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期間,匈牙利參加了德國一方,算是德國最主要的仆從國。那既然當了德國的小弟,就必須要跟希特勒一起迫害猶太人,于是匈牙利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正兒八經的召開過市政會議,商定對付猶太人的策略。
其中有一條明確規定,猶太人只能在白天的某個時間才能使用公共浴室,而在匈牙利人使用的高峰期,猶太人是禁止進入的。此外,其他公共場合也都對猶太人的出入進行了嚴格的限制。
這件事本身沒什么,當時的大環境就是這樣。但問題是,當時的整個匈牙利已經沒有猶太人了,所有的猶太人都被送到奧斯維辛等等集中營里去了。而且這還是一件所有政府官員都知道的事情,也就是說,一群人在明知沒有猶太人的情況下,還在用極其認真負責的態度制定了限制猶太人的策略。
這就奇怪了,他們為什么這樣做?
答案有點荒謬,因為官僚主義。?
對于每一個匈牙利官員來說,向自己的長官,向德國人表達自己的反猶太人的立場,是必須的;這種立場要落實在行動上,也是必須的。至于有沒有行動的對象,有沒有行動的結果,不重要。官僚主義最重要的后果就是——每個人只關注自己當前的目標和行動,至于這些行動堆在一起產生了什么結果,他們管不著,也不想管。
過去,官僚主義在我們的話語環境中,都是一個貶義詞。但是今天,我們可以試著從中性的角度看看,官僚主義到底是什么東西?
官僚主義,其實是現代社會的產物。現代社會的本質,是陌生人之間的大規模協作,來完成形形色色的任務。
那一大堆陌生人怎么協作呢?只能把整體任務分拆成一個個的模塊。
所以,現代社會的圖景就是,每個人只干一件自己很專業的事,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這件事,最終會變成什么事。
比如,波音公司是飛機制造商,它的一個工人可能知道一個零件是怎么造的,但是他不知道整個飛機是怎么回事。一個伐木工人,能熟練地砍倒一片森林,但是他不關心這些木頭是做了鉛筆,還是造了家具。
分拆的好處就是,社會財富大爆發。
但是這種社會分工的大分拆也帶來壞處,官僚主義,就是這些壞處中的一種。每一個官僚只關注自己手頭的目的,看不到整個系統,所以產生了各種荒謬的結果。
但是,分拆的壞處遠遠不止于此,最極端的情況是——大屠殺。
還是說回來納粹德國是怎么迫害猶太人的。
雖然希特勒一上臺就大肆宣揚排猶主義,甚至在柏林還爆發了著名的“水晶之夜”,也就是對猶太人打砸搶。但這只是讓猶太人的生活慘了一點而已,基本上沒有人自發的、自覺的大規模殘殺猶太人。因為大多數人知道,我打了一個猶太人,頂多是干壞事,但是我要主動去殺一個猶太人,那就是在作惡,文明不允許,心中的道德感也不允許。
那為什么后來600萬猶太人被殺呢?
因為德國后來組建了專門干這事的官僚組織,叫“猶太專家局”。這個組織一成立,殘殺猶太人這件事,立即就開始了有條不紊的推行。一個大目標被拆分成無數的小行動:哪些部門去做猶太人的人口普查;哪些人去沒收猶太人的財產;哪些人是把猶太人送進集中營;哪些人最終把他們送進毒氣室,全部都有嚴密而細致的分工。在整個這個殺人流水線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對那么大的悲劇負責。
就像那句名言說的——“在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那你說怪誰呢?
怪希特勒嗎?其實直到現在還有人為希特勒辯護,說沒有見過希特勒簽發過屠殺猶太人的命令啊。他迫害猶太人的意圖是通過整個官僚系統逐漸放大,最后才變成大屠殺的,所以不能只怪希特勒。
那怪官僚系統里的每一個具體的官員嗎?
有一個著名的例子,阿道夫·艾希曼,納粹德國的黨衛軍中校,他負責把整個歐洲的猶太人送進集中營。二戰結束后很久,到1960年,艾希曼在阿根廷被以色列特工抓獲,然后壓到耶路撒冷受審。
這個時候,法庭的旁聽席上有一個人,就是著名的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在旁聽的過程中,阿倫特發現艾希曼和輿論宣傳中的形象不同。在當時的輿論中,艾希曼被描繪成一個邪惡的殺人狂魔,但是阿倫特現場一看,覺得艾希曼不像是一個惡棍啊。他是一個非常體面、冷靜、有教養、甚至說話還經常引用康德名言的人。對于他做的事,他覺自己好冤枉,只是在執行上級命令,沒有屠殺猶太人,并沒有什么愧疚感。
后來哲學家阿倫特就此寫了一本著名的書,書名就叫《耶路撒冷的艾希曼》,里面提出了一個著名的概念,叫平庸之惡。
傳統上,我們認為一個邪惡的人是罪大惡極的人,處心積慮,陰險狡詐,滿腹陰謀,仇恨社會。但是阿倫特說邪惡這東西,在現代社會完全可以是一個很平庸的東西,是一個很膚淺的狀態。許多的邪惡來自于一個人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不在乎自己的身邊發生什么,也不去思考自己的行為是什么含義,不去反省自己的行為會造成怎么樣的后果。就像納粹時期的很多德國普通人,外表上看他們只是遵守德國既有的法律,并且把法律的條文落實到位,但是這些德國人卻并不思考自己的行為到底意味著什么。
而這種看似常見的不思考狀態,卻導致了無可彌補的巨大災難。
所以,阿倫特對這種平庸之惡做了一個本質性的判斷——不能思考。
那解藥呢?也很簡單,就是每一個人重新恢復思考。
什么叫重新恢復思考?就是每個人都能超越自己眼下的目標,手頭的工作,在更高的維度上找到這件事的意義。這個事不僅在政治中存在,在日常工作中也能看到。
不久前,我見到了一位挺大公司的老板。因為很熟嘛,我就跟他抱怨,他們公司效率低下,經常犯一些很荒謬的錯誤,這是為啥?那位老板兩手一攤,說這么大的公司,我也沒有辦法。他說:“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段話?十個人的團隊,領導人沖鋒在前。一百個人的團隊,領導人選賢任能。一千個人的團隊,領導人運籌帷幄。一萬人的團隊,領導人聽天由命。”
這段話,就暴露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難題。
一方面,我們在享受社會大分工帶來的繁榮;另一方面,我們又要和官僚體系、和平庸之惡,和分工帶來的不能思考,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