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端午水,洪水漫過垅堤,淹進(jìn)了村莊,淹沒了竹山,房屋。孩提不識愁滋味,父母親早早把我們安排到平房的閣樓上,把吃住柴灶,米油醬醋一應(yīng)都搬上了閣樓,而我只是感到新奇。呆在閣樓里,踩著閣樓里的木板,有嗒嗒聲。透過老虎窗向外望去,汪洋一片,一脈混黃,偶爾顯露一簇簇翠綠的樹冠。
叔叔那時二十多歲,用一支長竹篙,撐著家里的圓扮桶①,靠著傘柱②,四周都是水。叔叔一邊招呼我,說去摘酸棗;一邊用繩索把扮桶纜穩(wěn)在傘柱上。于是我翻越木梁,抱著傘柱,順滑下去,直落到扮桶里,扮桶左右蕩漾。
那個時月,叔叔曾因趕時髦,穿著白褲子,白粉鞋,爺爺說,我還冇死,就穿著白鞋子,快脫了,一個說脫,一個說不脫,最后爺爺抄起扁擔(dān),把叔叔追出幾條田壟,我只是靜靜地旁觀。
圓扮桶在水面上撐著,方向不好控制,蕩蕩悠悠,搖到了鄰居家的酸棗樹下,抬頭就是青翠的酸棗,我抱著酸棗樹,穩(wěn)住自己,也是穩(wěn)住扮桶,叔叔就用竹篙敲,敲落的酸棗咚咚咚地全落在扮桶里,我開心極了。鄰居家的阿姐,站在閣樓的后門直呼:“還冇熟呢,還冇熟呢。”也只能干跺腳。
要知道這水下的池塘、蔬菜、稻谷全不見蹤影。村莊被水浸個十天半月,退去之后,就全部成泥褐色,看上去讓人沉悶,找不到一絲生機(jī),上半年的生產(chǎn)幾乎就全沒了。有時吃的是舊年留存的一點食物,曬干的芋頭苗子、蘿卜纓子,和高粱面糊……苦不苦,日子過去了也就不覺得了。外村流傳一句話:“荷花村,水浸鬼,有女莫嫁荷花嘴,冬瓜南瓜冇吃過,豆豉斑椒打神脯。”
不發(fā)洪水的年份很少,這種靠天吃飯的日子不好過啊!七八年,我六歲,村里號召修固江堤。男女老少,挑的挑,抬的抬,我就搬,能搬一坨是一坨。壟堤到處紅旗飄飄,人聲鼎沸,好不熱鬧。那一年,靠人工壘成的江堤成功啦,第二年洪水期,看水漲船高,我在江堤散步,真是“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
時間進(jìn)入八十年代,分田到戶,人們的熱情高漲,村里的蘿卜、白菜、冬瓜、南瓜已成為市里的蔬菜主要供貨源頭,遠(yuǎn)近聞名,只要說是荷花村的,個個爭相搶購。后來我家建了新房,兩層的樓房,舊平房已經(jīng)沒人住了,那個扮桶便放在雜物房里成為了谷倉,夏秋兩季,谷子總是堆的滿滿的。
每年的端午水還是如期而來,而村民們已經(jīng)形成習(xí)慣,發(fā)洪水之時,有事沒事,老的少的,都會說上一句,看洪水去,于是走上江堤,洪水又有什么好看的?一襲洪水,夾裹著木枝雜物,混濁地向北滾滾而去,也許就是一種心態(tài),稀奇與擔(dān)憂,又好似追憶往昔,看如今心中自能升起一股自豪。
到了夏天,經(jīng)過白天辛勤的勞累,吃過晚飯,沖完涼,正是休憩的好時光。大人、小孩把竹床、竹椅都搬上了江堤。江堤上的風(fēng)毫無遮擋,月華從那半空投射下來,一瀉千里。江堤以外是沙洲,再遠(yuǎn)處就是那一彎江水,江堤以內(nèi)是村莊,樹影婆娑掩映著青磚瓦漆,村居的燈火靜謐安祥。
長爺爺、云爺爺各自說著民間的故事和傳說,更多的時候是以鬼故事居多。年輕的后生和姑娘,則趁著這朦朧的夜色,互訴戀情,隨性踏步在這江堤之上。
這種清涼之日,可以從農(nóng)歷六月持續(xù)到七月天,白天從塘邊碼頭摸來的田螺,揀來新鮮的韭菜,廚藝最好的阿桂哥,炒一鍋唆螺,端上了江堤。大家不分你我,色香味俱全的唆螺干完即好,一片嬉哈聲。
江堤上,月光下,聽著那牛郎織女和七妹下凡的神仙故事,慢慢地在奶奶的蒲扇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夢醒之后,抬頭再看那晶瑩的天空,橫跨天河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好似變得更加的清晰,多了一份感情。
江堤一直延續(xù)到九四年,那時我已離開了家鄉(xiāng),在別個城市上班。這一年江水猛漲,突破警戒水位三米多,來了許多兵哥哥,同家鄉(xiāng)父老誓死保衛(wèi)江堤,但洪水連漲,河對岸的江堤也命懸一線,如果對岸垮堤損失會更大,在這艱難的時刻,最后作出決定,放棄我村保對岸。如是時隔十六年,村莊再次嘗試被水淹的滋味。
我采購了許多蔬菜趕回家,村子已是白茫茫一片,武警用沖鋒舟把我送回家,水已淹沒了一樓,我爬上了二樓平臺,左右鄰舍,站在各自平臺上,相互吆喝,并無憂愁。沖鋒舟時不時地來問候下,送來飲用水、一些米油等。
水退之后,村民滿懷信心,以最快的速度恢復(fù)生產(chǎn),半月左右,一片褐色之中便泛出點點綠;兩月之后,一派生機(jī)的綠重返家園。那種情況之下,你才真正的懂得——綠,才是生命,才是希望和信心。水退之后,政府派來了許多挖土機(jī)、推土機(jī)、泥頭車,泥頭車拖來土方,一車車地馬不停蹄,轟轟烈烈一個多月就把江堤加寬兩米,加高兩米。江堤于是更加的雄偉。
江堤的保護(hù),家園的保護(hù),這種情懷已根深蒂固到每個人的心中,聽說隨潰堤缺囗,第一時間駕船沖進(jìn)來的,是平常在村里吊兒郎當(dāng)?shù)膸讉€后生崽,關(guān)鍵時刻冒著生命危險,去挽救村民的生命和財產(chǎn)。
江堤之下河岸之上,一臺推土機(jī)正在修整著,要開辟沿江一線的風(fēng)光帶,年過七旬的叔叔,背著個手,邊走邊嘟囔著,一臺推土機(jī)頂?shù)卯?dāng)初多少個勞力啊?叔叔也老了,當(dāng)年撐過的那只扮桶,應(yīng)是早已朽木,或許成了柴火?
如今的江堤,堤面打成了水泥路,堤旁裝了護(hù)欄,來往雙車道,護(hù)坡綠草如茵。夜晚一排橙色的路燈,打開車窗玻璃,任河風(fēng)清爽地吹著,有蛙聲清脆。
江堤啊,那一彎江堤。
①【七十年代初期,打稻機(jī)已風(fēng)靡農(nóng)村了,完全取代了扮桶,扮桶也就閑置下來。什么是‘扮桶’?扮桶,木制的,或方或圓,一米來高,二米見方,專門用來打稻谷的。打稻谷家鄉(xiāng)不叫打稻谷,就一個詞‘扮禾’,稻谷熟時,把‘扮桶’拖往田里,中間擱以橫板,三方圍以篾席,一方留一囗子,人捧一束稻谷,朝橫板使勁扮,對、就是扮,稻谷紛紛落入桶內(nèi)。扮桶于你有個大概的了解了吧。】
②【平房屋街基上的立柱,我們習(xí)慣稱之為傘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