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的詩,生于山水之畔,草木之野。似褰裳涉水的謫仙,一袖流云,滿襟煙霞。若得他為友,千重山皆可入畫,萬疊水皆可烹茶,無邊落木皆可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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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的生平已不可考,從何處來,歸于何處,皆作浮云散。只知他俗家姓謝,喚作清晝,乃山水大家謝靈運的十世孫。不知幼時,只道他皈依佛門,為妙善寺主持,人稱“江東名僧”,與貫休和齊已齊名。世人常言,皎然“實不忝江南謝之遠裔”,可見其詩詞造化之深。
皎然平生與陸羽、顏真卿、韋應物、顧況、李季蘭等交善,多是詩風恬淡之人。今人多以書法家來定義顏真卿,殊不知其詩才亦佳,例如朗朗上口的《勸學》:三更燈火五更鳴,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陸羽乃茶仙,自不必論其風儀。韋應物乃山水田園詩的大家,愛其“道心淡泊對流水,生事蕭疏空掩門”一句。顧況詩風清新自然,愛其“板橋人渡泉聲,茅檐日午雞鳴。莫嗔焙茶煙暗,卻喜曬谷天晴”。李季蘭生性天真風流,詩格不俗,愛其“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提及此,無非言皎然詩才非常,往來之人皆風姿俊秀。
皎然沒有跌宕起伏的宦海風波,更沒有蕩氣回腸的風月軼事,說起來平平淡淡。用不上濃烈的字眼,辛涼的情懷,只需存著一壺日月,對著秋云春水,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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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的至交,當推陸羽,其詩作中多是互酬之句,陸羽占了許多。有一首《尋陸鴻漸不遇》,清澹悠遠,讀來有賈島的味道: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那一日,皎然興致忽生,芒鞋沾露去尋陸羽煮雨烹茶。兩岸青峰相對而出,野花開滿的幽徑引向桑麻之野。籬邊菊花未發,枝葉蓁蓁。他懷著一襟清風前去扣門,回聲隱隱,并無回應。鄰家樵夫道:這個集露烹茶的癡人,可要黃昏時分才會挽著煙嵐歸來。
不知那時的皎然,可會失望?一定不會的。似那子猷,雪夜思戴安道,即乘小舟前往相見。而到達之時,他卻未扣門,即刻回返。時人見疑,他只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也許,皎然出門尋陸羽也存著這般心思,見與不見,存乎于心,不礙人事。
皎然與陸羽的情誼,始于茶,深于茶。那時,修行之人多離不開茶,佛道共修。大道至簡,為學日益,為道日損。而茶,不必講究一道一道的工序,只順乎心,雪沫、乳花、蟹眼,一點點褪去塵心,這是修道的基本。
皎然有首詩《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其中有言“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第一杯,消了蒙昧。第二杯,正了心神。第三杯,生了菩提。
皎然對于茶的癖愛,絕不亞于陸羽。其在茶方面的造詣,正是陸羽集成《茶經》的機緣。所謂禪茶一味,二者相生相成,如兩草同一心。于茶中窺見禪機,禪中悟到茶味,久而久之,不必飲,心中自有琉璃凈土。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在皎然心中,飲茶乃為修心之法,飲酒多是張狂宵小,不懂世間本味。他曾言“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濃釅辛烈之味,乃虛靜之大忌,酒性顛倒,莫可沾染。這話一出,太白可是不同意了。他可是酒仙,洋洋灑灑做了如此歌頌酒的詩篇,如“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有“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就連杜甫也作詩“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怎樣說呢?皆是謫仙般的人物,無可作評。但借前人一言:茶類隱,酒類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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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罷茶,便摘一首最愛的詩:
春生若溪水,雨后漫流通。
芳竹行無盡,春源去不窮。
野廬迷極浦,斜日起微風。
數處乘流望,依稀似剡中。
春生若溪水,雨后漫流通。愛不釋手的句子,甫一讀便移不開眼,遂找了皎然的詩集來讀。春生,萬物一點一點凝綠,從樹杪到灌木,花葉到原野,沿著地脈遷延。溪水,以天下之至柔滲透萬物而不勞其形,不損其性,如那春生,以無有入無間,將大塊自然悉數換了模樣。春性自然,水性自然,大道自然。
皎然作詩曾有“四不”理論:“氣高而不怒,怒則失于風流;氣勁而不露,露則傷于刀斧;情多而不暗,暗則蹶于拙鈍;才贍而不疏,疏則損于筋脈。”因此,皎然的詩,清不損于飄渺,塵不傷于濁滓,無有它言,只是恰好。
皎然去往山中,目極之處寫“迷山乍被落花亂,渡水時驚啼鳥飛”;走于半路,襟懷浩蕩時寫“滿地云輕長礙屣,繞松風近每吹襟”;疲憊漸生,小憩些微時寫“放歌長松下,日與孤云閑”;興盡而歸,杖藜扶醉時寫“晴明路出山初暖,行踏春蕪看茗歸”。
他是個將山水詩融入骨血的僧人,不著痕跡,醉了眾生。筆下為有情眾生,無情大道,互不相擾,珠聯璧合。詩無非喻情適志,其中隱者,讀的人了悟一二,便是緣分。與皎然,我很高興有這么些許,足夠坐下來喝一杯茶,而后拂衣歸去。
遠處有山,想象著一壺茶,一張琴。我與他解衣盤磅,焚枯葉,煮新醅。偶爾來一兩片閑云,說三四句淡話,嚼五六顆松子,撥七八弦清音。待夕陽西下,百鳥歸林,一日便為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