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田婆婆
前段時間在朋友圈曬老媽的十字繡作品,收獲一籮筐的贊,說給老媽聽,她只是微笑,這微笑里藏著些許驕傲。
她有驕傲的資本。
十幾年前,我還在上中學,老媽聽人說二十多里外的鎮上,有一家放手工活的小工廠,來料加工一種被稱為壁毯的手工藝品,其實就是早期的十字繡。
老媽騎著老式自行車,往返五十多里路,把圖紙、繡線和網眼布一并馱了回來,又把晾曬糧食的高粱箔擦拭干凈,仔細的把圖紙和網眼布對齊拉平,依此鋪在高粱箔上,老爸則把竹簽削成鉛筆樣,沾上墨水,全家六口人齊上陣,或坐或蹲或趴,邊蘸墨水邊照著圖紙描畫,等到把三米長的圖紙全部透到網眼布上,一個個手肘和臉上滿是墨水漬,一團團的,像極了梵高的抽象畫星空。
等網眼布上的墨水晾干后,再找來兩根長木棍,大概成人的手臂那么粗,把網眼布固定在上面纏好,長棍的兩端分別鑿了扁平的凹槽,刨平的竹片正好嵌進去蹬緊,再搬來倆條老式的長條凳做支架,一副凝聚了勞動人民智慧的繡架就完工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這方寸之地就是老媽的主戰場。
農忙時,白天下地干活,晌午回來還要做飯洗衣,喂豬喂雞,即便這樣,她也會在灶膛里添完最后一把柴火,等飯燜熟的空當,趕緊坐下來繡上幾針。
農閑時,同村的婦女都聚在村口聊著東家長西家短,或者聚在一起打麻將,老媽從不出門,鄰居們過來串門時,老媽就一邊在門樓下繡壁毯,一邊和她們聊天。
記憶中多少個夜晚,老屋里昏黃的燈光下,老媽拖著疲憊的身體,獨自和五顏六色的繡線為伴,夜色漸濃,寂靜包裹著整個鄉村,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已熟睡,土墻上那個巨大的側影常常包裹著我的夢。
記憶中多少個清晨,我睡意朦朧,耳邊響起哧啦哧啦的有節奏的拉線聲,揉一下惺忪的睡眼,欠身看看墻上的掛鐘才指向五點鐘,我翻個身繼續睡,夢里似乎聽到屋后那顆老梧桐隨風擺動的沙沙聲。
老媽的第一幅壁毯完工后,廠里給了八百塊錢的加工費,同村的大娘嬸嬸們陸續來家里免費跟著老媽學繡壁毯,最多時家里聚集近二十人,她們學會后也跟著老媽去廠里領活回家來繡。
但最后堅持下來的只有老媽一人。
有的繡到一半嫌太累半途而廢;有的繡工太差沒通過驗收就打了退堂鼓;有的為了省時省力偷工減料,被廠家發現后取消領活的資格;還有的由于拆改次數太多,繡線不夠要自己掏錢買就不了了之。
而老媽卻在繡了幾幅壁毯后,用結余的繡線給老爸織了一件毛衣,雖然那是一件拼色的毛衣,老爸卻穿了好多年。
每個見過老媽壁毯成品的人無不嘖嘖稱贊,花草蟲魚惟妙惟肖,亭臺樓閣活靈活現,人物造型栩栩如生,線拉的松緊有度,無錯無疏,與原圖基本無差。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六七年,每三個月左右老媽就繡完一幅壁毯,拿到近一千塊錢的加工費,平均下來比當時老爸的月工資還高,我和妹妹中學六年的學雜費和生活費,大都來自老媽日復一日一針一線的勞累。
對老媽來說這樣的日子是苦的。
大姐后來說,有一次老媽為了多賺一點錢,領了一幅尺寸比較大的,工期同樣是三個月,中間正好趕上秋收,她白天在地里掰玉米收花生,晚上坐在被窩里熬夜繡,眼睛熬紅了,手上磨出了繭,而大姐也經常因為太困,邊繡邊打盹,以至于一大團線糾結在一起,遭到老媽的呵斥,但即使這樣趕工,到了最后交貨期限還是沒有繡完,白白辛苦了幾個月。
老媽拿著那幅未繡完的壁毯掉了眼淚。
對此,我和上高中的妹妹一無所知。
對我們來說這樣的日子充滿歡笑。
周末和節假日,我們全家齊上陣排排坐熱火朝天,老爸一邊慢悠悠的繡著底色,一邊講笑話給我們聽,弟弟每次都笑的前仰后合,老媽則繪聲繪色的講著各種鬼怪故事,至今我還記得其中的一大部分,我們姐弟四個就比賽一分鐘誰繡的線數最多,我總是最少的那一個,這樣的畫面成為我記憶里最溫暖的一部分。
想起前兩天看到的一句話: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
一直負重前行的那個人是老媽。
是她的咬牙支撐成全了我們的順遂平安。
是她的經年辛勞撐起了我們理想的風帆。
是她用躬身托舉讓我們看的更遠。
是她用一身傷痛換來了我們的笑臉。
是她用粗糙的雙手托起了我們的明天。
直到我們都上了大學,老爸工資也翻了好幾倍,她的右手臂由于肩周炎不能高抬,她才停下繡壁毯的手,彼時壁毯也不再流行。
前段老媽來小住,又去店里買了一幅十字繡,說是給我新家裝飾用,嘴里嘟囔著:“你們四個一人一幅,有天我走了,你們也留個念想”。
我生氣的責怪她亂想,轉頭卻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么多年,老媽含辛茹苦的拉扯著我們長大,我們長大了,她卻只剩下滿臉的皺紋了。
這幾天睡眼惺忪中依舊看到老媽穿針引線的場景,不同的是她已兩鬢斑白,耳朵上也架起了老花鏡。
不變的是老媽依舊勤勞,依舊堅韌,依舊用粗糙的雙手織造著我們幸福的人生。
那五顏六色的繡線,歷經歲月的洗禮,汗水的澆灌,在歲月的長廊里開出絢麗的花來。
愿時光不棄,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