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東岸有一個叫春的村子,村路閉塞、民風保守,村民少與外界往來。由于中心港一水之隔,春分著前村和后村,前村多為招姓,后村全為厲姓,統共兩百來戶人家。
后村哪一戶但凡有個大事小情,左右厲家人得息便會上去把事一圓。而前村的流言碎語則經常有人攜著往后村一散。要是在中心港上的中心橋上一守,看著那走路急燎的、嘴抿得直直的、眼瞪得溜圓的,那便是厲家嫁來前村的姑子回家倒苦水去了。這破敗的中心橋要是會言語,想必早送出了一句“長舌婦”。
離春十數里有座天子廟,春里的老人家說那是祖宗們感念皇帝的恩德,千難萬難才建起來的。若是有孩子追問那是誰的祖宗,必得來一聲呵斥“小兔崽子,祖宗還分你的我的?”;倘若再一問是哪一位皇帝,卻沒有誰能接上個話頭。
天子廟后因種種原因幾起幾敗,經最近一次翻修后似真觸著龍氣般,來此的信徒求子者得子,求財者得財。信徒們樂意說是求來的,“求而得”旁人聽著總愿意把這與積善、余慶等字眼聯系起來,因此一傳十十傳百,天子廟這香火一時真繁盛得緊。
天子廟有一位廟祝,是個疤頭和尚,生的膀大腰圓。此廟祝可謂廟中柱,外人也許不甚清楚,廟里一眾十口人心里可明鏡似的。
天子廟在這廟祝來之前,那放生池別說魚鱉,就連池中心的水都幾近熬干。后來來了這疤頭和尚,背著一口大箱子,身后還跟著個小和尚,疤頭和尚說自己會算卦,而且一算一個準。廟里一稍年長的和尚聽了領著眾人笑他,要說算卦,鄉里八村的從來就不缺,你這不是關公門前耍大刀嘛。
這疤頭和尚但笑不語,對著站在最前頭的笑的最放肆的和尚說:“你住東廂房?我和你賽一局如何?”兩人商定好怎么比之后,有膽大的和尚便去那春里遠偏處請了位村民來廟里測算。
那年長的和尚先問了那位村民的年庚八字,又七聊八聊、東問西問,最后答了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那位村民間或點頭表示贊同,眾人見狀心下稍寬便轉了頭瞅上疤頭和尚。
只見那疤頭不緊不慢,走向窗前放著的木箱,他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一箋紙,有識字的和尚接過手逐字讀了出來,上面寫的村民的年庚八字、生平處事、父母妻兒那是一一正解可謂一字不差。疤頭和尚兩手背在身后,走到那村民身邊輕聲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一下那村民是目瞪口呆,當即跪下直呼疤頭和尚“神人”,廟里眾人也暗自驚嘆,原來這疤頭和尚竟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于是,疤頭和尚帶著小和尚住進了東廂房。未出一年疤頭和尚便憑著算卦這一招,愣是把天子廟在方圓數十里都抬出了名頭,從那時起疤頭和尚便在東廂房扎穩了腳跟。
來過天子廟測算的人都知道,疤頭和尚有兩不算:小和尚不在不算、小和尚病了不算。
一開始有和尚打趣他“這是你的小崽子吧,瞧你當他眼珠子似的”,可時間久了,廟里開始有人揣測,難道未卜先知神就神在小和尚這?還沒等誰弄出個所以然,八月十六這一天,在天子廟香火最旺盛的隔一天早上,廟里負責打水的和尚發現那小和尚腫脹著泡在井里,肚子膨的老大、慘白。
小和尚死了,有和尚慌了,他們怕要是關竅真出在小和尚那,廟里可不就要斷了香火,一時天子廟里倒也人心慌亂、悲從中來。
從外面趕回來的疤頭和尚赤紅著眼,一聲不吭緊緊地抱著小和尚,面上卻淚如雨下,他一點點的擰干了小和尚衣服上的水。終于,在太陽落山的時候,疤頭和尚讓人拿來一面草席,裹著小和尚送下了地。命貴起來了活不長,那就命賤點好投胎吧,疤頭和尚說完便把自己關進了東廂房。
等他再出來的時候,疤頭和尚聚集了廟里的眾人,他說:“我知道你們好奇,是,我不會未卜先知,誰也不能未卜先知,這法子我本來不打算藏著掖著,可既然有一天它會要人命,那我今天把話撩這了,這秘密我還就爛肚里了,但是,只要我在這廟里一天,你們誰也進不來這東廂房,你進來這東廂房,你也守不住這天子廟。”
日子見天的過著,自打疤頭和尚宣稱不再算卦以來,旁人知曉小和尚殞命這一環后,便領會得“泄露天機致災禍”這一層,也沒誰再強求。只是這香油錢見天的少,疤頭和尚與眾人不同,他不急,還悠閑得很。
這一天,廟上來了春里后村一位老婦,指名要求這疤頭和尚指點,說是事成添多多的香油錢,疤頭和尚不置可否,只是讓人把那老婦請來后院。廟里眾和尚一聽都來了興致,看熱鬧的也有,于是和尚們都聚在一處等著聽個明白。
原來是這老婦的女婿病了。因她膝下只有一個精神時好時壞的女兒,前年女兒到年紀了,老婦便散了一部分家財從外地招贅了這么一個精貴女婿。眾人又再一聽,這女婿還病得不簡單。
要說這病得來的前因,還又得提及后村五柳樹旁厲老三家外遷一事。
這厲老三家家財頗豐,卻膝下也只有一女,那女子喚作香梅,去年不知怎么竟然上吊死了,從來就都是淹死的長肚子,吊死的長舌頭,她一個吊死鬼,不緊長了舌頭,還大了肚子,香梅啊肯定是和哪個野男人結私胎了,那老婦神神叨叨的說,可那女子平日開懷得很,不像那會尋死覓活的啊。這到底為什么我老婆子也不知道,只是這香梅一死,后村人家兒子多的便上趕著想把自家兒子過繼給歷老三,家財多的好處嘛,歷老三卻不干,還最終決定遷出春,遷不走的一大塊地呢,他就把自家女兒葬在那。歷老三這算盤沒打響,人說種田種地,你堆個墳在那這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磕磣人嘛,這不,歷老三前幾天剛走,那墳就不知道叫那個缺鬼刨開了。我那天巧不巧趕鴨子回來打那過,看著未經事的好幾個小孩子,就在那把頭骨當球踢著玩。
于是那老婦一回家,便叫來自己的女婿,吩咐他去尋那頭骨。女婿倒也聽話,帶了個蛇皮袋,走了老遠,低頭尋了許久,好容易在一叢草堆那尋到了臭烘烘的頭骨。剛用袋子套牢了那骷髏頭,不知從哪來一條蛇,可把他嚇個正著。他提緊了袋子正往回急趕呢,天又下起了雨,我女婿說只覺得手中提的袋子越來越重。
為啥要那頭骨呢?有和尚問。
那老婦一應,哎,我一猜師傅們肯定會問這,我跟我女婿說,老一輩人常念叨,缺哪補哪,這頭骨煎灰服下專治腦袋不靈光,難道他不想要個正常的媳婦?
本來他沒病得這么重,只是要煎灰你得去燒吧,他拿了個魚叉,帶了個鍋去湖堤腳下燒,本來燒完了也沒什么味啊,不知道誰家的豬又突然躥了出來,直追著鍋跑,我那女婿是個懂事的,他護著那鍋東西回了家,還伺候我那不成器的女兒煎湯喝下,然后誰知道隔一天我女婿就再也沒力氣下床了。
老婦左手攤上右手合握了兩下,師傅你說怪到不怪,我常來廟里走動,就是圖個心安,這世上要是真有鬼怪,菩薩他老人家難道會放著不管,這我也跟我女婿講了,他也知道這個理,可就是起不來床。
那疤頭和尚聽罷,對那老婦說:“女兒沒好不說,這下還搭上個女婿,換做我啊,也心焦。”說完未在言語。
那老婦聽了,對著疤頭和尚拱了拱手說:“師傅,你真是神了。不過后來我也想明白了,要是那次得了兩個頭骨就好了,一定是——”
疤頭和尚接過話頭:“不必多說,你明天領了女婿來罷。”老婦一下沒反應過來,那年長的和尚殷勤地對那老婦保證:“你女婿有救了,有法子救了。”
次日一大早,那老婦扣了廟門,她扶著自家女婿拜了拜疤頭和尚,道:“他一聽是大師您要設法,我這么扶著他倒也能勉強走路了。”
疤頭和尚對著那老婦說,你去菩薩身邊跪一會,求個緣法。那老婦便被一和尚領進了大雄寶殿,她跪在菩薩身邊,雙手合十,不住的神叨。
有和尚搬來個凳子讓那女婿坐著,一眾和尚都圍在他身邊等著看熱鬧。只見疤頭和尚從那放生池里舀了一砵水,又走到那人身邊說:“來,凈個手。”那女婿照做了,然后疤頭和尚附在他耳邊說:“你端著這砵水出廟門向東走數好500步,記住,一步也不能差,然后向南一直走,遇上的第三處水,你把這水倒進去,向西跪下來拜三拜。”那女婿吃力的回憶了一遍,得到疤頭和尚確認后,便搖晃著出了廟門。
那年長的和尚想跟上去,心想端著一砵水能驅鬼不成,被疤頭和尚攔了下來,“那砵水有沒有用等他回來不就知道了”。
這邊那老婦在殿里跪得也實在焦急,眼看天都擦黑了,她抬著兩條直覺快廢掉的腿出了殿門,見眾和尚圍成一圈作驚嘆狀,她心下一急,一把推開一個和尚,入眼的果然是自家女婿。
什么都還沒問,就聽見自家女婿說:“媽,我剛聽了大師的話,出去轉了一圈,果然現在腳步都輕了。”人的精神頭可不會騙人,那老婦對著眾人是千恩萬謝、左扣右拜,言語中卻沒有一丁點留香油錢的意思。
旁的和尚幾欲開口,都被疤頭和尚用眼神制止。
直到疤頭和尚把兩人送出廟門,那女婿再一次感謝他時,疤頭和尚作了一派羞愧狀,“其實救你的不是我,我卻白受你這許多感念”。分明就是你啊,那女婿滿臉堆著疑問。
“是你媽,她在菩薩面前跪了一下午,你才有機會轉運,這一運轉一運,你媽以后可得靠你了。”
對于疤頭和尚的話,那女婿自是不疑有他,當即對著那老婦直直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那老婦便一直“我兒,我兒”的叫著。
別的和尚自是不知道這疤頭和尚打什么啞謎,疤頭和尚確信那老婦聽清了“運轉運”后,又看了一會這母慈婿孝的場景,便招呼眾和尚回了廟里。
吃完晚飯后,疤頭和尚又張羅著切了十余個大柚子分與眾人,飯足水飽后便要回東廂房,走之前疤頭和尚當眾交代掃地僧,“明早留心廟門的動靜,別讓人順手牽羊”。
這廂掃地僧心里是七上八下,生怕耽擱事,竟一宿沒合眼。天剛蒙亮,他就開了廟門,朦朧中只見左右柱子上分別系著一頭山羊,再一看脖上還都綁了一塊紅布,是送廟里的沒錯。
他把羊牽進廟里,迎面撞上了拿著包裹的無得,無得說了句“這么早啊”,那掃地僧應過后竟忘了搭話,他趕著羊嘴里還在念叨著,這疤頭和尚是越來越神了,“唉,你不也這么早?”一回頭哪還見無得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