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居札記·0002·史鐵生《想念地壇》

史鐵生(1951-2010),生在北京,祖籍河北涿縣人。代表作有《我與地壇》,《想念地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奶奶的星星》,《命若琴弦》,《務虛筆記》等。


原文:史鐵生《想念地壇》

(我還沒有到過地壇,他說想念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羨慕了。)

札記:十一畫

標記:

1.(括號加粗是札記內容)

2.加粗杠線表示選中原文札記)

  想念地壇,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靜。

(安靜是多么奢侈的記憶。)

  坐在那園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近旁只有荒藤老樹,只有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頹檐、長滿了野草的殘墻斷壁,暮鴉吵鬧著歸來,雨燕盤桓吟唱,風過檐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四季的歌詠此起彼伏從不間斷。地壇的安靜并非無聲。(美好不需要額外的夸張,如實的描述比一切修飾都有力量。所以寫作的人之所以也分為三六九等,就跟人的品性一樣,你的品性如何,你的作品也就如何。)

  有一天大霧迷漫,世界縮小到只剩了園中的一棵老樹。有一天春光浩蕩,草地上的野花鋪鋪展展開得讓人心驚。有一天漫天飛雪,園中堆銀砌玉,有如一座晶瑩的迷宮。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開,太陽轟轟烈烈,滿天滿地都是它的威光。數不盡的那些日子里,那些年月,地壇應該記得,有一個人,搖了輪椅,一次次走來,逃也似地投靠這一處靜地。

(我經常讀到這兩段的時候,都會特別羨慕,羨慕他可以看得見這些明明擺在眼前,而別人卻看不見的美妙。但是我也會常常心痛,為什么上天不會偏差,天才總要殘缺,傷害總要走在榮耀的前頭。

  一進園門,心便安穩。有一條界線似的,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來,悠遠、渾厚。于是時間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電影中的慢鏡,人便不那么慌張了,可以放下心來把你的每一個動作都看看清楚,每一絲風飛葉動,每一縷憤懣和妄想,盼念與惶茫,總之把你所有的心緒都看看明白。

  因而地壇的安靜,也不是與世隔離。

  那安靜,如今想來,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曠。一個無措的靈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點。(無措的靈魂一旦無處可去,能接收它的只有天堂地獄。所以才在寂寞難耐的時候,才在孤掌難鳴的時候給自己重新開一扇門,大門鑲在眼中,鑰匙只有一把,時刻攥在手心里。)

  記得我在那園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兒呆坐,張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嘆,在那兒睡了又醒,醒了看幾頁書……然后在那兒想:“好吧好吧,我看你還能怎樣!”這念頭不覺出聲,如空谷回音。

  誰?誰還能怎樣?我,我自己。

  我常看那個輪椅上的人,和輪椅下他的影子,心說我怎么會是他呢?怎么會和他一塊坐在了這兒?我仔細看他,看他究竟有什么倒霉的特點,或還將有什么不幸的征兆,想看看他終于怎樣去死,赴死之途莫非還有絕路?那日何日?我記得忽然我有了一種放棄的心情,仿佛我已經消失,已經不在,惟一縷輕魂在園中游蕩,剎那間清風朗月,如沐慈悲。于是乎我聽見了那恒久而遼闊的安靜。恒久,遼闊,但非死寂,那中間確有如林語堂所說的,一種“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我想到了狄更斯《雙城記》里這樣寫到:“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誰都不知道誰是誰,為什么成了誰,該去做什么事,為什么要做,總之人一生走完了,卻還認為少了點什么,但是少了點什么呢?已經沒有時間去找答案了。那把輪椅上坐著的孤獨與彷徨,也許是最幸運的。)

  我記得于是我鋪開一張紙,覺得確乎有些什么東西最好是寫下來。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記得那份忽臨的輕松和快慰,也不考慮詞句,也不過問技巧,也不以為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場,只是寫,只是看有些路單靠腿(輪椅)去走明顯是不夠。寫,真是個辦法,是條條絕路之后的一條路。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在書上讀到了一種說法:寫作的零度。

  《寫作的零度》,其漢譯本實在是有些磕磕絆絆,一些段落只好猜讀,或難免還有誤解。我不是學者,讀不了羅蘭·巴特的法文原著應當不算是玩忽職守。是這題目先就吸引了我,這五個字,已經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寫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點,(讀到這里時,剛好有一只小蜜蜂來到我身邊,于是我停留了有三秒鐘什么都不讀,看著它離我而去,我才舒了一口氣繼續讀書,怕蜜蜂,可是生命是平等的,為什么會怕它?井水不犯河水的時候,我和它都是安全的,一切生命中遇到的摧殘,都源于我先要保護自己。寫作由之出發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難,寫作之終于的尋求,即靈魂最初的眺望。譬如那一條蛇的誘惑,以及生命自古而今對意義不息的詢問。譬如那兩片無花果葉的遮蔽,以及人類以愛情的名義、自古而今的相互尋找。譬如上帝對亞當和夏娃的懲罰,以及萬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著的團圓。

  “寫作的零度”,當然不是說清高到不必理睬紛繁的實際生活,潔癖到把變遷的歷史虛無得干凈,只在形而上尋求生命的解答。不是的。但生活的謎面變化多端,謎底卻似亙古不變,繽紛錯亂的現實之網終難免編織進四顧迷茫,從而編織到形而上的詢問。人太容易在實際中走失,駐足于路上的奇觀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兒,(歷史變過,“歷史”卻從未變過)倘此時靈機一閃,笑遇荒誕,恍然間記起了比如說羅伯-格里葉的“去年在馬里昂巴”,比如說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便是回歸了“零度”,重新過問生命的意義。零度,這個詞真用得好,我愿意它不期然地還有著如下兩種意思:一是說生命本無意義,零嘛,本來什么都沒有;二是說,可憑白無故地生命他來了,是何用意?虛位以待,來向你要求意義。一個生命的誕生,便是一次對意義的要求。荒誕感,正就是這樣地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誕,要善待它。不信等著瞧,無論何時何地,必都是荒誕領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難。

  否則,寫作,你尋的是什么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榮,棄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問,豈不還是阿Q的傳統?倘寫作變成瀟灑,變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資,它就不要嘲笑喧囂,它已經加入喧囂。尤其,寫作要是愛上了比賽、擂臺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譴責什么“霸權”?它自己已經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時不時地拋出一份名單,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被排者爭風吃醋,排者乘機拿走的是權力。可以玩味的是,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壇還要醒悟得晚些。(人生的意義太大,但讀書的意義還算好找。如果說文章中華麗美妙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那么從文章中領會作者給出的思考就是讀書的意義。)

  這又讓我想起我曾經寫過的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他憑什么讓人害怕?他有一種天賦的詭詐——只要把周圍的孩子經常地排一排座次,他憑空地就有了權力。“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第十跟誰好”和“我不跟誰好”,于是,歡欣者歡欣地追隨他,苦悶者苦悶著還是去追隨他。我記得,那是我很長一段童年時光中恐懼的來源,是我的一次寫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懼或疑難,在原本干干凈凈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著計謀;我記得我的第一個計謀,是阿諛。但恐懼并未因此消散,疑難卻因此更加疑難。我還記得我抱著那只用于阿諛的破足球,抱著我破碎的計謀,在夕陽和晚風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一次寫作的零度。零度,并不只有一次。每當你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難,立于靈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兒正如一次次走進地壇,一次次投靠安靜,走回到生命的起點,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兒?是否已經偏離亞當和夏娃相互尋找的方向?

  想念地壇,就是不斷地回望零度。放棄強力,當然還有阿諛。現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鮮稱帝,狗肉稱王,人呢?名人,強人,人物。可你看地壇,它早已放棄昔日榮華,一天天在風雨中放棄,五百年,安靜了;安靜得草木葳蕤,生氣盎然。土地,要你氣熏煙蒸地去恭維它嗎?萬物,是你雕欄玉砌就可以挾持的?瘋話。(力量)再看那些老柏樹,歷無數春秋寒暑依舊鎮定自若,不為流光掠影所迷。我曾注意過它們的堅強,但在想念里,我看見萬物的美德更在于柔弱。“堅強”,你想吧,希特勒也會贊成。世間的語匯,可有什么會是強梁所拒?只有“柔弱”。柔弱是愛者的獨信。柔弱不是軟弱,軟弱通常都裝扮得強大,走到臺前罵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靜聆神命的姿態。想想看,倘那老柏樹無風自搖豈不可怕?要是野草長得比樹還高,八成是發生了核泄漏——聽說契爾諾貝利附近有這現象。

  我曾寫過“設若有一位園神”這樣的話,現在想,就是那些老柏樹吧;千百年中,它們看風看雨,看日行月走人世更迭,濃蔭中惟供奉了所有的記憶,隨時提醒著你悠遠的夢想。

  但要是“愛”也喧囂,“美”也招搖,“真誠”淪為一句時髦的廣告,那怎么辦?惟柔弱是愛愿的識別,正如放棄是喧囂的解劑。人一活脫便要囂張,天生的這么一種動物。這動物適合在地壇放養些時日——我是說當年的地壇。

  回望地壇,回望它的安靜,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重新鋪開一張紙吧。寫,真是個辦法,油然地通向著安靜。寫,這形式,注定是個人的,容易撞見誠實,容易被誠實揪住不放,容易在市場之外遭遇心中的陰暗,在自以為是時回歸零度。把一切污濁、畸形、歧路,重新放回到那兒去檢查,勿使偽劣的心魂流布。

  有人跟我說,曾去地壇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與地壇》去那兒尋找安靜。可一來呢,我搬家搬得離地壇遠了,不常去了。二來我偶爾請朋友開車送我去看它,發現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里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作家都是可愛的,他們明知道時代變了,卻還希望時代不要改變;他們明知道時代需要改變,卻還是阻擋不住時代變成他們不希望的樣子。他們用筆和紙寫一大堆有用沒用的文字,換來一聲“寫得真好”,除此以外誰還能再深入地感受他們的內心呢?)

? ? ? ? ? ? ? ? ? ? ? ? ? ? ? 2017/11/5? 蝸居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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