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白色霧氣籠罩著寂靜的初雨湖,幽綠的湖水深沉而又寂寥,一片朦朧之中我看見端莊的圣女寧芙和青挽在湖邊緩緩而過,她們是初雨湖的守護者。
歷經漫長的等待,交付畢生的忠誠守候,日復一日的真切祈禱,終將迎來雨族的新生。
圣女已經在這里默默守候了兩百多年,那是收獲無數明亮新生的兩百年,是永遠靜謐安然無恙的兩百年,也是一個人獨自寂寞空曠的兩百年。
初雨湖是雨族的禁地,除了來往接走新生的使女,不允許任何人走近。
有風帶來鋪面的涼意,混合著云空中特有的清冽味道,然后,是翅膀溫柔扇動空氣的細微聲響以及瞬息涌動的氣流,吹皺了我藏藍色的長袍。
我側過頭,初嘆已經穩穩地站在了我的身旁,桀驁的白色羽翼靜靜地收在身后,長長的垂落至纖細的腳踝處,她的目光像往常一樣執著的落在幽綠的湖面上,仿佛要把湖底看穿。
我們一起在雨湖等待初生似乎成了習慣。
許許多多透明的水滴漸漸聚合,慢慢浮出水面,輕閃著淡藍色的光茫,緩緩顯現出生命嶄新的模樣,然后被寧芙溫柔的捧起,圣女輕巧的喚起一團團水汽,幻化成潔白柔軟的斗篷,將新生兒包裹起來,交給一旁等待的侍女。
等她們慢慢走遠,我轉頭看向一旁的初嘆,潮濕的水汽沾濕了她紫羅蘭色的長裙,一縷縷煙灰色的發絲伏在額角,長而微卷的眼睫上凝滿了細小晶瑩的水滴,蒼白的臉龐,眼神迷離而又悲涼。
我轉身欲走,聽見她迷茫的低語,
“加朔,你告訴我,弋北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幾日后的初生洗禮。
我站在高聳的離云殿前,俯瞰著遼闊的一望無際的曠野,看著滔滔不絕奔騰而去的大河,看著宮殿下喧嚷的人群,我無數勇敢而又忠誠的子民。
身穿海藍色長裙的寧芙圣女帶領懷抱嬰孩的侍女們,穿過崇涯帶領的強壯的侍衛長隊,穿過恭敬而立的殿臣,緩緩地走上長長的白玉石階,她彎下腰,右手輕輕的覆上左臂的肩頭,優雅而又虔誠,
“親愛的王啊,請賜予您的祝福,這將是他們無上的光榮。”
我抬起手,喚起集水咒,潮濕的水汽在空中漸漸匯集成飛快旋轉的藍色渦流,然后一揮而下,盡數化成細小的水滴傾灑于地。
我雙手合十,用心祈禱,
“上天將賜予他們無盡的幸福與智慧,將永遠保佑雨族的希望。”
“唯愿我的子民們能夠平安、快樂。”
大殿下的人群發出熱烈欣喜的歡呼,雀躍于這個美麗夢幻的希冀,不能自己。我努力地壓抑心中漸漸升騰起的無法克制的悲涼,挽留住莊重的面容。
殿下的寧芙圣女還是一如既往的優雅從容,水藍色的眸子里裝滿了仁慈與寬宥,這是她最后一次參加大祭,因為她已經找到了可靠的繼任者,青挽會是初雨湖新的守護者。
她會將像寧芙一樣,虔誠的捧起雨族無數新生的希望,就像寧芙當初從湖水里接起我一樣。
還有弋北。
高空的云朵里住著一群精靈,他們是雨族。
云朵里的日子平和而又寧靜,即使沒有太陽,卻也永遠明亮如白晝,四季常開的蝴蝶蘭肆意地生長,五顏六色的花朵自由的翩躚于每一個角落。
我是加朔,還有戈北,我們一起在嵐水河畔長大。
迦桃女使是我們共同的的守護者,她從我們出生時便一直陪伴著我們。女使很溫柔,像極了嵐水河潺潺而過的水流,清澈而又涼柔,永遠都那么好脾氣。
同所有的雨族精靈一樣,在我們十七歲那年,女使開始教我們學習雨族靈咒。
女使說我對咒術真是有極大的天賦,她從沒見過像我這樣只需教一遍便能夠運用的如此靈動自如的孩子。
其實我并沒有多么用心。
只是,閉上眼睛,當周遭變成一片深沉的蔚藍色時,有靈動的氣脈在周身蠢蠢欲動,我只是不自覺地跟從內心深處的意識,追隨著莫名的熟悉感,更像是一種印刻在骨子里的習慣,便成了女使口中的天才少年。
她告訴我,
“你肯定會走進千影,成為雨族的驕傲。”
千影,整個雨族最引以為豪的存在。
我們的族人遍布長云大地,卻從不曾知曉云朵下的秘密,是的,探索神秘未知的人間世界,拓展雨族的領地,便是一代又一代千影靈使義不容辭的光榮使命。
而能夠入選的,都是雨族的佼佼者。你必須擁有強健的體魄,會使用復雜的水靈咒,還有馭馬術、長箭術……總之,能夠入選千影,便意味著你成為了最強者,你將在另一方神秘的世界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縱使前路漫漫,兇險萬難,可這依舊是所有雨族人都為之奮不顧身的夢想。
很快,在海云山下的海云草地,千影一年一度的的勇士選拔就要開始了。
臨行前,迦桃女使溫柔地擁抱了我們,她說,
“去吧,孩子們,你們會成功的。”
她細心地幫我們緊好長袍外的緞帶,一點點撫平衣角的褶皺,淡藍色的眸子里盈盈水光,滿目慈柔,是欣慰歡喜的模樣,
“要小心,不要受傷。”
然后,我們就上路了。
海云草地在長云的盡頭,我們兩個走了整整十五天才到。
是的,雨族能夠隨心所欲的掌控水流,甚至是彌漫的霧氣,凝固的霜雪,我們有柔韌的身體,會使用精巧的咒術,可有一點,我們不會飛。
我們永遠都無法像風族那樣可以在空中盡情的飛翔。
因為,我們沒有翅膀。
一路上,我們走的很辛苦。
離目的地越近,我的心里也就越慌亂。
那么多的考驗,我有點擔心。還有,即使通過了選拔,也還要要經過漫長的各種嚴苛的訓練。而且,一旦離開云頭,前路是怎樣的誰都不知道,但必定會有各種各樣的危險。
傳說,人間的天上上有一個窮兇惡極的神叫做太陽,他擁有無盡并且強大的赤焰力量,所有的雨族都無法與之抵抗,熊熊燃燒的烈焰之光會化去我們的身體,然后痛苦的死去。
其實我偶爾也會想,如果像迦桃女使一樣做雨族孩童的守護者也挺好,陪小孩子們玩耍,教他們練習些簡單的咒術,我應該會做的不錯。
我從來沒有跟弋北說過這些,我知道他跟我不一樣,他生來便比我要強壯許多,也比我更有好勝心,他曾不止一次地同我說過,一定要成為像滄水圣者那樣的人。
滄水圣者是雨族有史以來為數不多的從人間歸來的千影靈使之一。
千影每隔七年便會派出出征的勇士之軍,包括了經過嚴格訓練的靈咒師,馭馬者,箭師……只是,卻很少有勝利歸來者,能夠重新回的到長云的人少之又少,滄水圣者便是其中之一。歸來后的圣者擁有更精純的咒術,更強大的靈識,如今他掌管著整個千影,聽說,他已經活了近兩百年。
可就算是他,就算是僥幸回來的勇士們,也不能清楚的說明白云下的奧秘,也不能真正的踏足于神秘的人間,所以千影的勇士們才會前仆后繼,繼續前人無法完成的光榮使命。
我跟弋北提起過我的擔心,
弋北則一臉真摯的看著我,
“我們一定可以的。”
我看著他用力攥起的拳頭,堅定執著的模樣,一時竟無法再說些什么。
一路上,也還好有他,我才能走到最后,沒有臨陣脫逃。
但對于即將到來的選拔,我卻依然無法從容應對。
盡管迦桃女巫說我很有天分,盡管她已經竭盡所能地教給了我她畢生所學,可是,千影,選的是最強者,而且,我不像弋北一樣有那么強壯的體魄,能夠隨心所欲的馭使桀驁的駿馬,能夠百發百中地使用長箭,我,只會咒術。
終于,在我們都精疲力盡時,看見了海云草地的入口。
我跟弋北并肩站在一起,看著往來的人群,握緊了彼此的手,相互打氣。
我能感到弋北緊張的地在微微顫抖,他的手心里有薄薄的微熱的汗水,我也一樣,盡管他看起來一如既往的自信,嘴角還有淡淡的笑意,眼神的深處是堅定的無畏與執著。
遠遠望去,茂盛的草葉像柔順的碧色綢緞鋪滿了整個草地,風過,像水一樣,蕩起此起彼伏的綠色波浪。
清新的氣味隨著風一波一波的漾進鼻腔,天空莫名的明朗。
草地上來來往往滿是來參加選拔的三三兩兩的人群,長云的族人大約來了一半,來見證雨族一年一度的盛事。
選拔一共有三關,靈咒,武斗,最后,是要經過滄水圣者的面試。
萬幸,我們的水靈咒都很合格,這都是迦桃女使的功勞,然后是武斗,弋北果然很出眾,但我是很勉強,特別是在后來的二人組隊對打中,弋北幾乎一人獨擋了所有的攻擊,我才能順利晉級。不過,好歹也算堅持下來了。
最后,經過層層挑選的兩百名幸運兒將在海云山,等待滄水圣者最后的考察。
我跟弋北對望一眼,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喜悅。
我們終于成功了。
迦桃女使肯定會為我們驕傲的吧。
我們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滄水圣者,他穿了一件蒼藍色的袍子,頎長的身形,刀刻般冷峻的面容,墨色的發絲迎風飛起,明明只是靜靜地走來,卻讓人感到一股無形的強大壓力迎面迫來,我費力定住腳,挺直身子。
滄水圣者緩緩地穿過整齊排列的隊伍,一行一行的審視選拔出來的人。
走到我面前時,我看到他明顯的頓了頓,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欣慰與與詫異。
“名字?”
“加朔。”
我覺得可能是我看錯了,因為接下來他的眼神就恢復了冷靜銳利,然后挺直地走過。
之后便是正式的登記。
我跟加朔排在長長的隊伍后,一邊心有余悸一邊竊喜。
終于到我了,
“名字?”
“加朔,來自嵐水河畔。”
我很高興地答,
記事官抬頭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地合上記錄本,
“加朔,滄水圣者判定你不合格。”
“下一個。”
“等等,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這是滄水圣者決定的,我只是照吩咐辦事。”
“下一個。”
“快走吧,不行就是不行,別擋路了,該輪到我了吧。”
“就是,快走吧。”
……
我不死心地還想問幾句,卻被后面的人無情地擠出了隊伍。
我不合格?我不合格?不合格?
我之前那么辛辛苦苦地練習,千里迢迢一步一步走了這么遠,兢兢戰戰地拼盡全力通過測試,我終于來到最后,結果……不合格?!
就算我不像弋北那般執著,可是,我已經千辛萬苦苦地走到這一步,又怎么能甘心呢。
他只不過看了我一眼,為什么會判定我不合格。
我想不明白。
馬上唾手可得的一切,卻又忽然變得遙不可及,沒有原由。
我被試官帶了出去。
我看著遠處的弋北。他也看著我,眼神里有無言的寬慰和惋惜。
我默默走到云海草地的入口,盤腿坐下,等弋北。
我們回到了嵐水河,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回到家,迦桃使女溫柔地擁抱了我們,她輕輕地摟住我的肩頭,我把頭埋進她亞麻色的長發,依舊難過的不能自己。
“我辜負了您的期望,我沒有被選上。”
“沒關系,好孩子,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不,我還是落選了。”
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嵐河邊,身后有輕微的腳步聲,我以為是迦桃女使,
“不用管我,我想一個人坐會。”
“加朔,你不用這么難過。”
“我們下年再去就是了,我陪你。”
是弋北。
我驚訝的轉過頭,
“你說什么呢?”
弋北坐在我身邊,隨手拔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一臉的漫不經心。
“我說不如我不去了,明年我們再一起參加選拔就是了,下次肯定沒問題。”
“再說,沒有你,我自己在那也沒什么意思。”
我看著弋北一臉無所謂的模樣,卻也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黯然。
弋北那么努力,他比我更加渴望,這次入選本該是多高興的事,可就是因為我,大家都變得小心翼翼,弋北甚至拒絕了為他舉辦的慶賀的宴會……
我只想著自己需要安慰,卻忘了弋北也需要真心實意的祝福。
這對他不公平。
“不,你一定要去,這是我們大家共同的榮耀。”
“你先走,在那里等我。明年……明年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我們兩個躺在河邊,就像小時候那樣。
“一言為定。”
三天后,在海云神殿,舉行千影的招新大典。
我跟迦桃女使站在擁擠的人群中,仰望著高高的石階上驕傲的勇士們,還有弋北,他們穿著千影特有的銀色盔甲,佩戴著冰藍色的長劍,享受著眾人無限的崇拜與歡呼。
我暗暗攥緊了拳頭,總有一天,我也會站上去,一定。
弋北走后,我又開始日復一日的練習。
意外的是,滄水圣者找到了我,他問我愿不愿意去跟他學習,學習更加強大的咒術,成為海云真正的強者。
我沒法拒絕。
于是我告別了迦桃女使,跟滄水去了海云神山。
盡管我很舍不得離開嵐水,但只有這樣,或許我才能追上弋北的腳步。
滄水確實是最優秀的靈咒師,他也是最嚴厲的教導者。
他教給我的是各種聞所未聞的靈咒,他要求我刻苦磨練各種能力,像是馭馬術,長箭術,甚至要我閱習海云閣里所有的書籍典卷,而里面居然記載有人界的歷史。我可以自由地翻閱海云閣所有的書籍,除了最高層的雨閣。
那里是禁地。
那里存放著神秘的時雨神歷,就算是滄水也不能隨意出入,除了雨族的王。
他也會來云閣。
那天我正在看書,他正從雨閣上走下,藏藍色的長袍淺繡著翻滾的銀色云騰,灰藍色的發髻高高豎起,不怒而威。
他看著我,眼神中有意義不明的寬慰,就像滄水第一次看到我時那樣。
他拍著我的肩頭,告訴我,我會成為最強者,轉身離開的背影莫名的有幾分蒼老與落寞。
獨留下受寵若驚的我。
很快,又是千影的選拔。
我信心滿滿,弋北,我來了。
一年的刻苦練習沒有白費,我的靈咒術不僅更加強大,武斗也輕松過關,這次沒有弋北,我也憑自己的力量走到了最后。
只是,只是在最后關頭,我看到了面無表情的滄水。
像上次一樣,他說,
你不行。
我真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
我明明已經是最優秀的了。
而今年,千影將要指派出征的軍隊里,有弋北。
我偷了滄水的酒,喝的一塌糊涂,騎上馬,任由它帶我去哪里。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在長云低地,這是雨族的禁地,有水靈結界,我卻進來了。
我爬起來,發現自己就在云邊,往下望去,居然能夠清晰地看見人間的塵世煙火,世事繁華。
我還看見在不遠處的另一云邊有扇動著白色翅膀的風族精靈,在自由地飛翔,好羨慕。
對了,今天該是千影出征的日子,弋北或許還在等我去告別,可是我又該怎么對他說,我又落選了。
我無力地躺在地上,聽著四周呼嘯的風聲,很是茫然。
等等,
似乎有呼喊聲,可還沒等我細聽,就被滄水一把抓了起來。
他面色是不常見的凝重冷峻,我明明有一肚子委屈與火氣,卻也不敢再造次了。
“我錯了,可我不是故意……”
意外的是滄水竟然沒有發怒,他打斷了我的話,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不行。”
“為什么?我已經是最優秀的了,我贏過了所有人。”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你不行。”
“呆夠了就回去練習吧。”
他說完就丟下焦躁憤怒的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可他怎么能夠說得那么殘忍呢,為什么我所有的刻苦努力都被全盤否定,永遠不被認可,那我日復一日重復的枯燥練習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不知道。
我想回家了。
我偷偷收拾好了行囊,臨走前又去海云閣轉了轉,畢竟在這呆了這么久。
不知怎么的,我總想去最上層的雨閣瞧瞧,這么想著,雙腿竟然就不自覺地走了上去。
屋子很小,但有個大大的木窗,打開來,盡是長云的好風光,萬里長云,一覽無余。
窗前的長幾上攤放著書本,沒有封面,我翻看了幾頁,似乎是千影派軍的記錄,最新的一記正是昨天派軍的人數名單,弋北是頭一個,我心里微微有些發酸。
書柜里擺滿的也都是這種記錄,并沒有所謂的時雨神歷。
也沒什么好神秘的。
就在我走下雨閣時,發現雨王和滄水居然就站在閣下。
我一時有點慌了,趕忙想要閃躲,卻一不小心踩漏了腳,一骨碌從長長的木階上滾了下來。
跌坐在他們腳邊。
真疼啊。
雨王嘆了口氣,
“算了,他也該知道了。”
滄水板著臉抬手揮向我的腦袋,我以為他是要打我,急忙討饒,
“我錯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啊————”
一股強勁的靈氣直直地逼近,頭疼得更厲害了……
后來,我想,如果當時我直接頭也不回地離開,該有多好。
一陣陣頭痛欲裂中,我恍惚看見,上一世的我,竟也是意氣風發的千影靈使。
而且我還是那一屆的最強者。
出征那天,我站在雄偉的海云神殿下,接過了王親手賜予我的青云長劍。
我單膝下屈,卻挺直了身子,大聲地許下不變的諾言,
“為了長云的榮耀,義不容辭!”
殿下的人群里涌起一波又一波如浪潮般洶涌的歡呼聲,我驕傲起身,迎接屬于我的榮光。
我以為,我就是最強者。
只是,當我驚恐無助地在空中急速地下墜卻毫無辦法時,當我本能地在空中大聲凄厲呼喊時,當我在可怕的失重感中被強烈的眩暈折磨到意識模糊時……
我才發現,
我錯了。
雨族不是神,我們不過是天界的傀儡。
也從來沒有什么榮耀的出征,只不過是一場慷慨的赴死。
雨族真正的使命是不過是聽從天神的吩咐,潤澤人世。
于人間是福澤恩惠,于我們則是一場無從選擇的死亡。
其實什么咒術,箭術,不過是些哄人的把戲,真正的目的是要選出雨族的犧牲者,來保余下的太平安康。
原來那天我沒有聽錯。
風族作為執行者,所有被選中的人將被無情的拋下云端,他們只能凄厲的呼喊,無助的下落,在將要到達地面時化成生命的本原,墜落于地,粉身碎骨。
可底下的人啊,他們只會說,真好,又下雨了。
是我害死了弋北。
如果我留住了他……
死后的雨族大部分會在陽光的炙烤下消失不見,有極少的一部分會以本來的面目騰上云空,再次重生,他們身體里封印了前世的記憶,是雨族最合適的管理者,比如王,比如滄水,比如寧芙。
比如我。
再次重生的極少,雨王壽命極盡,卻遲遲沒有重生的繼任者,他們已經等了我兩百多年。
只是我的記憶遲遲沒有蘇醒,他們本好心想讓我再過一段快活日子,是我不知好歹。
是我太心急了。
我終于明白了滄水的話,我不行,我不能去。
我是真的不行。
這個謊還需要有人繼續圓下去,即使殘忍,即使盡是欺騙,也必須如此,如若不然,人界大旱,同樣是生靈涂炭。天帝若是怪罪下來,雨族同樣免不了一場劫難。
若是必須死去,那么死在一個美麗的夢里也未嘗不是好事一樁。
我沒有想到,當我真的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卻依舊不快樂。
后來,我開始想,既然我能夠重生,那么弋北是不是也可以,盡管幾率很小,總還有希望的不是么。
我開始習慣了在沒事的時候去初雨湖打發時間,沒有想到的是,我沒有等到弋北,卻等來了初嘆。
初嘆:
我遇到弋北那天,他正在嵐河邊練習咒術。
我只是覺得他很好看。
英挺的劍眉,細長的眸子,削薄輕抿的唇,一臉認真的模樣。
我知道他是雨族,他們連飛都不會,整日里就只會耍弄些唬人的小把戲罷了。
我太無聊了,我只是想逗逗他。
我扇了扇翅膀便把他辛苦了很久的水咒弄破了,我以為他會來找我理論,可他只是看了我兩眼就走了。
后來我便總去煩他。
畢竟能把那些小把戲玩的一本正經又長的那么好看的也是不多見。
他惱了,
“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我只是想你陪我玩玩嘛。”
“我沒時間。”
“那你要干嘛呢?”
“我要參加千影的選拔。”
“就是你練的那些咒術么?我也會哦。”
我開始教他那些我從前不屑的小把戲,不過是咒術而已,我早都學會了,只是我們風族從來都不大用的。他卻一板一眼學的認真。
有時我們坐在河邊聊天,他看向我,說起他的夢想,滿目瑩光,炯炯雙眸,便落在了心里。
我記得他好奇地撫摸我的翅膀,說,真漂亮。
他去到千影那天,跟我告別,他溫柔的摸了摸我的頭,
“等我回來。”
只是,沒有想到……
作為風族的繼任者,我參加了雨族的天祭,我沒有想到會在那里看到弋北。
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千影出使啊,不過是……
不!他不能死!
我想要阻止他,卻被父王緊緊的控制住,
“記住你的身份。”
我看著他被狠狠地拋下,看著他無助地呼喊,看著他好看的眉眼因恐懼而變得猙獰,我卻毫無辦法。
我找到了加朔。
那個在弋北口中聽過無數次的名字。
細長溫和的雙眼,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膚,是個跟弋北不一樣的溫和少年。
天神來令,再行天祭。
雨王壽命已盡,化云而去,我被打扮成歸來的千影勇士,在眾人的歡呼臣拜中成了新一任的王。
這次的天祭,也就是眾人眼中的千影出征,按例將由我來主持。
我拜托給了滄水。
我站在落云頭,低頭看向萬里寂寞的云空,萌發出一種莫名的向往。
我找到初嘆,我很想去下面看看。
初嘆帶我在天祭前逃離了長云,在依舊可怕的眩暈中,帶我穩穩的落在了一處隱蔽的草地,斂起了翅膀。
這,就是人間啊。
抬起眼,
墨色的濃云正擠壓著天空,掩去了剛剛太陽的滿眼猩紅,沉沉的仿佛要墜下來,壓抑地仿佛整個大地都靜悄悄的。
淡漠的風凌厲地地穿梭著,將人的驚呼拋在身后。
我似乎再次聽到了那高空中凄厲無助的呼喊。
又要開始了么。
剎那間,狂風大作,烏云布滿了天空。
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
一霎間雨點連成了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從天空中傾斜下來。
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往地上抽。
地上白白花的全是水,簡直成了一條流淌的河,上面爭先恐后地開放著無數的水花。
這,就是我們本來的樣子么……
這,就是雨族的宿命么……
弋北也是這樣在恐懼中粉身碎骨,消失不見的么……
我沒有躲,任憑被雨水打的生疼, 一道道水痕模糊了我的臉,眼前迷瀅一片,然后肆意地流淌,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風趕著雨,雨追著風,整個天地都處在風雨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