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最好最壞的你(連載四)

王大明總想著,有朝一日,一定要給他媽寫一篇故事,故事的長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給母親留下一些她來過人間的證據——她這輩子都活得太無感了。


那是一種拼命地從土壤鉆出來的堅韌,因為她的缺點太巨大以至于沒人看得見她骨子里刻下的辛酸和偉大,她自卑又自信,敏感又愚鈍,短短的人生充斥著戲劇感,這種落差和沖突的張力,讓王大明少年階段的價值觀很長一段時間都和自己的母親脫離不開。


王大明在海南過的第一個冬天,母親的電話在一個深夜打來。


他不耐煩地掀開大板磚一樣的手機蓋,


“喂……”

“兒啊,家里昨天夜里下了雪,天變得快,你得多添衣裳啊……”

“好……我知道了……”

“兒啊,你要是錢不夠花了跟媽說哈,我還有點私房錢……我找你小姨給你打過去……”

“嗯……我知道了……”

“兒啊,我昨天感冒了,怕你也感冒,明天上課羽絨服得穿起來……”

“哎……我知道了……”


迷迷糊糊王大明又睡著了,凌晨五點的時候宿舍停了電,他被熱出一頭的汗。下床沖了個澡才發現,原來這個季節是冬天。


分了中隊之后的生活,是充滿期待又模糊不堪的。


對于剛入大學校園的男生女生們來說,他們像禁食了好長一段時間被放出籠子的狼,對眼前的一切都拼命地吞咽,新鮮的地方,新鮮的景點,新鮮的人和歲月,就連空氣都泛著讓人著迷的新鮮感。


他們說那是自由的味道。


哪來的自由,城墻之外是高壁,藩籬之外是柵欄,這是群居動物們的宿命,王大明想。


自從收到“匿名短信”的回應之后,王大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個狀態,他不玩游戲,也不跟人漫校園遍操場地撒歡。不玩游戲是覺得那玩意喪志太燒錢,不去操場是怕看到打掃衛生的阿姨從角落里拎出用過扔掉的套套來罵罵咧咧。


“東北小哥”說他裝孫子,呵呵的和老家的小妹子視頻秀恩愛。

浙江的兄弟說他玩失戀,海南的哥們反駁浙江的兄弟說,“練都沒練,他失個雞戀……”


多巴胺和荷爾蒙是年輕人的災難,同時也是他們的“幸甚至哉”,王大明想著,隨手就改了句QQ簽名,以求自己在自己這兒得到告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寂寞,是一個人的饕餮盛宴。


還沒等這頓盛宴開始渲染,這段故事就卡在了開篇。


那是告別集體軍訓之后的第三天,一個系被稱為一個大隊,挨個大隊被輔導員和學校里負責日常訓練的部隊常駐教官一起圈到了學校平時用來升旗開會的圓形廣場上來。


那天晚上沒什么別的任務,主要是負責檢查儀容,但那氛圍分明是在檢查遺容——哭聲、喊聲、叫罵聲,此起彼伏,浮起來就摁下去,你不服都不行。


幾個女孩子因為染了黃發,被教務處那個后來被他們稱為“老處女”的教務主任拿剪子直接剪到了脖頸,有幾個三七分和煙花燙的男生也沒能落選,教官們把手指伸進眼前男生的頭發間,只要頭發在手指間冒了尖,不好意思,電動推子伺候您。


所有人對這所學校的真正認知,應該就是從這天晚上才開始。


而王大明對這所學校的認知則是從第二天升旗儀式走隊列的時候開始的,當然,這也是這所學校第一次對王大明有了認知。


大明生來走路就有點外八字,輕微的那種,跑得快一點,像褲襠里邊夾了個呼啦圈,走路的時候不仔細盯著看,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對勁。他自己知道自己走路的姿態有點二五八萬比較欠干,但若是讓他合攏腿來走路,他寧愿選擇退學。


命運這種事兒,怎么能由著你的性子來。


在警校,走好隊列和正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做,幾乎每天都得練。如果這種每天都要高頻進行的事情你還做不好,教官們壓根不會去做判斷你究竟是先天不協調還是后天不配合。他們會雞毛當令箭,以修正主義為指導方針對”問題人物“進行撥亂反正。


這樣耳提面命都還做不好的話,那教官們就會問候問題人物的母親。教官們大概是部隊呆的久了,全部的熱血和愛全都交給了祖國母親,而忘記肉身來自哪里或倫理起源于何處。他們雖然已經很盡力地希望學生們能夠明白,日爹罵娘在部隊里是一種常態,但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問候別人的母親可以,問候王大明的就不行。


那是從廣場上聽完揚聲器訓話的一個清晨,王大明邁著他寬廣而有弧度的步伐隨著隊列往前趕。


突然聽到背后的揚聲器里喊他的名字,他答了一聲“到”,整個隊伍就停了下來。


“ 能不能好好走路?”

“報告教官,可以!”

“好,歸隊,繼續前進……1……2……1!”


隊伍剛走了不到5秒鐘,又被教官攥在手里的大聲公給叫了停。


“王大明,你他媽會不會好好走路?”

“報告教官,我媽不一定會,我可以!”


這教官年紀比王大明長不了幾歲,他聽到王大明這句“暗杠”,隊伍里爆發出稀稀拉拉的哄笑,讓他很不痛快。他覺得王大明侵犯了自己的權威,尤其在這樣一個女孩子居多的隊伍面前,讓自己丟臉的人,必須要得到懲戒。


“你他媽在這兒跟我開玩笑嘛?!”

“我……”

“滾回隊伍,繼續前進!……1……2……1!”


王大明回到隊伍里,用厚重的腳掌心壓著胯骨軸,滿臉通紅地踩著接下來的步子。隊伍又行進了不到五百米,明顯教官的耐心已經被耗盡,對著隊伍再一次吆喝,“全他媽都給我停下來!”


隊伍站定后,教官慢慢地走到隊列的最前面。


他甩開手里的大喇叭,指著目視前方眼睛盯帽檐兒的王大明喊道,


"你,出列!”

王大明向前一步,前腳邁出,后腳跟上,腳踵擊著腳踵,砸出了一種情緒上的愈演愈烈。

兩個青筋暴突的青年互相考驗著對方的底線,也同時在彰顯著自己的尊嚴不容侵犯。

“王大明……!”

“到……!”

“我!操!你!媽!”


時間大概真空了5秒鐘。


那個清晨的校道上,大多數在場的人,印象最深的便是王大明通紅的眼珠子緊盯著教官的臉,在朝陽下從嘴巴里噴出來的唾沫,像是冶煉廠里四濺散開的鐵花兒。


“孫教官……!”王大明長吼一聲。

“……怎么?”孫教官咬牙接著。


“我!也!操!您!媽!”


那姓孫的教官,先是愣了愣神,恍惚了幾秒鐘緩過來,尷尬在朝陽正濃的晨間寫滿了他的肩膀和頭頂。在場的人,先是啞然無措,然后唏噓議論,接著便只剩下好奇的脖子。


孫教官二話沒說,一記鞭腿便沖著王大明的胯部抽打過來。


王大明當然打不過他,但憑著蠻力還是一個箭步向前,死死得抱著這根沖擊力滿格的腿子,糾纏著給對方拖到了地面。在地上扭打不過又吃了好幾記重拳,他能感覺到眼角眉骨和鼻梁下巴周圍的火辣。


同一個中隊的同學看到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都呆若木雞地看著沒什么動作,或者說不敢有什么動作。在這種制造出來的森嚴和莊重里,所有人都似乎在潛移默化地執行著“服從”。他們覺得王大明不懂規矩,確實是該打,他們覺得孫教官太過蠻橫,也的確該罵。他們的“覺得”和他們的懵懂一樣,都足夠自洽。


高年級路過的學長將二人拉開,王大明被同宿舍的舍友攙扶著站起來,他跟教官一起去了教務處辦公室。


“王大明,你無組織無紀律……!”

教務處的被稱為”老處女“那個主任老師率先發了話,她看看孫教官看看王大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就開始發難。


"如果組織和紀律是用來讓人心甘情愿被罵娘的話,那我覺得你們真的很強大……”

王大明頭也沒抬,用無名指抹掉嘴角的血,吐了口唾沫。


“是非對錯自有公允,可是你這個態度真的很不積極……”

教務處長的氣焰,從這個時候開始趨向正態分布的后半段了。


王大明還是沒說話。


“你回去寫一封檢查吧,給教官道個歉……”

王大明剛想開口繼續辯駁,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了消失掉的“坤哥”。


王大明,露出“白口紅牙”,又恢復了他呲牙咧嘴的樣子,沖著主任和教官呵呵直笑,笑得這二位不明就里渾身發毛。然后只見王大明二話沒說,突然站起身來,擺正了凳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沖著教官鞠了一躬,沖著主任鞠了一躬。


“對不起教官,今天不該罵您媽,也不該動手打您……主任,檢查我會好好寫,您看我先去趟醫務室可以嗎?”


主任看了一眼教官,交換了眼神之后,就說了幾句關切備至安撫關懷的話,并告訴他,就先不給他記過了,看他后續表現,勸他好好進步。


王大明感恩戴德狂點頭,轉身離開了教務處辦公室,沒人看得到他嘴角上綻開的花兒。


打那兒之后關于王大明的討論,演變成了很多個版本,有的說是教官打了大明,有的說是大明揍了教官。討論的陣營也跟著分成了兩個派系——一群人認為王大明強出頭,愛裝逼,為自己的年輕氣盛和不懂服從付出了代價,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另一群人則認為這個家伙有種有勇,有底線和原則,懂榮辱知進退,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就包括當時準備離校搬家,路過拉架的大四學長程正威。


不管是什么樣的評價,這一次風波之后,王大明的名聲在學校里面算是風起青萍了,路上遇到的同學和校友,都會隨口叫一句“明哥”,然后套幾句近乎。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在那兒之后孫教官在跟王大明說話的時候,居然連“他媽的”、“你他媽”這種口頭的話把子都斟酌再三。


而王大明自己,則笑呵呵地沖著教官喊,“對對對,我他媽確實有問題……”


“慫逼就是慫逼吧,我早就說了他得慫……”

”東北小哥”邊給自己的臉上涂上防曬霜,邊對旁邊的浙江兄弟說。

“誒,你知道嘛?我聽說王大明在張羅著要請孫教官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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