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女娃子還是一個不足月的嬰兒時,被婆婆用個麻袋裝著要提到河邊扔掉,娃娃半路上啼哭,有好心人跑過來告訴她,快去,你的娃娃要被老太太扔進河里了。她正坐月子,騰地從床上起來,只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一路瘋了似地跑,在婆婆要把孩子扔下之前趕到河邊,奪下被裝在麻袋的可憐的女嬰。所幸孩子并無大礙。她的婆婆好不甘心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了家。
婆婆在她懷孕期間將她像個菩薩似的整日大魚大肉養護著,本指望著自己可以抱上孫子,當女嬰誕生時,她清楚地看到婆婆毫不掩飾的失望與嫌惡,婆婆從來沒有抱過她的孩子,不管孩子怎么苦鬧,弄濕尿布。
婆婆逢人便說,頭一胎就是個女娃子,不中用的女娃子,怕是沒生男孩的命啊。丈夫出門在外打工,她苦于無人為其庇護,更是怕丈夫和婆婆一樣重男輕女。
婆婆看著孩子在她懷里哭鬧,會在一旁臭罵,怒火甚至蔓延到做母親的身上,故意不給她吃坐月子的滋補品,甚至常常端上冷食給她。她一一忍住。她知道婆婆極其重男輕女。
一天,孩子哭鬧,婆婆突然笑著上來主動要求抱抱孫女,讓她休息,她滿心感動地以為婆婆改變了看法,且自己昨夜被孩子折騰了一宿沒睡好,于是把孩子交于她。所以有了上面那一幕。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婆婆做出這樣的殘忍的事。臘月的冷風中,她用好心人借的毛毯將孩子緊緊包裹起來,自己身上只披了一件小外套。孩子冷得不行,哭聲都啞了,她將孩子凍得發紅的小臉兒緊緊貼在自己溫暖的心窩上。
她和婆婆大吵一架,也叫來鄰居評評理,可是鄰居們都借口老人家年事已高,老來難免做事糊涂,事情不了了之。
她拼了命地想離婚,可是鄰居攔著她,丈夫不愿意,娘家人也是勸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老人家在這一切的糾紛中保持疏離與嘲諷,弄得她像個瘋婆子,像個罪人一般。
她從此明白了,世人都默認重男輕女,如果被扔進河的是個男孩,還會這樣姑息嗎?她小時候經常聽說農村人家多生了個女兒就會放在公共廁所里,等著別人撿去養。
她在自己家里也是個不受待見的女孩子,重男輕女的影響自小就伴隨她。她看著娃娃發誓,要盡力保護好她,并將自己曾經缺失的愛加倍補給她。
自此,孩子與她寸步不離,她下地干活時將孩子用布袋掛在后背,孩子餓了,馬上喂奶,沒尿布了,就用最嫩的樹葉擦屁屁。娃娃長得快,體重一直往上飆,她也因此早早累彎了腰,等到娃娃稍微懂事時,就放在田邊的大樹下,玩泥巴,逗螞蟻,娃娃喜歡將各種新奇的發現遠遠地對著她高高舉起,用奶里奶氣的聲音欣喜地向她展示,她便回以溫柔一笑。
她喚娃娃,寶兒。
寶兒長成懂事的女孩子,仍會經常陪伴在母親身邊,讓母親放心。
寶兒
女孩寶兒五歲時,她的弟弟出生了。在農村,生個男孩也就有地位了,別人總是咧著嘴慶賀,家里人也是笑呵呵,有了孫子,老太太對媳婦總算有了些笑容。和前些年生寶兒的冷清景象完全不同。
家里貧窮,但老太太見弟弟那么個小人,就每天上集市買一小塊肉,專門做了給弟弟吃。寶兒平時偷偷夾塊肉還會被老人的筷子狠狠地甩在手上,火辣辣的疼啊。那么一小碗肉,只有弟弟吃得到,老太太一塊又一塊地往弟弟碗里塞肉,弟弟也對奶奶撒嬌,我要吃肉肉,寶兒看得流口水,卻只能分得肉香。
寶兒懂事,自小就知道奶奶嫌惡她,寶兒聽說了那件可怕的事情后決定稱呼奶奶為老妖怪。
母親見寶兒瘦得像一碰就會斷掉的麥稈,想出主意:每個清晨,趁弟弟還沒起床時,她將兩個新鮮的雞蛋敲在滾燙的開水里,攪拌,放糖,蛋湯很快就做好了,又鮮又甜。寶兒還等不及母親吹涼就一飲而盡。關鍵只給寶兒吃,嬌慣的弟弟還吃不上呢。這樣的甜蜜伴隨寶兒很久很久。
寶兒在家養過一只狗,可老妖怪一整天喂它一頓飯,說什么,人要一天吃三頓,狗一天吃一頓飯就夠了,吃多了有什么用!寶兒憤憤的想,人一天吃一頓會餓的發慌,更何況狗!可憐寶兒胖乎乎的小狗被餓成皮包骨,她逼不得已將它送與好心的鄰居。
還有一回,寶兒在收割的稻田里救回一只受傷的麻雀,把它養在院子的小樹下,邊上放好水和稻谷,藏好,卻被老妖怪眼尖看到,竟一把抓起活活地摔在地上!她還痛罵,吃莊稼的小畜生!那么可愛而弱小的生物都激不起她的半點憐憫,所以寶兒覺得老妖婆把她扔下河的事情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老妖怪一見寶兒不小心惹哭了嬌氣的弟弟就要抄起掃帚打她,母親若是在身邊一定會擋在寶兒身前,站得像只筆直的箭,罵罵咧咧地護仔。若是不在,寶兒一見老妖怪要做出抄起掃帚的動作就撒腿跑。
雖然家里人都偏愛弟弟,但母親始終更為更為愛護寶兒。在農村,重男輕女的習氣嚴重,女孩認為遠不如男,區別對待。母親卻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讓寶兒和男孩子享受到平等的條件,背得是和班上的男孩同樣嶄新的書包,用得是齊全的文具。寶兒爭氣,每次考試都能拿第一。
老人一直是狠厲的模樣,直到有一天清晨整個村子所有的公雞都叫了個遍后,她還是沒有起來,等到家人發現時,她的余生注定要困在狹窄的小床上,面對著陰暗房間里無限的凄清與寂寞,她再也無法抄起掃帚打寶兒,陪伴她的只有母親一人。老人經常大小便失禁,房間熏得人不敢靠近,且有一股厚膩,腐爛的味道。她的兒子們放下點營養品,例行公事地慰問幾句,轉頭就走,生怕被人拽住討要贍養費。只有母親,善良的她,侍奉著老太太,為她換洗衣褲,喂孩子似的一口一口地將食物送到老人嘴邊。
阿寶對母親的做法有些不解,母親之前和老太太的關系這么差。
最初母親常常對癱瘓的人大呼小喝,已求得報復的快感,看她尿床了會一巴掌拍到屁股上,看她犯癢故意不給她撓。
老人家中風后全身癱瘓,也因為救治過完失去說話的能力。她現在是一個軟弱無能的人,不能行走,不能說話,她呆在床上,覺得自己形同死人。漸漸地,她愛上母親潑辣的叫罵聲,充滿活人的氣息。不管這個媳婦如何對待自己,至少她還不放棄自己。她望著母親時,經常是滿眼淚花。
母親一開始照顧她不過單純出于女人柔弱的憐憫。后來她也對孤獨痛苦的老人產生深深的同情。她漸漸對老人家長滿壓瘡的病體狠心不起來,老人風光不在,在長久痛苦的孤獨中變得溫和,也在度日如年的痛苦中反思著過往的罪過。兩人就在漫長而沉默的照護中慢慢改變心中的看法,直到包容彼此。
所以后來母親意味深長地嘆了句,都是女人哪。
向來兇神惡煞的老妖怪這樣再也不能動手打寶兒,她就想出一個復仇的法子。她躲著母親的目光,潛到奶奶的床邊,準備掏出一只死老鼠嚇嚇她,可這時,阿寶分明看見,那個兇巴巴的老妖怪不見了:床上的人渾身無力地任人擺動,臉上的皺紋變得松弛,不再緊繃繃地對她生氣,混沌而疲憊的眼睛里對她閃動著淚光,竟有一股因柔弱而浮現的慈愛。阿寶想起,弟弟總是嫌棄房間臭,從來沒有踏進這個房門。老太太心疼的寶貝孫子從來沒有過來看看她,而備受歧視的孫女卻來了。阿寶收起死老鼠,也不再喚她老妖怪。
從那以后,房間里就有母親和阿寶兩人來來去去的。
日朗風清的一天,瘦弱的母親流了一身的汗,才將笨重的老太太背到院子里曬太陽。這是老人整整三個月以來第一次曬太陽。陽光對于一些弱者無比奢侈。阿寶也是第一次知道,曬太陽真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奶奶臉上每一根皺紋都在舒展,變得溫和,干癟灰暗的臉龐吸飽了陽光,混沌的眼神變得晶亮,她凝視著母親,越來越多的淚水漫出,眼底流露無限的感激。母親回望她,全然忘記昔日的不快。
阿寶望著這情形似懂非懂。很多年后,她才會明白,母親和奶奶都是重男輕女風氣下的受害者。奶奶過去常說,女孩子有什么用啊。自己身為女性,卻在歧視女性的價值,這很荒唐很可笑。其實這些可憐的女性生來就遭到歧視的迫害啊,她們有些人的精神被壓迫久了,就患上斯德哥爾摩癥,如同奶奶一樣,自輕自賤,自甘卑賤,甚至成為重男輕女風氣的施害者。精神被殘害到何種程度才會如此!而她的母親,在艱難而深沉的歲月中明白了這一切,并用她的善良包容世人的芒刺。
一年后,奶奶去世了。母親最傷心,寶兒也偷偷流淚。
生活對寶兒溫柔了許多。母親用盡自己的努力讓寶兒的前途和男孩的一樣光明,她要把女兒送到女性有更多權利的大世界,讓她受到應得的尊重。長大后的寶兒不負期望,成為村里第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女孩!
生活過多的重擔讓母親的容顏早早老去,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從前。在大城市工作的寶兒常常打電話給她,說下回給媽媽帶些名貴的護膚品和滋補品,母親心疼寶兒事業剛剛起步,就勸她省點錢,攢點力氣,媽媽身體扛得住。
母親急病,考慮到寶兒在準備重要的企業項目,就沒有通知她。寶兒就這樣錯過和母親的最后一面。
寶兒和丈夫搬進大房子的第一天,她又累又餓,攤在沙發上對丈夫撒嬌要吃蛋湯??粗畹谋秤埃瑢殐合肫鹨郧岸嗌賯€清晨,她趴在灶臺旁,口水垂涎地望著母親認真做一碗甜美香滑蛋湯。蛋湯經常還是熱乎乎的,可她就是等不及,一碗咕嚕咕嚕地喝下,母親就看著她燙嘴呼氣的樣子發笑,慢點喝。一碗下去,一個上午嘴巴里都有甜絲絲的味道。
母親,現在我住上了大房子。
母親,我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
母親,你的女婿很疼我,不過比起你還差點。
母親你聽得到嗎?
她喝著丈夫做的蛋羹,津津有味的。他忽然一拍后腦勺,跑到廚房,舉著鹽罐子說道,我把糖和鹽搞混了!還是一大把!
可是她低著腦袋喝了一勺又一勺,忽地抬頭,臉上都是淚水,笑著說:甜,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