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誠注意到那個名為“家徒四壁”的專欄,是因為某一期的題目是《不買房子的三個理由》。
那時他的一個項目正準備開盤,成天心心念念就是這件事,變得有點敏感,看到這樣一個題目,不由得大怒:不買房子還有理由?人人都這樣想,地產商的日子還過不過。
好在這么想的人顯然不多,每個地產項目開盤都是人潮洶涌,有人曾困惑地問:“本市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買房子?”家誠自己也想不明白,雖然做客戶評估的時候,各路人馬都說得天花亂墜、一套一套。
想不明白也沒關系,他的新項目一樣熱賣,第一天預約客戶登記就有60多套,以后幾乎每天都能走十來套。家誠躊躇滿志,有事沒事就到售樓處去溜達一圈,有一次被客戶當成售樓先生,他笑容可掬、殷勤接待,居然做成了那單生意。銷售總監忍著笑問他要不要提成,他說當然要,地產圈傳為美談,全公司傳為笑談。
這時他又看到了那篇《不買房子的三個理由》。
是在一個百無聊賴的地產沙龍上,他不耐煩地翻報紙,看到這個題目,覺得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索性看下去——
《不買房子的三個理由》
坐在朋友的新居里——你知道,那種可以上《瑞麗家居》或用作中檔樓盤樣板間的房子,白色和淡藍色的衛生間,黑色和胡桃木顏色的廚房,棕色和柚木顏色的起居室與客廳,玫瑰色與米色的臥室,金屬與原木的書房,宜家的家具、米婭的燈具、羅勒的餐具、科馬的潔具……和她討論買房事宜。
準確地說,是聽她講述她的老公如何千辛萬苦勞苦功高地置下這一套120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那位被提到的勞苦功高者在一旁做洗耳恭聽狀。
朋友都是這樣的,自己戀愛了就催著你戀愛,自己結婚了就催著你結婚,自己買了房子就催著你買房子。可以預見的是,將來她生了孩子也會催我生孩子,同樣,等她息勞歸主那一日,也一定會催著我快快步上她的后塵。
想到這里不覺露出微笑,多少有一點溫馨的感覺,連她美麗而沒有個性的新居,也順眼了許多。
“芳菲這人最討厭,簡直不能和她說正經的。”朋友的嬌嗔是對我而來的,眼波卻轉到她老公身上。
她老公會錯意,趕緊助拳:“當然了,房子還是應該買的。”
我成心要逗逗這位“新好男人”:“那可不一定,我租著房子住的不知多愜意。”
“但是,那畢竟是別人的房子,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是完全不一樣的。”
“切——”我嗤之以鼻,“什么意識?你每天喝牛奶就好了,未必一定要養一頭奶牛吧。”
我的話里顯然有漏洞,但是他們一時轉不過彎來,朋友說:“反正你每個月的房租和我們的月供也差不多了,何不索性買一套房子,20年以后就是你的了。”
我失笑:“別拿你們五環以外的月供和我二環以內的房租相提并論,我去SOGO只要五分鐘,連卡佛也不過七分鐘,誰像你們,買根蔥都要走二里地。”一邊戳著面前的芝士蛋糕,“可憐,只怕還是上次我帶來的。”
“你這個女人,”朋友恨恨地踢我,“囂張也要有個限度,就算你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將來你的孩子打算啊。”
我笑吟吟地說:“慢說我根本不想要孩子,縱然有——”說著一指她老公:“據我所知,尊夫家的老爺子就頗有遠見,在他家那疙瘩為他整了一大棟房子,可惜賢伉儷根本不愿意去住。你又怎么知道你的孩子將來是住巴黎還是月球呢?”
這些事還是她不久前當笑話告訴我的,不想此刻反彈到她身上,她是又好氣又好笑,連她老公也掌不住笑了。
也許市面真是繁榮,或者地產趨于成熟,許多朋友自己買房之余,總是游說我買房子,說來說去也不脫以上套路,我從中總結出了三條不買房的理由,無往而不利。
也許可以稱之為“芳菲不買房三定律”吧——
一、喝牛奶不需要養奶牛;
二、郊區的月供=市區的房租;
三、你的兒子將來也許住月球。
天下所有不打算買房的朋友,不可不熟記于心。
雖然身為開發商,家誠也不得不承認這實在是一篇妙文。
沙龍之后是晚宴,地產人聚在一起,聊的無非是些契稅啦、入住糾紛啦、容積率啦、外立面啦,沒勁兒透頂。有一位同行提出“現在房地產還是賣方市場”,理由是“反正人人都要買房子”,家誠忍不住和他抬杠:“那可不一定。”
“本市房租那么高,租房子的錢都夠月供了,購房者并不傻,自然算得過這筆帳。”
家誠聞言,嘿嘿一笑:“別拿你那五環以外項目的月供和二環里的房租相提并論。”
對方一愣:“可是,買了的房子就是自己的。”
家誠有備而戰,不慌不忙地問:“我說,你自己每天喝牛奶就行了,干嗎非要自家養一頭奶牛呢?”
滿座嘩然大笑,坐在對面的丹青也抬眼看了家誠一眼,酒窩若隱若現。
丹青是一名地產策劃人,也是地產圈有名的美女,家誠對她的好感由來已久,然而丹青始終只和他維持客氣的同行關系,理由異常光明正大,因為她已經有男朋友。
本來家誠已經死心,但每當遇到丹青總是忍不住要多看她兩眼,若是她感興趣的話題,他更是說什么也要插上兩句,極力表現。
對方還在說:“至少房子還可以傳給后代。”
家誠心說果然不出三個套路,點頭道:“說得好,家父就是這么想的,所以在俺家那疙瘩給我整了一整棟樓,就是我不樂意住。你怎么知道你兒子將來住哪里,說不定就住上月球了。”
座上的人越發大樂,連對方也笑了起來,丹青笑說:“林先生真是好口才,幸好您不做策劃,您要是做策劃,我們都沒飯吃了。”
言笑晏晏,家誠喜出望外,散席時丹青還特地過來和他道別:“幾時一起喝咖啡。”
家誠幾乎沒哼起歌來,第二天到了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吩咐秘書去找“家徒四壁”這個專欄。
專欄作者的名字是“芳菲”,文字活潑俏皮,寫都市小白領介于小資與貧乏之間的生活,活靈活現,雖然名為“家徒四壁”,可是不見困窘,只覺性靈,正如她形容自己的一只收音機——
“聲線簡單沙啞,又多雜音,卻播放著情歌,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環境中追求理想。”
說巧不巧,第二天家誠就在一家會所遇到丹青。會所里用的是那種老式的唱片機,丹青聽得入了神,說:“我最喜歡這樣的舊東西了,雖然音質差,但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你明白嗎?”
家誠看著她象牙色的美麗面孔,微笑:“我明白,音質不好,又有摩擦聲,但放的都是經典老歌,就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環境中追求理想。”
丹青為這句話而動容,想要說什么,又沒有說,對他嫣然一笑。
這個笑容讓家誠回味許久。
從此他越發成為“家徒四壁”的忠實讀者,幾乎可以稱為虔誠地聽那個名為“芳菲”的女孩子講著自己的衣柜、自己的窗簾、可惡的房東、墻上的小蟲、窗外的槐樹……她自己那三十五平方米租來的蝸居——
我租的是市區內的老房子,也說過了它的種種不便,然而天做證,我真是愛它。
3.5米的層高,木制陽臺,成排的槐樹在伸手可及的路邊開花、成蔭、落葉、發芽,每天晚上把熟悉的影子畫到我的窗簾上來,最廉價的棉布碎花窗簾也變成了古典戲劇里神秘莫測的背景,早上則有第一線陽光從窗簾縫里溜進來,給我的簡易衣柜鑲上一道金邊……
漏雨的話,用水桶接住即可,接之不足,任它流了滿地也罷,權當洗了一回地磚。反正本市的降水量遠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下雨的日子屈指可數,偶爾漏點雨,也是情調。水落在鐵皮桶里的聲音,正好為讀書伴奏,有興致的話,還可以念念唐詩宋詞,風雅啊風雅……
無論房子出了什么狀況,房東從來不聞不問,每年準時收租,之后就任我自生自滅,電話總是不接,手機永遠關機,以至于有時候我懷疑是否我住的房子已然沒有主人,向我收房租的,乃是一個鬼。
所以每次從他那里拿到找零,總是對牢太陽看了又看……
打死的小蟲子,盡管留在墻壁上做標本,還給它取個名字——“小冤”,被我一拖鞋打死了,你說它冤不冤;
表姐出門旅游,盡管把她的小貓領回家來養一陣子,放任它四處亂爬亂抓,隨地大小便,把表姐辛苦教成的習慣全部破壞掉,再竊笑著還給她;
招待狐朋狗友,果皮紙屑隨地亂扔,紅酒綠茶高興了就往墻上潑,橫豎不是自己的……
種種快樂,不足為有房階級道,給我白金漢宮也不換——反正英國王子都不夠英俊……
……
要到這時,家誠才知道世上真的有這樣一種人,過著這樣一種生活,在“家徒四壁”的情形中悠然自得。
不是不羨慕的,盡管他也是獨自住著200平方米的房子,但基本上只用作睡覺。行內的前輩說得好,當公司有有幾百上千萬的時候,錢是人的,但到了幾千萬上億的時候,人就是錢的了。
那時他在競標市區的一塊地,面積不太大,問題多多,但位置奇佳,十足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可是覬覦者眾多,加上媒體大肆炒作,甚至有人說是什么“本年度地王”,又讓家誠覺得志在必得。
于是不得不焦頭爛額。
也和丹青商量過,那時他和她已經是相當談得來的朋友了。丹青皺眉:“那樣一塊地,要來做什么?成本那么高,除非做成豪宅,可本市豪宅市場已經趨于飽和,不多你這一個項目。”
家誠說:“也許我們可以做成那種單身公寓類的房子,一間房,帶廚衛,三四十平方米,精裝修,單價高,總價低,首付小幾萬,月供一千多……”
“等等等等,”丹青打斷他,“你的想法太驚人,我要一會兒吸收。”
“并不新鮮,日本及香港有許多這樣的住宅。”
“可是本市情況不同,本市有經濟適用住房,同樣的總價,如果是經濟適用住房可以買到相當大的面積了。”丹青果然是高明的地產策劃人,一語中的。
家誠成竹在胸地答道:“可是經濟適用住房多數在城鄉結合部,買根蔥都要走二里地。而這里到SOGO只要五分鐘,到連卡佛也不過七分鐘,自然有一類人,寧愿在市區住三十平方米,不愿意到近郊住一百平方米。”
丹青笑:“有這回事?三四十平方米的房子,能住嗎?”
“絕對能,”家誠篤定地說,“還可以住得家徒四壁。”
丹青撲哧笑出來:“家徒四壁?虧你想得出。”
家誠暗說慚愧,這并不是他想出的。但她的小酒窩讓他迷惑,他輕輕地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誘惑,以及值得擁有的東西,但使生活快樂的必須品遠比我們想象得要少的多,到了某一個程度之后,快樂和物質無關。”
這也是“家徒四壁”專欄某一篇里的話,家誠甚是喜歡,然而丹青搖搖頭:“家誠,我真沒想到你還相信這種話,你真的以為有人肯住在三四十平方米嗎?那不是公寓,那是筒子樓。”
這是她第一次把他叫作“家誠”。
家誠看著她,回答說:“我知道有人住在筒子樓里也很快樂,快樂和物質無關。”
丹青嘆道:“你真了不起。”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可是我,我并不相信,那只是因為他們沒有選擇。”
說著她抬起手來掠掠頭發,無名指上有微弱的光芒一閃,家誠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丹青有男友,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丹青也說過,不會考慮圈內的人。這些他都知道。
快樂真的與物質無關,愛情也是,那一刻家誠異常相信這一點。
他沉默了,丹青也是,然后丹青說:“但我相信這個項目會賣得很火。”
那一刻,家誠覺得這些已不重要。
那一期的“家徒四壁”,題目是《留不住的才美麗》,家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幾乎要以為這個名為“芳菲”的女子,能夠知道他的故事,所以才會在這樣的時候,對他說”留不住的才美麗“。
“我的屋子里沒有幾本書,”他想象芳菲的聲音,輕快、明朗而善解人意,她說:“因為公司就在市立圖書館旁邊,過去三年里我讀的書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而且看得比許多人都要投入,因為書不是我的,我只能擁有它幾個晚上。 “同樣的,我也不買碟,街對面就是一家租碟的地方,老板在我的指導勸說——也許還有誘惑下,品味奇佳。我看過許多買碟的朋友,成摞的碟放在那里,永遠說沒有時間看,好替他們和那些片子遺憾哪。 “我最喜歡買的,大概就是花了。我的屋子簡陋,我的生活平凡,但當我坐在滿室的花氣之中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公主。又因為知道它們能夠陪伴我的時間極其短暫而有限,所以對于每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是滿心珍惜。 “真正美麗的東西,都是不能收藏,不必擁有的,對美的感動產生于知道自己必將失去,而涌起的敬畏與感恩之心。明白了這一點,無論在那里,都應當是滿懷喜悅。”
家誠再次肯定她是在對自己說,只對自己說,她說,美麗的東西,不能收藏,不必擁有。
就是那時,家誠決定要去見見這個“芳菲”。
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他打算用芳菲的這些“家徒四壁”的文章做自己新項目的樓書文案。
去拜訪芳菲那天,家誠記得很清楚,是盛夏里一個陰雨天氣。他認為自己絕對不會找錯,因為實在是對她的住處太熟悉了,“市中心的老房子,走廊玻璃烏七抹黑,路燈暗淡無光,樓梯一片漆黑,電梯時開時停,每戶門前堆著幾百年的雜物,夏天一起開門做飯,油煙熏天,冬天的暖氣有氣無力,奄奄一息。按說早就該拆掉改建,卻因為拆遷費是天文數字而一直蹉跎下來……”
被她一描述,真是歷歷如畫。
所以當他找到地址所顯示的街道門牌時,大吃一驚。
的確是市中心的老房子,卻是那種可以拿來拍解放前豪門恩怨的老房子,藏在一個小巷子里,三層麻石臺階,大門很樸素,進門后是高且深的玄關,黑白兩色大理石裝飾,大水晶瓶子里插滿鮮花。
家誠做的是地產,自然在行,立刻估算出這套房子至少在五百萬左右。曾經聽說香港某巨富在本市幾千萬買了五套老房子,大概就是這種規模。
芳菲住在這里?家誠一下子覺得腦子轉不過彎來。
正在這時,她出來了。
極美、極美的一個女人,大白天穿一件黑色通紗繡花長旗袍,頭發盤在腦后,插一根碧玉簪子,兩只長長的碧玉耳墜在腮邊晃動,仍然算得上年輕,但容貌態度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嬌慵散漫,也就是這棟房子里的女人了。
家誠忽然知道她是誰了,兩年前傳得沸沸揚揚,說是某美女作家被人包養,家誠雖不關心,也隱約記得這張臉,原來她就是芳菲。
這樣一個女人,在這樣的屋子里,寫著“家徒四壁”的生活。
家誠微微覺得有點諷刺,不覺苦笑。
“林先生?”她的聲音與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聲線很弱,有點有氣無力、愛搭不理,但又很明顯是在賣弄風情,聽這把聲音,也就是一個被包養的女人了。
對話變得言不及義,而且十分矯揉造作。
諸如“林先生真是年輕有為”,家誠則回答:“不過子承父業。”
又如“地產商才是真正商業巨子”,家誠則回答:“哪里,本市四千余家地產公司,不過九牛一毛。”
再如“平日都有什么消遣”,家誠則回答:“無非是看看書打打高爾夫。”
……
全是社交場合指定標準動作,就像歐洲中世紀那套宮廷舞步,一來一往一進一退皆有規矩,兩人都是精于此道的老手,家誠深感無味。
這樣一個女人,在這樣的環境中,寫著“家徒四壁”的生活。
最后,她問:“聽說林先生輾轉托人,一定要見我,可是有什么事嗎?”
家誠已經演練過好幾次的回答,此時卻變得生澀起來:“我看到您的新作‘家徒四壁’,非常喜歡,對自己說,我一定要見見作者。”
她聞言,先愣了一愣,然后笑了起來:“林先生真是太費心了。”
她的一笑,真正是百媚橫生,家誠不覺有片刻失神,心說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包得起這樣一個女人。
或者只不過是有錢。
“我看林先生的樣子,物質上怕是沒吃過什么苦頭,竟會喜歡我的新專欄。”她仍然微笑,“真是讓我不知怎樣感謝才好了。”
家誠有點惶恐,急忙解釋說:“我是真的喜歡,我覺得……”說到這里,又說不下去了,急切里竟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他想要告訴她自己怎樣一次次把她的機智風趣據為己有,怎樣在自己喜歡的女孩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引用她的句子,她又是怎樣在他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對他說:“留不住的才美麗”……他想要把這些都告訴她,她就會知道自己無意中寫下的只言片語,對他有多么重要,她在回憶與想象中再現的那樣一種生活,對他是多么彌足珍貴……但是他說不出來。
她曾經是以美麗與才華聞名的作者,他卻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商人。
而現在她不過是一個被包養的女人,他卻為了她的文章專程而來。
整個過程不是不荒謬的。
她對他輕輕搖頭:“林先生實在過獎了,這些不過是我把早年的日記胡亂改了改。”說到這里,她含蓄地瞟了他一眼,“不知林先生是否已有耳聞,我很久沒有寫什么了,有人約稿,也只好用以前的邊角余料填填補補,讓林先生見笑了。”
家誠忽然又覺得自己有必要為那些美麗的、靈性的、打動過他的文字說話,他看著她,靜靜地說:“不,我覺得您的‘家徒四壁’里有靈魂。”
她美麗的微笑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她說:“現在我相信您是喜歡它們了。”
“一直覺得,如果給我悠閑舒適的生活,我一定能夠寫出傳世之作,所以也愿意用一切手段來換取那樣的生活,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所有那些宏偉的構思、龐大的敘事,到頭來完全落了空,反而是自己早年的生活,越來越念念不忘,大學剛剛畢業的時候,朝九晚五的時候,趕地鐵、趕班車的時候、半夜不睡寫稿子的時候、周末招待朋友的時候,住著三十五平方米租來的房子,家徒四壁的時候……寫到那些時候,就好像以前的自己又活過來了一樣……”她對他說了這些,突然地、連她自己都猝不及防地,就好像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她敲出‘家徒四壁’四個字的時候,所有曾經有過,已然失去,回想起來無限珍惜,卻不知從何說起的往事,忽然活過來了一個瞬間,栩栩如生——
“如果說里面有靈魂,也是很久之前的我的靈魂了。”
她看著他,他沖動地說:“不,它還在那里,現在也是一樣。”
她又笑了,笑得非常溫柔,非常了解:“謝謝您,林先生,這是兩年以來我聽到的最好的贊美。”
不過是贊美,他們都知道那不是事實,正如往事,只能回想,不能回頭。
送他出來的時候,她忽然說:“林先生,您放心,我還不至于與世脫節,您買地的事,我也略有所知,能幫到你的地方,我一定在所不辭。”
家誠有片刻愕然,她已經轉身進去了。
要到路上,因為一個紅燈停車的時候,家誠才忽然想起來,和他競投市區那塊地的最強的競爭者,正是香港某地產大亨,而買下五套老房子的,也是這個人。
這個人用其中一套,把她養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她以為他是為了那塊地,想方設法走她的門子。
雨終于落了下來,落在玻璃上,被雨刷匆匆撥開,這樣的情形讓家誠忽然想起了一個句子——
“雨落在玻璃上,迅速地滑落,就好像世上一切并沒有被意識到,又匆匆而過的好日子”。
不用問,這也是“家徒四壁”里的句子。
家誠把臉貼在方向盤上,正在這時,后面的喇叭聲震天價響起來,催他快點開車。
那一刻,他覺得深深的悲涼。
—————————————
兩個月后,家誠得到了那塊地。
“芳菲”的專欄“家徒四壁”仍然繼續開著,他仍然是它的忠實讀者,但他不再引用其中任何句子,絕不。
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