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佛

by:柏零落

我叫劉大壯,黃連村的人,我是個石匠,我的手藝方圓百里沒人比得過。我的手藝,侍弄的不是人。我是專刻石佛的大師,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我都刻,但我不只是刻石佛,版畫,獅子,門樓,我都能刻。而我師父,他是只刻石佛。我師父在的時候,他眼睛花著呢,就像蒙了一層霧,灰色的瞳仁,師傅就用這瞳仁看石頭,然后狠狠說,搬,就這塊。師傅說什么話都像吵架,我十二歲進他的門,給他老人家搬了四年的石頭,才得了他的傳承。師傅刻石佛時候表情猙獰,刻刀狠狠砸下去,簡直要吃人,但他手藝好,雕出來的佛爺惟妙惟肖,活了一般。每次雕完,師傅喊:娃子,把這玩意給主家送去!聲音如雷,吵架似得。

十六歲那年,師傅問我:娃子說說,啥叫刻石佛。我說:師傅的手藝就是把佛爺,從石頭里救出來。師傅灰瞳仁瞪了我一眼,又跟吵架似的說“救出來!讓你們這種人給他磕頭。”師傅說啥都像吵架,我也不知道他滿不滿意,轉天,師傅叫我給他磕頭,我便得了他的傳承。

師傅本不是我們村土生土長的,聽村里人說,師傅是外來的,說起來,這也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故事。

我們這個村,叫黃連村,三面環山,像是一個簸箕,村口橫著一條河,以前,村里人要去鎮上,得泛船,麻煩一點倒沒啥,關鍵是一到秋天,雨多水足,河水就流的急,小船泛的直打轉,誰不害怕啊,村里人沒轍,湊了點錢,請個施工隊來修橋,師傅當年就是這施工隊的。至于為啥留下,要說出來還真俗,師傅看上了我們村的一個姑娘,可這也不能當故事來講,中間還有事呢。聽我慢慢說。

因為我們這屬于山區,石料多,就近取材,村里人打算建個石橋,施工隊秋天來的,正是水猛地時候,師傅當年也就二十多歲,可是一手打石手藝真不是蓋的,師傅姓姜,當年施工隊就喊師傅魯班姜,聽說師傅手藝祖傳,后來家里鬧饑荒,一家人就剩他自個,浪蕩時候進了施工隊,也算討了口飯吃。施工隊隊長姓崔,是個山東人,粗壯漢子,也沒上過學,可有一點,崔隊長對一些神神鬼鬼很是排斥,聽隊里人說,崔隊長有個妹妹,當年急病,家里人迷信,非請人驅邪,誤了病情,當天就不在了。這事也不知道真假,可崔隊長排斥迷信是真的不能再真的,所以,給我們村打石橋的時候,師傅也挺愁。師傅是祖傳的手藝,有一些古時候傳下來的規矩,不能破了,比如這打石橋,在鋪石拱橋的橋面中心石時,石匠要在其中一塊中心石上打孔,塞進兩個花邊,也就是銀元,這叫做橋膽,據說能辟邪。礙于崔隊長,師傅哪敢明目張膽的塞啊,于是尋了個晚上,打算去偷偷把橋膽定上。那天晚上,剛吃了晚飯,也沒月亮,稀拉拉的露著幾顆星星,你抬頭看,這天就像一口大鍋把你扣著,那星星就像是這鍋爛了幾個洞,鍋外透進幾點光。師傅就溜溜達達往橋那邊磨蹭,快到橋邊時候,遠遠就看見還沒竣工的橋上立了個黑影,師傅納悶,慢慢往前走,近了一點,才看清是個人,那人扭頭瞥見了師傅,大叫著,不公平,縱身就往河里竄,現在正是秋天,水猛地時候,何況前兩天又下過雨,水都打著旋的流,這人進去還能活嗎?師傅當時就心說,壞了,撂下鑿子就往河邊沖,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師傅沖到岸邊,河里那人還掙扎呢,也沒多想,師傅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當時就涼的一哆嗦,秋天過了一半,雖說不是冬天,但山區的河水總還是很涼的。游到那人身邊,才發現是個青年,挺瘦弱的,天黑也瞅不清臉,師傅托著他往岸邊拉,那青年掙扎,往河中心扒拉,還喊著,為何救我,你放我去死。青年看著瘦弱,但這時候勁還挺大,師傅被他拉的嗆了好幾口河水,師傅眼看著這人不聽勸,一陣無名火起,扭頭看準了,啪,照臉就是一大嘴巴子,罵了一句“你他媽老實點”。那青年吃了一嘴巴,當時就老實了,但我估計是被打懵了,師傅是打石的,滿膀子都是力氣,托著呆愣的青年,師傅往河邊游,這時候,施工隊的人也趕來了,七手八腳把師傅和青年撈上來,那青年目光呆滯,躺地上一動不動,喃喃著,讓我死,讓我死。村里聽見鬧騰的也都跑來河邊,有人認出青年,“哎,這不是馬和尚家二小子嗎?哎呦,造了孽了。”也有人主事,“快去他家叫人。”就有人蹬蹬蹬往村里跑。馬和尚并不是個和尚,馬和尚一家信佛,十分虔誠,特別是馬和尚,一個大老爺們天天念經,村里人就喊他馬和尚,當天晚上,馬和尚一家子都慌里慌張跑到河邊,馬和尚的婆娘一把抱住兒子就哭,馬和尚不斷給大家鞠躬,大家都躲,把師父讓了出來,師傅光了個膀子披著崔隊長一件外套,正擰巴自己衣服呢。馬和尚上前攙住師傅,連說,菩薩菩薩。馬和尚的女兒跟在他后面,瞅著師傅說,你救了我哥,你就是我的恩人。我師傅看了馬善澤,也就是馬和尚的女兒一眼,當時就愣住了,馬善澤眼睛跟倆黑葡萄似得,臉蛋粉嫩嫩的,反正怎么漂亮怎么來,唯一特別的是脖子上掛了一串烏亮的佛珠,師傅也不知道說啥,迷迷瞪瞪的,后來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散的。說到這,我估計你們都聽出來了,我師傅就是看上馬和尚的女兒,也就是馬善澤了。按村里輩分,我還比她漲一輩。她得喊我叫叔。

第二天,施工隊照常做工,中午的時候,馬善澤拎了飯來給施工隊送飯,但卻單給師傅做了一份,打那天起,馬善澤天天來給師傅送飯,隊里人說,馬家人重恩情。有時候也打趣,說我師父和馬善澤像是兩口子,師傅臊的不行,馬善澤倒是坦然,有時候還回兩句“只怕人家嫌棄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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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石橋也收工了,施工隊結了款子,要走的時候,師傅找到崔隊長,期期艾艾地說“隊長,這么些日子,我跟著您討活,可以說,沒有您,我現在都不知道便宜了哪條野狗,我現在,有個事,想跟您說,可不知道咋開口。”崔隊長笑呵呵的,山東大漢的性子豪爽,拍著師傅肩頭說“磨嘰,有啥事麻利地說!”師傅撓撓頭,說,“我想留在這,這次就不跟隊里走了。”

隊長楞了一下,摸摸下巴瞅著師傅說,“你可想好了?留在這你怎么吃喝?”師傅說,“這事我想了,黃連村這塊沒有石匠,這里的人還都好石材,每次他們都得跑三十多里路,去鎮上買石材,我這手藝您也知道,留村里餓不著,善澤她爹說給我出點錢建個房子,這錢我以后再還他家,反正先住下。”隊長想了想,說,“行,要是以后有啥困難,就到剛遇到我的地方打聽咱施工隊,能找著。”當天,隊長把大家隊里人聚了聚,走的時候,把一個小包給了師傅,說,“咱隊里也拖家有口,得趕活,房子我們不能幫著蓋了,哥幾個湊了點錢,你別嫌少,拿著。”師傅也不說啥,直接接過來,挺大個漢子,當時就哭了。

施工隊走以后,馬和尚家出錢,幫師傅蓋了個小屋,剛好住人,師傅也不嫌棄,一開始天天鄰邊幾個村子轉悠,上門做活,后來名聲出去以后,鄰村的,還有很多鎮上的人都請師傅打石,沒兩年小木屋就換了,師傅也算攢了點積蓄。

師傅一個人住著,有時候馬善澤會請師傅到她家吃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倆人天造地設的一對。早晚得在一塊。馬和尚也樂呵。可每次馬善澤請師傅去她家,師傅又高興又無奈,要說這高興咱能想到為什么,可這無奈打哪來呢?這事,還得從當初師傅救的青年,馬家二小子說起。馬和尚有三個孩子,大的叫馬劍佛,常年在外打工,二的就是這青年,叫馬繼佛。馬善澤排行老三。馬善澤的二哥從小就聰明伶俐,學習一直名列前茅,被村里人稱為“準大學生”。馬繼佛學習也刻苦,不浪費一點時間,馬老太太也就是馬繼佛的媽媽也逢人就夸自家兒子,馬繼佛可以說是在一片夸贊聲中長大的,所以對自己也要求甚高,這么說吧,馬繼佛要是路上摔個跟頭,就算沒人看見,自己也賭氣好幾天,可馬繼佛成績好歸好,到了高考,馬繼佛就不行了,按理說他這水平大學挨個挑,可不知怎的,只要他一跨進考場,就緊張到不行,甚至有一次暈倒在考場,就這么著,連著三年都沒考個好成績,跳河那年是他第四年落榜,整個人魔怔了一樣。師傅那天救了馬繼佛,依著師傅的想法,我救了你,你就算不磕頭,起碼也得給我說聲謝謝,馬繼佛不一樣,師傅救了馬繼佛以后,馬繼佛一看見師傅就恨不得吃了師傅,那表情,簡直就是血海深仇。師傅委屈到不行,那天也去她家,問馬繼佛,“你這條命是我從水里撈上來的,你不謝我我也不說啥,你為啥就那么恨我?”馬繼佛眼珠子通紅,啞著嗓子盯著師傅說,“你以為你救了我嗎,不,是我成全了你!生死既然同等,你阻止我死就是妨礙我生。是你扼殺了我!”師傅也聽不太明白馬繼佛的話,師傅就知道馬繼佛恨自己就夠了,師傅當時遲遲不和馬善澤結婚,我估計很大一部分就是因為馬繼佛。

可這還不算完,真正讓我疑惑的還在后面,幾年后,馬繼佛在自己房里把脖子掛在了繩子上,馬家人從他被救回來就千防萬防,可到了還是沒防住,在我看來 ,馬繼佛不在了,師傅和馬善澤就算因為馬繼佛喪期耽擱一陣,但最終還是得結婚吧,實際上,我師傅到死都沒娶媳婦,不光我師傅,馬善澤也一輩子都沒嫁人。而且這還不算,兩人就算不能在一起,可平常這情分還在的吧,但事實上,現在我師傅和馬家好像關系不太融洽,就這么說,我師傅給村里各家都刻過東西,可唯獨馬家,一件東西我師傅都沒給他家刻過。這讓我很納悶。

剛才說的這些事里,我一部分是聽我師傅說的,但一大部分,我是聽桃說的,說起桃,我都不好意思了,桃是我現在的女朋友,也是我們村的,不知道我剛開始說馬和尚有三個孩子你們還記不記得,桃就是馬家老大的閨女,他爸媽常年在外打工,桃跟著馬老太太生活。按輩分,桃喊馬善澤得叫姑姑,因為這個,我自己也偷偷想的窩火,你說以后要是桃做了我媳婦,那這輩分可咋算,本來我比馬善澤高一輩,馬善澤得喊我叫叔,可桃得喊馬善澤叫姑,桃既然是我媳婦,那她姑就是我姑,可我又比馬善澤高一輩,馬善澤得喊我叫叔。這事,想的我腦瓜子疼,也就索性不想了。還說我家桃,我家桃長得可水靈了,那倆眼睛跟黑葡萄似得,小臉粉嫩嫩的,還是怎么漂亮怎么來。可桃脖子上不掛佛珠,桃跟我一樣,不咋信馬和尚那一套,桃說,她姑姑手里天天掛著那串烏亮的佛珠,佛珠被她磨得跟那古董似得,那叫啥,包漿,對,反正可老舊了。馬善澤最疼桃,如果不是眼睛不好使,馬善澤能天天跟在桃身后跑。馬善澤的眼睛本來是好好的,后來應該是害了一場病,視力下降的厲害,算是半個瞎子。桃小的時候,馬善澤經常抱著她睡覺,有時候,睡不著,馬善澤就給桃講些雜七雜八的事,我跟桃約會的時候,我可靦腆了,我跟桃我倆偷偷摸摸的,我到現在就牽過她的手,我也沒摸過她的胸,跟你們說這些,真尷尬,我們約會的時候,不能沒啥說的啊,于是我給她講我師傅講給我的故事,她給我講馬善澤講給她的故事。再后來講的多了,我倆也發現點苗頭,這倆人故事湊一起就是完整的歷史啊!于是,后來,我倆沒事就對我師傅和她姑姑的關系進行分析。戀人嘛,我們總得找點共同話題,這有助于我們的感情發展。但我倆一直有個疑惑,那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師傅和馬善澤到最后卻沒有結婚,不僅沒有結婚,而且兩家好像關系還挺僵,這也是我和桃好了這么久還偷偷摸摸的原因。但是究其原因,我師傅和馬善澤都很有默契的閉口不談。

再后來,鎮上有戶人家請師傅去給他家刻墓碑,本來這種遠的活師傅是不接的,但師傅有個特點,別人來請的活,其他的可以推,但刻墓碑一類的,師傅是一定要去的,那天師傅去了鎮上給人刻墓碑,聽人說,師傅給人刻好墓碑,起身的時候,突然就倒下了,送到醫院時已經去世了。村里人為師傅置辦了靈堂。我這個做徒弟的給他跪靈,師傅也沒什么親人,走的那天,除了一些他平時要好的朋友,馬善澤也去了,那天她穿了挺素凈的一件灰色布衣,右手拎了一根拐杖,左手空空的,但還是做出掛著佛珠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她今天沒有帶著那串佛珠。當時是下午了,已經很少有人來,馬善澤在師傅的靈前,站著,也不叩頭,也不鞠躬,我有點懵,也不知道怎么回禮,索性當她叩了頭吧,我對著師傅的靈位磕了頭算回禮,起身的時候,馬善澤還沒走,她看看我,一言不發,馬善澤的眼睛也是灰蒙蒙的,我估計她不能看我太清楚,可我心里有點發毛,正想說話,馬善澤說“你明天去我家里給我打尊佛爺吧。”也不等我回話,她就用拐杖探著路轉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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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時候,桃過來找我,我扯著桃的手說,“桃,你姑今天來看我師傅了。”桃詫異的看我一眼,說,“不能吧?從沒見我姑出過門啊。”當時我就不樂意了,“我還能騙你,我就算騙誰,我也不能騙你啊。”桃瞇了瞇眼睛,跟月牙似得,我就愛看她這雙眼睛,看得我全身都酥了。

我繼續跟她說,“你姑姑讓我明天去你家。”桃刷的臉紅了,“啊,去我家?干嘛?她,她知道咱倆啦?”桃一臉小心翼翼的問。我看著她好笑,沒出息,這么大人了,怕啥,要擱以前,我準得逗她,可今天我沒那心思,直接說,“不是這事,你姑姑讓我去你家給她刻石佛。”桃吸了一口氣,更詫異的問,“不能吧,我家能請你刻東西?”我也納悶啊,可想來想去也沒個頭尾,索性說,“算了,不想了,明天我去看看就知道了。”桃點點頭,扭捏的說,“大壯,你說,咱倆這事,我家能同意不?”我摸摸桃的頭,說,“你看你,你家跟我師傅也沒啥大仇吧,再說了,徒弟跟兒子還是不一樣的。你怕啥,你家里肯定能同意。要是他們不同意,我就帶你私奔。”桃紅著臉,啐我一口,“德行,誰要跟你私奔啊,我還沒說同意呢。”我看著她說“不跟我,你還能跟誰,你要不同意,我就天天騷擾你。”桃白我一眼,不說話。

第二天,我背著工具,去了她家。她家說實話,我還真沒咋進去過,馬家是個二進的院子,進門是個大院子,穿過大院子后面有個圓門,是那種挺有韻味的門洞,馬善澤就住在門洞后的院子里,我以前最多也就到過大院子,門洞后面是沒去過的。進了她家大門,我四處看了看,沒看見桃,讓我有點小失望,看來來的不湊巧,我也沒多找,直接就穿門洞去了馬善澤的院子,馬善澤的院子不大,但很有意思,院子是長方形的,不夠寬,但有長度,老太太用磚頭把這直通通的院子堵得七拐八繞,行不了兩步就是個彎,堂屋面前種了棵銀杏,很是茁壯,我抬頭多看了兩眼,銀杏樹很高,樹冠那系著一絲布條,依稀看出是紅色,破破爛爛的。我進到院子里的時候,馬善澤正坐在銀杏樹下,屁股下面墊了個蓮花座,座子中間都陷下去了,看來年頭也不少了。馬善澤聽見我來了,把手里的佛珠收了收,站起身來,說,“娃子來了,等著。”然后就摸索進屋了,不一會出來手里端了碗水,我趕緊湊上去接過來,馬善澤說,“你先喝口水,喝完了再刻。”我還真有點渴,沖她笑了笑,直接就喝了,馬善澤看著我笑,“這點真像你師傅,不扭捏。”我把碗遞給馬善澤,她接過去,然后指了指墻角,墻邊有塊半米高的石頭,她說“你就刻這個吧。”我粗略打量一下,稍微比了比,心里知道該怎么下鑿子了。就說“行,就它了。”我把石料挪到院子中間。馬善澤又坐到銀杏樹下數她的佛珠,一圈又一圈,沒個數完的時候。也不再招呼我。我不在意,沖著桃的面子,我也不能在意,我把一切置辦妥當,開始從石頭里救佛爺。

師傅給人刻佛爺的時候,都是大開大合,基本上一塊石料,師傅打眼一掃,就知道從哪下刀,什么角度下刀,用幾分力。師傅的刻刀狠,一刀下去剜下大塊石料,有時候你看著都揪心,生怕一下刻壞了,就廢了一整塊石料。但師傅的手藝真是厲害,刻出的佛爺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讓你覺的,再多一點改動都沒那個氣質了。我雖然得了師傅的傳承,可經驗這玩意不是能教的,所以,我得慢慢來,這跟講故事似的,急不得。

救佛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是個細活,我救佛爺的時候,桃來過一次,她看了我一眼,偷偷朝我努了努嘴,也沒咋跟我說話,就出去了,估計是因為馬善澤在這,得躲著點。將近傍晚,村里人把家里的雞都趕得入籠了。我也停了刀,師傅說,太陽下山就不動刀。我聽話,我也不問為啥。

馬善澤也在銀杏樹下坐了一天,我收刀的時候,她也起身,桃這時候也溜達了過來,給我遞了塊毛巾,然后回頭看看她姑姑,朝我對口型,“累不累?”我微微搖了搖頭,邊收拾東西邊對馬善澤說,“今天只能到這了。天快黑了,看不真著了。”馬善澤點點頭,搓著佛珠說,“你明天不用來了。你拿刀一點也不像你師父。”我心里咯噔一下,直撲騰,這怎么話說的,是我刻的不好,老太太嫌棄?我瞄了一眼佛爺,他還在石頭里困著,就露出半拉臉。說明我這活還沒干完,現在就嫌棄我做的不好?我看看桃,桃沖我聳肩,撇撇嘴搖頭,意思是她也不清楚怎么回事。這我就不能不問個清楚了。現在不是桃的面子能解決的事了,這是我師傅的聲譽。所以我得問個仔細。

“呃,那啥,桃她姑,您看,逗我玩呢不是,我這手藝跟我師傅他老人家比不了,可我也得了他傳承,不能說十分像,起碼也有個七分神采,您要是不滿意,您提,您現在讓我直接回家,我就算答應,我師傅他老人家也得埋怨我沒照顧好主家,這就罪過了。”

馬善澤笑,皺紋都攤開了,她捻了捻佛珠,說:“你這脾氣像你師傅。我讓你回去,并不是說你手藝差,而是,你終究不是你師父呀。”

這話說的,我眉頭擰的跟麻花似得,聽的糊里糊涂,我終究不是我師傅,這怎么個意思?

馬善澤接著說,“今兒個天晚,你明兒來,別帶刻刀了,搬把梯子,用得著。”

我不明白,但我聽話,我不問為啥。

“得嘞,聽您的。”我迷迷糊糊,這活干的,納悶。走的時候,桃出門送我,小聲問我,“我姑那是啥意思啊?”我也一頭霧水“不知道啊?要不你去問問?”桃點點頭,“我一會問問咋回事。”說著話,到了門口,我看四下沒人,摸了一下桃的手,桃嚇得刷就縮回去了,一臉驚恐的四下打量,“你要死啊,被我爸看見就完了。”我嘿嘿一下,說,“看見了就挑明唄,我不怕。”“你不怕我怕,德行,你趕緊回去吧,明兒個再來。”桃瞪了我一眼,轉身進門了。

我看她進了門,也轉身回走,想著找個機會得把和桃的事公開了。兩家本就離得不太遠,一會功夫就到了家。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今天的事,就想起師傅,馬老太太說我拿刀不像我師傅,可不是嘛,我師傅下刀多神吶!我沒得傳承時候,凈看著師傅刻,師傅兇神惡煞看著石頭,把刻刀當錘子似的使,砸的石頭直吐火星子。那叫一個狠。我瞅著也害怕。

師傅把佛爺救出來,就不再看他們一眼,轉身擺手招呼我,“把這玩意挪走!”語氣里說不出的厭惡,好像這作品雕壞了,看著鬧心似得。有一次和師傅閑聊,就聊起刻石佛的事,我問師傅,師傅手藝這么好,為啥只刻石佛啊,這得少接多少買賣。師傅攥了攥拳頭,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啥,只是瞪我一眼,轉身出去了。

慢慢想著師傅以前的事,想的深了,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也睡過去,夢見師傅,掂著刻刀,兇神惡煞打量佛爺的樣子。

第二天一覺睡到九點,醒來就琢磨,壞了。今天還得去桃她家趕工,也不顧得早飯,起身拔腿就走,走了兩步,差點忘了,馬善澤說讓我帶個梯子來著。又折回來,進屋搬了竹梯子。扛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的往前走。

俗話說,罵勤不罵懶。我這一大早就去桃的家,就是想留個好印象。

沒個幾分鐘,就到了她家大門口,馬和尚正站在門口,朝南鞠躬,也不知道拜的哪位佛爺。看見我來,他也不說話,把身子錯了錯,給我和梯子讓了道。馬和尚不說話,我不能不說話,誰讓他是桃的爹呢。我這個人,就實在,沒什么磨不開面子的,上輩的事,跟我也沒啥關系,我提著笑臉,右手扶著肩膀上的梯子,左手豎放在胸前說,“阿彌陀佛,吃了嗎您呀?”馬和尚瞅瞅我,我猜他不太想搭理我,可能又覺得不合適,鼻子里漏了句“嗯!”我也不在意,樂呵呵的就進去了。

扛著梯子穿過大院子,就到了這可有意思的小院子,七繞八繞拐進堂屋門口,把椅子搭在了銀杏樹上,馬善澤正好屋里出來,看見我就笑,“你這梯子搭的也真是地方,你現在,上樹,把樹上紅布條解下來。”“行。”我應了一聲,也不多問,她讓干啥就干啥吧。把梯子豎結實了。順著梯子往上爬,馬善澤又在下面喊我,“輕點解,時間長了,不經大勁。”

我手巧,要不然干不了打石的買賣。打石刻石獅子,鑲牙的時候就得練手,稍微重點,那牙就得斷嘍。那紅布條還在樹干往上,差不多快到頂了。我慢慢挪著身體,就快夠到了,突然聽見下邊一聲喊,“大壯,你咋上樹了!姑,這要干啥?”我低頭看,是桃,她站在樹下,扶著樹干往上看,我心里滋滋的甜,還是桃關心我。我也沒搭理她。騎在樹枝上,三兩下把布條給她解了下來,布條風化的有點嚴重,破破爛爛,我也沒敢大勁扯,揣在兜里,下了樹。馬善澤拿了布條,又坐在銀杏樹下的蒲團上,把布條攤在腿上,招呼我和桃,“你倆來看看,這字勉強能認。”我和桃對視了一眼,往前湊了湊,布條的紅差不多都褪了,現在有些發白,布條攤開后能看出上面有字,認得出的是兩個姓,姜,馬。

我指著問:“姜?我師傅?”也不怪我這么問,我們村姜姓很少,我師傅算是獨一個。別無他家了。

馬善澤笑著說:“娃兒聰明的緊,是你師傅。”

我看了看桃,她也在看我,我看出她眼睛里的話:果然有關系!大大的有關系!

我指著布條問:“上面寫了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馬善澤笑的更歡。“你師父不知道從哪聽來這兩句,他也就知道這兩句。你看這棵銀杏樹,我和你師傅一起一起種的。”馬善澤的語氣略帶炫耀。她看看我和桃,沉默了一會,說,你倆坐好,我給你倆講故事。”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師傅沒有去世,那那他倆這故事會講給我們聽嗎,如果師傅不是去世這么倉促,有一天他會告訴我嗎?這我不得而知,馬善澤繼續給我講她倆的故事。

馬善澤的眼睛,想必你們還記得,她的眼睛因為一場病,才成了現在半瞎的狀態,而故事,也就從這場病講起。

據說當年,也就是馬繼佛去世的第二年,馬善澤突然就害了一場大病,渾身燒的通紅,當時正是晚上,馬老太太去請了村里醫生,倉促開了兩副藥,醫生說,村里醫療條件差,如果明天還不退燒,那就趕緊去鎮上醫院看看,第二天一大早,師傅不知從哪聽的信,火燒火燎的趕到馬和尚家。挺大個漢子,急得直轉圈。馬善澤吃了藥雖然好了點,但依舊算高燒,師傅沖著馬和尚喊,“不行,必須送醫院。”馬和尚把師傅推到一邊,看著師傅說,“我已經請人算過了,這應該是繼佛回來了,你現在離我家善澤遠一點。興許她就好了。繼佛跟他姐姐關系最好,不會害他姐姐的。”馬老太太在一旁看著馬善澤就是哭。師傅當時就氣壞了,壓著火氣說,“我救人還救出毛病了,沒完沒了了!善澤現在正在發高燒,必須送醫院啊。”馬和尚搖搖頭,“醫院管不了這事,你趕緊回去吧,你現在得離善澤遠一點。”說著,連推帶搡把師傅推出門,說“我知道你關心善澤,我是他爹,我比你還關心,等他好了,我就通知你,你先回去。”

師傅氣的直咬牙,可也無可奈何,轉身恨恨地走了。

師傅在家吃不下飯,也喝不下水,挨了一天,第二天,實在扛不住了,又奔馬和尚家去了,進門聞見一股濃濃的煙味,馬和尚在院子里擺了個香爐,正在上香,看見師傅,就說“你咋又來了,不是讓你躲著點嗎?”師傅說“我就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說著話就往里屋走,直接去了馬善澤的屋,馬老太太拿著濕毛巾正往馬善澤額頭上敷,馬善澤臉上都沒了血色,煞白煞白的。嘴唇干裂,眉頭緊緊擰著。師傅心疼壞了,在屋里跺腳,對馬老太太說,“送醫院,必須送醫院。”說著就上前去抱馬善澤,馬和尚正好從外屋進來,看見就攔,“送什么醫院,送什么醫院,等繼佛走了善澤就啥事沒有了。”師傅一陣青筋暴起,一把把馬和尚推到一邊,馬和尚噔噔蹬后退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師傅指著馬和尚罵,“今天誰都別攔我,繼佛繼佛,他要是真敢來,我也活撕了他。難道你忘了崔隊長嗎!”說著抱起馬善澤就走,馬和尚估計也沒被人這么推過,他坐地上愣了愣,回過神來爬起來就在后面趕,師傅抱著馬善澤,路上攔了輛車,往鎮上醫院趕。

馬和尚趕到醫院的時候,馬善澤已經掛上了點滴,醫生說,現在還處于觀察階段,再晚送一會,后果可能會更嚴重,但現在估計也會留下后遺癥。馬和尚站在馬善澤床前不說話,一個勁的搓手里的佛珠,師傅瞪著馬和尚眼睛冒火,看著馬和尚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念,突然一把上前搶過馬和尚的佛珠,啪的摔在地上。馬和尚當時就懵了。師傅一把推開馬和尚,也不在病房呆了,出門和醫生交代了幾句,就回村了。

馬善澤在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就回家了。而這一個月,師傅只去過一次,在病房門口,看見清醒的馬善澤脖子上的佛珠,連病房也沒進,直接就走了。再后來,馬善澤好了以后,眼睛就成了現在這樣,師傅就沒再去過她家,每次見馬善澤都是馬善澤來找師傅,馬善澤說,從那件事以后,師傅就變了,很冷淡,平常也不說話,師傅告訴馬善澤,說自己與馬家無緣,天生的對頭,和馬家鬧成這樣,也不好意思再和馬善澤見面。

聽到這里,我心里就琢磨,看看,這就是我和師傅的不同,要是我,有什么磨不開面子的啊。低個頭,我還能少塊肉嗎?師傅也許是認為自己做得對,不愿服輸,但我想,事情嘛,就那么回事,只要結果還好,過程對錯都無所謂了。師傅就是太矯情。

我一直都無法相信,竟然就因為這件事,師傅和馬善澤也算徹底結束了。師傅一輩子沒娶媳婦,馬善澤也一輩子都不嫁。我估計馬和尚是最后悔的吧。

我正想著,馬善澤看著桃,突然說“大壯是個好人。”

桃當時正為師傅和馬善澤的事抹眼淚呢,聽了這話,也顧不上哭了,直接把頭低下了。臉紅的跟猴屁股似得,也不粉嫩了。

我看了馬善澤一眼,覺得也沒啥,看出來就看出來,我不怕。我看著桃嘿嘿的樂,“你姑說的對。”桃悄悄用手指在我后背擰了一下。疼得我一哆嗦。

馬善澤只是笑,也不揭穿我倆,繼續說,“你這打石手藝跟你師傅學的,你師父以前也是什么東西都刻,版畫,門樓啥的,后來有一天,他找到我,說,他以后只刻石佛,他說讓我們拜的全是他拿捏的佛。”

我聽了,不知怎的就覺得一陣熱血沸騰,師傅這話說的大氣。

“你師父走的時候,我去看他,也沒帶佛珠,我怕他看見生氣。”我也總算明白為什么師傅刻石佛總是兇神惡煞的了。

馬善澤說完這些,就站起身,說“故事聽完了,你倆走吧,我要去睡一覺。”我納悶,大上午睡什么覺,但我倆也沒多問,起身和馬善澤說了聲就出門了,到門口,桃突然拉住我的手,鄭重其事盯著我的眼睛說,“大壯,我想好了!”我被她突然的鄭重搞得莫名其妙,問“想好啥了?”桃一字一句說“要是我爸敢不同意咱倆,我就跟你私奔!”我差點一頭栽倒,這幸福咋就來的這么突然呢?我也不知道說啥了,索性給桃來個大擁抱,桃一把推開我,紅著臉進屋了。

我雄赳赳氣昂昂的往家走,突然想起來梯子還在馬善澤那,想回去拿,又想了想,算了,不去了,反正也丟不了。

回到家的時候,我看見屋里師傅的靈位,靈位前擺著師傅的刻刀,我掂了掂,比一般刻刀都要沉,不枉師傅拿它當錘子使,下意識照著師傅的樣子揮兩下,仿佛又看見他兇神惡煞的盯著佛爺,恨恨的說,“我要這佛什么樣,他就得什么樣!”

圖片發自簡書App

本來故事到這,也就差不多結束,可故事,似乎如果不傷感就難以圓滿,當天晚上,桃哭著跑來找我,“我姑姑在院子里,上吊自盡了。”

我愣了愣,竟然沒感到太驚訝,把桃摟在懷里,我想起了我的梯子,可如果能重來,我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回頭去拿我的梯子。又想起馬繼佛的話,死生都是同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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