有閨蜜童婷了吧。

林歡語為剛才的任性而有些不好意思，她答應方楓好好考慮考慮。

回去的時候，原本晴好的天氣突然就變了臉，瓢潑大雨傾瀉而下，仿佛要把整個城市淹沒。

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兩人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我是你遇到過的最難纏和挑剔的客戶了吧？”

“不是。”

“我只是想選個稱心如意的房子，你應該懂得，房子就是家，是我們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的最終夢想。”

“我理解你，可還是建議你把自己的期望排排序，想好哪些是必須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哪些是錦上添花的，畢竟，以你的預算，想要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林歡語不再說話。

方楓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但又明顯是說給她聽的：“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面真是不容易，事事都要自己考慮周全，若是有個依靠，哪還用活得這么辛苦。”

林歡語突然就感到眼眶濕熱，這么多年穿上盔甲四處征戰，別人都以為她刀槍不入，終于有人看清她的軟弱。

她把目光投向車窗外，看一排排建筑和樹木緩緩被拋在身后，等待沒有留出的淚水重新被眼睛吸收。

5

考慮再三，林歡語還是給方楓發了微信，決定放棄那套房子：“謝謝你的好意和體貼，但我還是想買個自己覺得舒心的房子，不愿將就。”

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林歡語做好了對方跟她絕交的準備，畢竟連她自己都承認她是個難纏的客戶。

出乎意料的是，方楓并沒有切斷跟她的聯系，反而像朋友一樣禮貌而熟悉地聯絡起來，而且絕口不再提那套房子的事情。

起風的時候，他提醒林歡語加衣服；圣誕的時候，他跟林歡語說merry Christmas；過年的時候，他祝林歡語新年快樂。

大多數時候，林歡語只是看著消息微微一笑，并不回復，對方卻似乎不以為意，消息仍然會在某個恰當的時間如約而至；偶爾林歡語覺得總不回復似乎不近人情，太冷淡了，便回復“謝謝”，對方卻也靜悄悄不再說一個字，沒有要深入閑聊的意思。

漸漸地，林歡語竟然習慣了這種簡短而貼心的問候，享受被這個城市里的另一個人關心的感覺。

6

方楓再次詢問林歡語有沒有時間看房的時候，林歡語的心底涌起一絲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甜蜜：自己這個人在他心里還是有一點點分量的。

這次的房子真的有飄窗，仍然是南北通透的戶型，而且與公司的距離比上一套房子還近了一點點。多看看總是沒錯的，如果買了不如意的房子，住進去也不會舒心的。這是林歡語看到這套房子時得出的結論。

方楓介紹每套房子的時候說的話其實都差不多，并且會根據林歡語的獨特需求著重介紹房子所具備的一些特有的優勢，比如這次：“房子有你喜歡的飄窗，同時樓下也有直達你們公司的班車，這一套很適合你。”

林歡語看了一圈，也覺得挺滿意的，只是在回頭看方楓的時候，似笑非笑地說：“你帶我看每套房子的時候都說這套是最適合我的，都極力勸我買，你說過的話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或者說，到底有沒有真的？”

話一出口，林歡語自己都愣住了：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方楓就是一個賣房中介，使出渾身解數努力促成每一單交易不正是他的本職工作嗎，作為職場老鳥，她早就知道做銷售憑的就是以三寸不爛之舌把死人說活的本事，難道自己對他還有別的期待？

看著方楓一時語塞的窘態，林歡語覺得臉突然就有些發燙，趕緊轉移話題：“看了這么久，我都看煩了，也挑花眼了，不然就這套吧。”說完率先轉身出去。

林歡語終于買到了房子，方楓終于又拿到了一筆傭金。

方楓說想請林歡語吃頓飯，提前慶祝她喬遷之喜，林歡語說先欠著吧，其實是怕再也找不到見他的理由。

一直到搬進新房，林歡語都沒有收到方楓發的任何消息，仿佛這個人在她的生命中不曾出現過。林歡語幾次試圖聯系他，卻礙于女孩子的矜持，一次次將字斟句酌編輯好的信息一鍵刪除，常常望著手機發呆。

有一天跟閨蜜童婷逛街的時候，林歡語在人群中突然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方楓的身邊是一個身材臃腫的少婦，方楓好像在熱烈地跟她談論著什么，眉飛色舞，表情生動，眼神不曾離開過一秒，絲毫沒有注意到從他身邊走過的林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