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論戲識人
有主人邀請，張偉和小李順理成章的蹭到了午飯。可惜家主馮司令在書房和人在談公事，這頓為他準備的家宴，主角倒缺了席。
這席自己上司的家宴，張偉倒是吃得坦蕩。畢竟都是在為黨國盡心力的人，大局面前，不分你我。
只是...他在書房里，和誰討論何事，討論的家宴都不吃...張偉想著小李帶回來的消息，說是有些個身份不明的殺手潛伏在馮公館里...這些人是來殺誰的，張偉扳著腳趾頭也能想到...
還真他媽的晦氣，自己都離了前線好幾年了，怎么還是躲不開這些個鬧人精？！如今自己是承了少帥的‘美意’來上海出差搞后勤，卻還是能遇到這些破事兒。
張偉心煩啊，此刻卻又礙著人多，連脾氣都耍不起來...于是端了面前的茶，咕咚一口啁了。
你想怎么討論都行...只是別到頭來，弄得這馮公館血肉橫飛，還把自己女兒的命搭進去就好...
張偉嘴上不說，心思卻掛相。別人或許不曾注意，可卻沒逃過薛老板那雙利眼。
“張會長怎么了？要不要再去休息一下？”
薛之謙關切得當。張偉滿懷感激抬頭看他，卻迎上一張表情意味深長的臉...
“啊？哦，我沒事。我今天這不是來晚了嘛，薛老板的戲一眼沒瞧見，你們說戲，我也插不上話兒...”張偉仰頭憨笑。
眾人聽了，是這個理。薛之謙也點頭。
本應就此打住，不應再深究。可想到組織上的那封電文，又想起這張偉也是個貨運商人，決定先探探眼前這個會裝傻充愣的北平人。
“那就聊些張會長知道的。”薛之謙側了身子轉向張偉，語氣依舊溫和恭敬。
“聽說您的那批貨數量巨大，一船的利潤更頂的上一個三口之家五六年的開銷。不知您這船究竟是什么好東西呢？”
這問題，不是戲子該問的。
換了往日，三兩句斥回去，也就罷了。今日不同，身為客，還要端得一份矜持體面。
張偉心里左右為難，抬眼看薛之謙，滿眼的疑惑不解。
薛之謙看懂了那眼神，依舊笑的溫柔謙和，低頭抿了口茶。
有些過了嗎？薛之謙反思。的確，這問題，不像是他平時會問出的話。為何會如此？
薛之謙放下茶，抬頭看張偉。
是因為這個人嗎？因為他騙了阿生，借暈裝睡，又趁機在人前與他套近乎裝熟識...？
薛之謙忽然對自己困惑起來。
他深深地望向張偉，全神貫注著這個困惑的來源，卻希望此時這個來源可以給他一個解困的答案。
薛之謙把心思藏得比張偉高明些，張偉不察，以為他在等自己的回復，便神態輕松道，“日用品嘛，煙酒衣料，還有些西洋藥品...也就這些，日常會用到的，哪像薛老板說的那么夸張，東西本來也不值幾個錢，刨去中間的各項周轉，到我手里也不剩什么了。”
“如今全國形勢不盡如人意...恐怕張會長您這生意也不好做吧。”馮湘君善意的幫忙解圍，張偉趕緊點頭稱是。
“日常用品價低利薄，那張會長可否考慮過...要換些個營生？”薛之謙這次拿捏著尺度，盡量試探的再小心些。
結果不巧，被張偉聽出了這弦外之音。
張偉可算是看明白了。這戲子一探再探，怕是以為自己是借口普通航運，實則偷發國難財的奸商了...
張偉心中無奈，覺得這事兒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索性道，“我看今天天氣正好，如果各位有興趣，我想請各位去我船上看看，正好也有些個時新玩意兒，請馮小姐先挑，就當是這次家宴邀請的回禮，怎么樣？”
對啊！張偉突然想到，正好這棟宅子里正醞釀著一場暗殺血案，借著看船的機會，把這些人都帶出公館，不就能躲了這禍了？
...還多虧了這個事兒多的戲子，問了這句，自己才想到這層。
張偉神情雀躍，看向薛之謙，薛之謙早已不再看他。
薛之謙慢悠悠地吃著茶，問馮湘君，“小姐今天想動嗎？要不，咱一起去看看？”
馮湘君將眼前這兩個男人的‘你來我往’的鋒芒盡收眼中。多大的人了，還小孩兒似的在姑娘們面前爭高低。張偉她不熟，倒是薛之謙，難得這般氣盛。
馮湘君抬眼看看張偉，怕他是礙著面子才硬要邀請，“我們這次去的也太突然...要不然，等下次？我們也好準備準備...”
“哎呀！還準備什么？你們來看我的船，我都不準備，你們還準備什么...您要是能動，咱這就走！”說著，張偉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伸手要扯薛之謙的胳膊。
薛之謙一驚，看這張偉態度轉變如此之快，覺得事有反常，定有蹊蹺。一把將他扯回來?，重新按回椅子上 ，柔聲道，“不急不急，張會長，我們剛吃了午飯，先歇一歇再去也不遲。”
歇什么歇啊，再歇，命就搭進去了...
張偉此刻急的火燒火燎，知道眾人身處險境卻不能聲張。
一邊的薛之謙招呼小翠來給張偉又添了杯茶...
干著急終究不是辦法，張偉定了定神，開始想辦法脫身。
把周遭的這些人都看了個遍，竟沒一個能指望得上的。霎時間，張偉像個泄了氣兒的皮球似的，干坐在那兒，一言也不發了...
算了，生死有命。張偉開始反省自己兒時惹過的禍，少年時的崢嶸，以及家里年邁的奶奶...
馮湘君見兩人都不說話，那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了。“張會長平日里都聽什么戲？”
都要死了，還聽什么戲啊...張偉輕吁一口氣，完全沒心情回答這問題。
前一刻還與自己較勁的張偉，現在卻一臉死灰，薛之謙舊疑未解，又添新惑。覺得眼前這北平人初見時，詭譎多變，沒想到竟還有這小孩脾性，著實有趣。
突然，張偉睜大眼睛，對著神情激動回答道，“逃！桃...桃...‘桃園三結義’！我愛看這出！”
眾人被他嚇了一跳，馮湘君咳了兩聲，驚魂未定地點了點頭，“哦，這...這出，有名啊...‘以四海為家。何患乎吾無兄弟’...劉關張三人，龍虎風云會。確實經典。”
再看薛之謙，也還含著笑意，沒領會張偉的暗示。
張偉看他們沒明白，又繼續激動道，“桃...桃，‘桃花扇’！這出好，每回必點！”說完，還拽著薛之謙的袖口，滿眼急切，“薛老板一定會唱吧！這出桃...桃，桃花扇？”
薛之謙瞧著張偉這般唐突，似乎有些異常，但仍舊未明其意，“巧了，我也喜歡這出。‘弘光弘光，雖欲不亡，其可得乎！’今時今日再看，也別有深意。”
“哎呀！”張偉哪有心思和他討論這些。顧不得更多，伸手在薛之謙胳膊上掐了一把，力道不重，但再笨的人也該明白張偉此舉別有用意。
承了這一掐，薛之謙立時斂了笑容，剛要開口數落張偉行為逾越，卻看見對方滿臉心急。
“張會長何意，不妨直說。”薛之謙把那條胳膊收回來，等他給個合理解釋。
“這兩出戲，好就好在一個‘桃’字上！”張偉盡可能拿出十二分真誠的眼神，看著薛之謙，好讓他明白自己并沒有欺騙他。
“桃？”眾人聽得云山霧繞。
“桃啊，桃...”張偉有些泄氣了，大概這些南方人收不到自己的電波，接不到信號，譯不出自己這番電文吧...
忽然，薛之謙猛地睜大眼睛，抬頭向馮湘君道，“飯后多走動些，對您身體有百益。既然張會長盛情，我們不能駁了他的面子。走吧。”
張偉趕緊起身附和，“對對！薛老板說得太對了！飯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請馮小姐千萬賞光。”
馮湘君一時拿不準，望向薛之謙，薛之謙對她點點頭。
“好。那我們就打擾了。”
眾人上了船，張偉帶著他們四處轉了轉，期間薛之謙獨自離開一段時間，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放過去了。反正也不會被他找出來什么。
約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張偉沒敢放他們回馮公館，又自掏腰包，請他們吃了晚飯。直到看見小李回來，他才道，“今天走了這些路，馮小姐早些休息吧。”
“這一天多謝張會長款待。下次還請張會長賞光，讓湘君盡了這次未盡完的地主之誼。”
張偉應了。叫小李開車送她們回去。
一轉身差點兒撞上薛之謙。
哦，這人還在呢。
“薛老板也早點兒回家吧。”
薛之謙不接話，那雙眼不動不眨的望向張偉，目光如劍，試圖從張偉的眼中刺破出什么秘密。
張偉歪頭笑得輕松，明白薛之謙此時心里的疑問已經堆積如山。他雖不能為他明白解惑，但也希望給這人一個心安。
為什么自己要在乎這個戲子是否心安？
大概是因為他也愛看‘桃花扇’？
張偉覺得自己在遇到這個戲子之后，邏輯和理性都有些不合常理的跳脫。
罷了罷了，多想無益。
“薛老板不急著回家，這小孩兒也困了。”?
阿生揉著眼睛，心里卻還氣著張偉騙他的事，“誰說我困了！我精神著呢！”
薛之謙沖阿生伸了伸手，阿生迷迷糊糊地牽住那手指。
薛之謙笑著提議，“既然我們住的近，又順路。不如我們走回去吧。張會長。”
軋馬路？如果是跟個女人，張偉就立馬答應。可惜是和這個會假笑的，心思琢磨不定的男人...
“怎么？張會長不愿意嗎？”
自己看不清對方，對方倒把自己看得清楚。裝也裝了，藏也藏了，這人哪來的那么多玲瓏心思，把自己從內到外，探了個剔透。
薛之謙神情謙恭虛己，容不得張偉拒絕，“那咱就走唄。”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