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當中,要經歷許多事,但那些真正能留在記憶深處,足以讓人感念一生的事情卻很少。
童年至今,已經歷了近四十個人生的春秋,然而,兒時的那一幅幅畫面至今仍清晰地在我腦海中時時閃現,它將穿過歲月的厚重而沉淀在我記憶的深處,直至永恒。
母親生育了四個兒女。兒多母苦,盡管母親起早摸黑拼了命地掙工分,但分得的那點糧食和父親那僅有的十八塊五角錢的工資,還不足以喂飽四張嗷嗷待哺的嘴,因而,餓肚子就成了家常便飯。我們之所以沒有被餓死而活了下來,是因為那時候我們吃的糧食絕大多數都是我母親“偷”來的。
我們住過的老屋,門前有一條彎彎的小河。清澈見低的河水依傍著村子蜿蜒而過。記得兒時,春天的夜晚,趁著明亮的月色,大人們吃完晚飯后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說閑話拉家常。我們這些毛孩子們則嬉笑打鬧著互相追逐。而這個時候,孩子們就是鬧得再兇,大人也不欲以制止,待瘋夠了玩膩了安靜下來的時候,就都跑過去坐在院子畔邊聽蛙鳴,還鼓著腮幫子學蛙叫。大家伙兒相互比賽著看誰的聲音叫得響,看誰的叫聲學得象,學著學著,往往又會惹來一陣陣打鬧嬉笑聲......
月光溫柔地灑在河面上,給小河鍍上了一層銀白色的柔輝。遠遠望去,那粼粼的波光在朦朧月色的映襯下一閃一閃的,使月色下的小河極像一位端莊的女子,嫻靜而幽雅。 而那樣的夜晚,又有著那樣的月色、那樣的笑聲及那此起彼伏的蛙鳴和著那嘩嘩的流水聲,裝點了我那清苦且無憂無慮的童年。
在老屋的院子里長有三棵高大的白楊樹和一棵椿樹,樹干已有碗口那么粗了。夏天,碩大的樹冠遮住了太陽的強光,只有一縷縷光線透過樹枝的縫隙斑斑駁駁地灑在地上,而落在地上的光線只剩下余溫了,要是在樹下鋪一張涼席睡午覺,那是最舒服不過的事了。
老屋有三孔窯洞,一孔做廚房兼住人用,一孔做正屋。還有一孔被生產隊里指派做了存放糧食的倉庫。自記事時起,我就經常見到有很多牲畜馱了糧食來這兒的倉庫里寄存。那時候的我還很小,大概只有五、六歲吧。經常趁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去看那一大堆一大堆各色各樣的糧食。小小的心里竟不止一次地奢想著,什么時候我們家能有這么一大堆糧食該有多好!有了糧食,母親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去掙工分,我們也就不用經常餓肚子了!
有很多是在夜里人睡下的時候,迷迷糊糊中,生產隊的那些大人們把運來的糧食一口袋挨著一口袋地墩在我家廚房的地上,然后把口袋的頂端壓平鋪上一層灰,再蓋上生產隊里的木印章。因為這個時候倉庫的保管員已經睡下了,也沒有人去叫,只能暫時把那些糧食全部都寄存在了我家里,等到第二天再轉存到倉庫里去。但等到半夜人都睡定時,母親就起來了,她先把那些糧食口袋上面的灰全部倒掉,再把口袋里的糧食用碗往出舀,糧食多的就多舀兩碗,少的就少舀一碗,那怕是只能舀一碗的糧食口袋,母親也不會放過的。等全部舀完之后,就又按照原來的樣子把那些灰又鋪在口袋上面,再用母親自制的土印章蓋在上面。每當這個時候,我雖然睡在被窩里,但整個人嚇得直哆嗦,生怕這個時候有人來,又怕母親這樣做第二天會讓別人看出破綻,而我母親卻沒事人似的。等到第二天,這些糧食竟然被“完好無缺”地存放在了倉庫里。這樣的情形有很多,但具體有多少回,就連我自己都已經記不清了。這樣的小偷小摸也只夠塞牙縫,若真想填飽肚皮,還得有更大的冒險。 在那個年代,這事要是被生產隊的人知道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是要被送上群眾大會揪斗的,但為了兒女們不被餓著,母親可真是豁出命來天不怕地不怕了。
別看母親在倉庫里存糧食時進進出出的像沒事人似的,但每個糧食堆上蓋了什么印章,而且印章、字體的大小她都要看得仔細,做到心里有數。有好多次半夜醒來,我都看見母親在炕頭的油燈下專心致志的用泥塊刻印章。那些泥塊是她提前在我家老屋碼頭墻上用撅頭挖下來藏在廚房案頭下面的。有時候刻著刻著稍微一不小心字就刻壞了,就得毀了重新來做坯刻字。印章刻好了還得小心翼翼地打磨光滑,然后再用細致一點的布包起來備用 。
每年到了收割的季節,被割下來的糧食草捆都被一垛一垛地摞起來堆放在生產隊集體的大場上,待自然風干后再碾成凈顆粒,除了一部分庫存而外,其余的都分給了各家各戶,勞力多的多分,勞力少的自然就少分。每次分糧食,我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家一口袋接一口袋地往家拿,而像我們這樣沒有勞力的人家,最多也只能分到少半口袋。所分得的這點糧食,我估計,那時還不夠我們全家人吃一個月。為了一家人不挨餓,母親只有想方設法去偷了!
記得有好多次,都是在夜里人睡定的時候,母親悄悄地把倉庫的門輕輕抬開,她還是按照原來的老辦法,先把要偷的糧食堆上面蓋了印章的灰去掉,而后用口袋裝。每個糧食堆按大小多少不一各裝一些,等裝個差不多之后,再把糧食堆用掃帚掃圓,然后鋪上灰蓋上母親自制的土印章。等這一切做完之后,還得用掃帚把地上的塵土往上掃一些,這樣就會造成糧食堆好久未被人動過。
有一個名叫文長德的生產隊長,他老是懷疑我家人多而糧食分得少是怎么過活的,經常趁大人們不在的時候來我家里到處翻找,但每次都失望而去。他哪里想得到,我母親居然把偷來的糧食都藏在了我奶奶的“壽材”里。
有一次,那個文長德隊長把我妹妹叫去,他是看我妹妹年齡小,想從她嘴里掏實話,就說,告訴我,你家的糧食在哪藏著,說了我給你糖吃?別看我妹妹那時才四歲左右的樣子,可她人精靈著呢,她什么都不說,就一拍屁股一溜煙地跑了。
母親不識字。兒時的我,每次看到母親刻印章竟然不會多想,但刻印章時的那一幕幕情景,卻永遠鐫刻在了我的心里,以至于三十多年后回想起來仍清晰如昨。我不知道,一字不識的母親,為了她的幾個孩子不挨餓,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但我知道,母親是用心在刻愛的印章......
如今,六十開外的母親已是滿頭銀發滿面皺紋,但精神依舊矍鑠。每次我提起她當年偷糧食的事,她都笑著說:“賊不打三年自招!現在世道好了,這事要擱過去,就是爛在肚子里,也是萬萬不敢提的。”
每個人的一生都要經歷很多事,有的事情在瞬間或許就會被遺忘,而有的卻有穿越幾十年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