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是武俠中的重要主題,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因愛生恨”,而且一般都是恨一輩子,使得雙方的人生都比較悲慘。這是我覺得武俠中比較不好的一方面,對國人會有潛移默化的負面影響。
真正的“愛”是不會轉變為仇恨的,在這方面,史鐵生也許是最好的例子了。
在《我與地壇》中,有這樣一段話: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大部分讀這篇文章的人也許都不會發現,這里其實隱藏著一個愛情故事,關于史鐵生的初戀的。那時候,他已經殘疾。因為周圍人的懷疑(史鐵生不能給女孩幸福),以及女孩父母的堅決反對,女孩最終離開了史鐵生。
史鐵生去世大約兩年后,他的妻子希米出版了《讓“死”活下去》。這是一本非常獨特的書,是一本寫給史鐵生的書,內容都是希米跟史鐵生聊天,講述他去世后自己的生活。我和女友都非常喜歡的一本書,史鐵生和希米的愛情也是我們最羨慕和向往的。
《讓“死”活下去》的第十三章很特別,是希米和史鐵生的初戀女友一起寫的。那一章開頭,是希米先跟史鐵生說:
H回來了。
因為她和你有過長久的肌膚之親,所以她應該也是我可以毫無保留的人。
H,你是他的舊情人,沒有比這個稱呼更叫我感到親近了,更能使我愿意和你講心里話。聽到你說,那些年里你幾乎每天都去看他,我對你充滿感激。無論怎樣,你給過他這么多的愛,這么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話,他曾經對我說過的,他說你是救過他的人,他一輩子都不能忘。你一定還記得十年前我給你的信:“我經常想,要是沒有你,說不定史鐵生會走不過那段艱難的日子的。”我一直都這么想。像你這樣真誠和簡單的女人,無論是現在還是在那個年代,都是那么少。雖然你也給他帶來過痛苦,那痛苦的程度,雖然也是無論怎樣形容都不會過分。
對于今天向過往做的一切,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完善自己。
我現在越發懂得他所做的一切的意義。但愿你也懂。
接著,是H開始講述她和史鐵生的故事:
你,史鐵生,你看見我和她(注:希米)在一起嗎?在一起談論你,我知道你愿意看到這一幕。
那個地壇里沒有說出來的故事,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雖然我早就聽見你已經坦然,已經感慨。可每一次想起,現在想起,那一點一滴無聲的慘烈,還是讓我心如刀割。因為我和你一樣是情種,和你一樣“用盡全力”,和你一樣信仰愛情。
在那樁刻骨銘心的愛情里,我看到了你的自信,你的執著,你的瘋狂,你的自尊,你的驕傲,你的謙卑,你的誠實,你的固執,你的善良,你的幼稚,你的軟弱,你的盲目,你的隱忍,你的高尚,你的信仰,你的絕望……
要是讀到你當年的書信,那么我這樣寫就一點也不過分。
一個有骨有肉的男人,愛到極致的男人,心血枯焦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找不到任何方式可能安慰這樣的男人,“那叫人癱瘓的絕望”——曾經以為最可怕的絕望,在這里什么也不算,他已經癱瘓了,真實地癱瘓了,他的絕望,讓癱瘓微不足道。
他是個男人,是個癱子。全世界的人,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卻不理解他,不懂得他。他們不知道,一個癱子,照樣會有欲望,有人的欲望,有男人的欲望。全世界(!)都輕輕地不假思索否定了他,否定了他的愛,否定了他的欲望。他們還不知道,一個癱子,也會有魅力,也會被欲望,會被愛!被一個不癱不殘的女人愛上!全世界(!)都不相信這樣的愛會長久,會有生命力!
不是不知道,是從來沒有人把思緒停在這里,沒有人停下來仔細想一想,站在他的位置。
他站在他的位置,上帝要他站的地方,對著上帝做。
一個癱瘓的男人,對他心愛的女人并且愛慕他的女人說,如果你確定不是愛情,就請離開,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確定是愛情,就必須留下和我在一起(決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樣)。
一個一根筋的男人,執著到蠻橫。(——通常的情形是:我不能給你幸福,你走開吧,你走開我不會怪你;你有權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給不給得了幸福似乎不用討論。)
衛衛“讀”出了少見的自信:他竟敢以為他一定能給女人幸福。(——事實上他真的做到了!)
你只能為你的病負責,負責到底。你沒有錯,可你沒理……
我看見你一遍一遍地給自己寫,一筆一畫地給自己寫:世界上最沒理的人是誰?——史鐵生!
你只能用誠實,只能用智慧,以男人的胸懷、男人的骨頭。誰也幫不上你。你要一直等,等到那首歌唱起來的時候,你寫的那首歌:
我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
——那個時刻,我終于淚流滿面……
那個地壇里沒有說出來的故事,在你心里,也在我心里。
過往的愛,在我們心上一樣重。
你說的:“他曾經是這樣供奉的,現在依然這樣供奉著,故不容忍以任何理由來修改它、輕視和偷換它。他供奉的并不是一個具體的人,甚至曾經也不是,他供奉的是愛情本身,是一種理想,是心魂萬死不棄的一種信念,這就是神約。換言之,現實的愛情雖已結束,但這并不使他遷怨于愛情的理想,并不因此而輕慢愛情本身,這就是對神約的供奉。”
那個地壇里沒有說出來的故事,是你的,也是我的。你的故事,我的故事,都是我們的故事,是我們的思緒,我們的養料。在說出和續寫那些故事的努力里,我看見了你無比的執著,終于懂得,只要我們懷著最大的真誠,就看到了最廣闊的路,發現最不同尋常的起點,得到最大的收獲。
接著,希米繼續講完這段故事:
你一直都在做這件事,做了一輩子。你最看重的事情,是愛情。你以無比的誠實勇氣和智慧,盡全力做到了極致,做到了最好。你說,這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我也這么看,我們完全一致。
現在我更加明白,你所做的“完善自己”有多重要——關于H(注:史鐵生的初戀女友)。
我現在受惠的是,在別人提到H的時候,完全的坦然。
你讓我再一次給她寄書,我說,太貴了,寄國際郵件,我寄不起了。你笑,你說,你敢不寄?地址變動,被退回來了。你又托老同學輾轉打聽新地址,當著老婆,你做這些事心里真有底。你知道你該做這些事。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你活著的時候,必須做好這件事。你想到了,就去做。沒有耽擱,沒有猶豫。你做得堅定、從容,因為那是你想過無數次的事情,那是你心里最寬厚的地方。你懷著最大的善意,就像是命運必須要你去做的,更像是你對命運最大的感激。終于,沒有給自己也沒有給別人留下遺憾,你做好了你認為應該做的一切才離開。你知道我因此今天會坦然。你就坦然。
女友讀到這里很感動,專門拿給我看。我也非常喜歡這一段,從中可以看出史鐵生和希米的互相理解,深厚的感情,以及生活中的幽默。
大部分人對史鐵生的了解都處在《我與地壇》階段,這是非常可惜的。真正大師,都是越晚期的作品水平越高的(這甚至可以是一個判斷是否是大師的標準)。可惜的是,大家關注的常常是其前期的作品(因為更有名)。
在史鐵生去世前一年出版的《妄想電影》中,有個電影劇本,叫做《地壇與往事》,是史鐵生對往事的回憶,非常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