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漂了兩年多,辭職,回家,休個小假。
家在這北方愜意的小城里,每個生命都真真切切,不能說是不迷人。
吃完晚飯,和我媽在樓前遛彎,大老遠看見隔壁樓的李阿姨,仰脖捂嘴的笑著過來,“哎呀幾年不見,都長成大閨女啦!”她話說到一半,手已經過來拉著我的胳膊,“越長越好看了啊,越長越像你媽啦!”
我那不善言辭的老媽一邊高興又尷尬的笑,一邊說“你還記得李阿姨嗎?就是上次……”
“我記得呀,就是她家姐姐考上了銀行嘛。”我接得嘴快,我媽很是滿意地瞅著我,李阿姨也很是滿意,拉著我媽,邊走邊拉起呱來。東家幾句長,西家幾句短,我跟在后面,倒還津津有味。
“好久沒看見你跳舞了啊?”老媽問。
“哎呀,閨女去了銀行,這不得給她張羅相親嘛,沒空跳啦!”李阿姨嘴上煩氣著,臉上卻直閃光,“你家閨女呢?二十幾啦?啥時候結婚啊?”
作為一個非大齡的單身女,我想我媽一定挺替我難為情,可老媽居然哈哈兩聲給轉移了話題:“你聽這知了叫得響的嘞!都立秋了還這么熱!”我歪嘴笑笑。
李阿姨大喇喇的沒再細問,“是啊,今年這天兒啊真是格外熱。”
話停了幾步路,李阿姨忽然聲音壓低,臉上也變了個樣:“哎,說起這知了,你知道那個平安他媽么?”李阿姨的思維跳躍到我完全跟不上。
“平安?哪個平安?”我媽也一時沒反應過來。
“嘖!就是他媽在中心路超市下面開飯店的那個!”李阿姨著急地提醒著我媽。
“噢噢!那個平安啊!”看我媽的眼神一亮,還真是費神去想了。
“對啊!他媽就是那個徐老師!”李阿姨語氣有點重。
“噢我想起來啦!”我媽接著轉過來問我,“你想起來了么?”
“我咋知道是誰?”我小聲嘟囔。
“嘖!你忘了他姐姐小時候還跟你比賽騎自行車?”看見我不配合,我媽有點不樂意。
“他姐姐就是那個白胖白胖的,有點傻的那個!”李阿姨也一起著急地來喚醒我的回憶。
“噢我知道啦!”其實我不知道。
李阿姨見已經對我們“科普”有效,眼珠子滿意地斜著轉了一下,臉色卻又很快的暗了下來,側過頭半掩著嘴:“平安他媽,徐老師,得癌了。”
“啊!”我媽的臉跟著李阿姨的臉一起變了形,我也不能控制的緊了緊發際線。
“要不我怎么不去跳舞了!以前每天都跟她一塊兒跳,這現在她病了,沒法跳了,我也沒啥心情再去了。”李阿姨說明原委,語氣里涌上悲傷。
“怎么回事?前段時間見她不還好好兒的?”我媽皺著眉問。
“是啊。就前幾天的事兒!你猜怎么著?人家去拔罐,她就跟人家幾個一起去,人家拔回來沒事,她拔完滿后背都是大水泡!第二天就開始發燒!”
“啊?那是咋回事?拔罐拔壞了?”
“哪兒啊!燒到三十八九度多,一連燒了三四天!水泡也不見好!去咱那個小醫院看,說是感冒肺炎發燒,拿點藥吃吧,回來了。”李阿姨說到這,頭狠狠地一甩,“我不說咱那個小醫院啊,是真害人吶!”
“嘖嘖!”我媽撇著嘴,深有同感,“后來呢?”
“誤診唄,吃藥不管用,繼續燒,后來去省里的醫院一查,是癌!你說這破醫院!”李阿姨雙手一攤,搖著頭。
“沒法治了?”我媽語調升了幾度,手也順勢拽了一下李阿姨的胳膊。
“治什么治?說是血管里全是,白血病!”李阿姨用另一只手輕輕地在空氣里點著。
“啊!?”我倆暗聲唏噓。
“醫生說,那壞的細胞都把血管里的好細胞還是啥的,啃得差不多了!”李阿姨解釋道。
“哎呀!唉!真可憐了,徐老師人多要強啊,平安也是多好的孩子啊!”我也使勁點著頭,開始努力回想這個叫平安的男孩。
“是啊,徐老師多能一人啊!老頭兒離得早,她一人帶著倆孩子,開店啊倒騰這兒那兒的,多要強啊,這誰想得到……”夜色有點暗下來,剛通電的路燈,照著李阿姨眼眶子里有點點想滲出來的亮光。
我一路搓著手,皺著眉,聽到這樣的事情,心里著實不好受。在她們一來一去的對話里,我終于想起來了誰是平安、誰是他姐姐、還有徐老師。
平安是我小學五年級時候的轉學生,他在學期中間轉來我們班上,到五年級我們小學畢業,一直坐在教室里最角落旁邊的位置,學習一般,很少說話,很少回答問題,也從沒參加過我們的各種“惡霸”小團體,這樣的人,誰會在這么多年后還能記得清楚呢?要說我對他僅有的印象應該是,課間幾分鐘,他把隔壁班幾個特別皮的男孩打哭了,至于打人原因,聽說是別人說他的姐姐是傻子。之后,平安就變得更加平凡安靜了。小學畢業后,再也沒見過他,或者說,我從來也沒怎么見過他。
其實,平安確實有個傻姐姐,這也是為什么在我們這樣一個計劃生育如此嚴格的地方,他媽媽,徐老師,可以再生一個平安的原因。我不知道他姐姐的名字,但我們的確比賽過騎自行車。好像是我七八歲的時候,又好像是十歲,好像是個春天,又好像是個秋天,從姥姥家回來的路上,剛學會騎自行車的我,踩著輛“好孩子”牌兒的小車,歪歪斜斜的跟在媽媽的自行車后面。這時,有個高壯白胖的女孩,半抽搐著嘴,哈哈哈地笑著從后面追上來,我倆竟就不知覺的比起賽來。你追我趕的,輪流超車,后來她蹬著那輛大大的三輪車在一個路口轉彎了,我繼續騎在大路上,還能看見她時不時回頭望我。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見到弱智兒童吧,白胖的臉,相似的面容,豐富又呆滯的表情,使不完的蠻勁兒,停不下來的一根筋。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這些,只覺得她每次超車時嘿嘿哈哈的傻笑,讓我感到有點害怕。原來,那就是平安的傻姐姐。
“徐老師這樣,倆孩子咋辦?”
“能咋辦?平安本來在外面上學,這一聽他媽病了,回來了,在家天天陪著照顧著。”李阿姨頓了一下,“我那天去她家看她,孩子跟我說,阿姨,我媽病了,我姐又這樣,我是不能再回去上學了,就在家照顧我媽,把她那些活都接過來,賺點,我跟我姐也就不用愁啥了。”李阿姨說著,鼻音更加重了。
“都啥活啊接過來?”路燈下,我媽的眼角也有點泛紅。
“她不自己倒騰了兩個飯店么?前些年掙錢了,這現在準備出一個,留一個吧。”
“平安學的啥專業啊就回來開飯店?”
“不記得是電子啥還是啥建筑的了,真是可惜了。當年徐老師為了平安學習,沒少費工夫。為了考個好學,留了好幾級,這現在,都白費了。”
想來我已南漂,并不覺得比別人多讀幾年書是什么值得珍惜的事兒,他卻還在學業中掙扎,并且很快可能連掙扎都要失去,我感到罪惡。
李阿姨繼續說,“不過,她那兩個飯店,前些年也給她掙了不少,當年多紅火多風光啊。”說著她抬起頭,看向前面遠處,而遠處近處都已是萬家不太明亮的燈火。
“那有什么用啊!一治病,不是都搭進去了么?”
“哎,人家不治了,徐老師說了,不治了。現在就在家躺著,等死。”李阿姨一臉恨鐵不成鋼。
“那哪能等死啊?都不試試了么?”我媽瞪大眼睛。
“是啊!”我的耳朵扯緊了發際線,眉頭也不能控制得團向一邊,“至少要試試啊!”
李阿姨使勁的擺擺手,搖搖頭,接著低下了頭。我媽看了看我,嘆口氣。
“噢!我怎么想起這個事兒的,”李阿姨忽然雙手一拍,“剛才咱說起知了!平安他媽就喜歡逮那個知了猴!逮來賣!每天跑到東邊那個樹林兒里啊逮知了。從早上三四點,打著個小手電,一逮就逮到晚上十來點鐘才回來,噢喲!真是每天逮不少啊!但我跟著去了一兩次,就再也不去了,累死人啊!”李阿姨表情不無夸張。
“她至于這樣嗎?那么累!圖了個啥?”我跟我媽都不解。
“嘖!那個可賺錢啦!連著好多年,還沒到夏天就開始去,一直到沒入冬,小半年吶!起早貪黑的,倒還真賺了不少!”李阿姨停了一下,“不過這事也挺那啥的。你說咱平時哪會想起來抓這個啊,買著吃就行了啊,再賺錢也不愿意受那個累啊自己跑去逮!可是那年,平安他姐,忽然就神叨叨的跟徐老師說要去逮知了猴。這是徐老師后來跟我說的,她要逮,徐老師就陪著,后來孩子去了幾天不再去了,倒是徐老師看著賺錢就給堅持下來了,還說是平安的大半學費就從這知了猴里面來的呢!”
“她這身體是不是累病的啊?”我先我媽一句,問了出來。一輛小車開來我們走著的路口,響了兩聲喇叭,李阿姨拉著我媽拐了個方向,我也跟著她們,繼續有一步沒一步的走。
“累的,也是操心的。還有,我估計啊,她這一整天一整天的在樹林里逮知了猴,這樹林里水汽濕氣多重啊,八成是傷著身體了。”李阿姨的語氣很是篤定,“唉!掙再多錢吧,有什么用啊?”
“唉!可憐了兩個孩子!”我媽在一旁搖頭。
天已經黑得深了,熱氣卻還是扯著人的后勃頸,悶得緊。我終于想起來,平安轉學來的時候,天氣已入了冬,好多同學還在穿著秋天的小褂,他就已經裹上了面包服。他穿著面包服站在講臺旁邊,局促又張望的眼神,好像也隱隱約約被我回想了起來。
“這還不完,平安他姐啊,說來也奇怪,徐老師前兩年賣知了猴最賺錢的時候,這孩子忽然就犯病了,本來只是傻,忽然就變得瘋癲了,還打人哩!那個時候徐老師的飯店忙不開,我去照顧了她一段兒。她望著我,倒還親,拉著我直跟我叨叨阿姨,我媽不能再逮知了猴了,那個咬人啊。”李阿姨挑了挑眉毛,看看我跟我媽,“我跟她說你媽媽逮知了猴掙錢了給你治病啊,那孩子死活不干,就跟我說那玩意兒咬人,讓我勸徐老師。還說他媽要是再逮,她就要咬他媽!”
“嘖!這孩子!你勸了么?”
“勸了啊,徐老師那人,誰勸能聽啊?后來不還是照逮!不過他姐后來也就好了沒再犯病。”李阿姨若有所思的低著頭,“但誰也沒想過逮個知了還能得病啊!”
“是不是這孩子早就有所察覺啊?”我媽的語氣里滿是心疼,又有遲疑。
李阿姨沒說話。我們三個各有心事又心神不寧地走了一會兒也不知是什么味道的路。她這才開口:“唉,這病啊,也沒法說是個啥原因。我改天再去她家看看,看看需要點啥不,你要不一起去?”李阿姨沒有抬頭。
“行啊,你看看能需要點啥,我們也幫襯幫襯,要不還能做點啥啊?”我媽也沒有抬頭。
過了兩日,李阿姨叫上我媽,一起去了平安家。我看見我媽鼓著褲兜出門,紅著眼睛回來了。她說徐老師怕是不行了,平安也真懂事兒,伺候得里里外外的,男孩子做到這份上,真是很仔細了,沒的說。“他姐的精神好像又有點不太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媽病了給刺激的,去了就拉著你李阿姨一個勁兒的說不能逮知了猴,那知了猴咬人,非說是它們都鉆到他媽的血管里去了,在吃他媽哩!”
我媽嘆著氣,拖拉著拖鞋,去臥室換衣服了。
我坐在小陽臺上,陽光和陰影里都沒有幾絲風,我卻感到肩膀有點發涼,也想不進去任何什么事情。知了在對面樓下幾棵不茂密的樹上使勁叫著,叫著,好像要叫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