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心上人灌下暈藥,送到了新科狀元的床上。
一年后的雨水,我被人毒死,扔進枯井之中。
死前,我竟然聽到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1.
我再醒來的這日,是雨水。
手中算盤扣得愈發急促,我知道,再過一刻鐘,遭到山賊擄劫的顧璋就會奄奄一息地暈倒在客棧后院。
而我趕在下雨前去收曬在后院的冊子,接著發現半身血的顧璋昏倒在門檻前。
“我本萬念俱灰,卻得見姑娘素衣清透,擎傘而來,那一刻的攝魂奪魄至今未敢忘。”
等顧璋傷好后,他會一身月白長衫立在小院杏花下,在春日微風中,與我認認真真一揖,認認真真傾訴思慕之意。
杏花簌簌,不及他彎眉。
可我已不再會措手不及,臉頰通紅了。
“小二!你去把后院的門關嚴實了,免得什么阿貓阿狗都能爬進來,順道把曬著的冊子都收了。”
“得嘞。”
這一世,沒有必要再相遇了。
我身子仍不住顫抖著,想要撐傘到客棧門口走走。
失魂落魄間,卻意外在門口與一人撞在一起。
我合上雨傘,撞上散亂發髻中,清亮又倔強的一雙眼睛。
怎么會是他——
前世一碗湯藥將我灌暈,就是被送到了此人床上——新科狀元,褚徐行!
2.
“我與殷掌柜曾有一面之緣,不知掌柜可還記得?”
這是前世,褚徐行與我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我又羞又怒,看著一絲不掛的自己,只能裹緊被褥縮在床沿,警覺盯著屏風那頭的他。
釵環盡卸,讓我無法自盡。衣衫盡褪,讓我無法奔逃。
屏風上畫的是青綠山水,褚徐行立在一側,我只能看到他微微的輪廓。
我咬著牙關,“若是此前對大人多有冒犯,全是民婦的錯,還望大人不要怪罪,可以放我……放我回家。”
屏風后的身影微動,說出口的,卻是:“別怕。”
接著,他的聲音清凌凌的,像是在敘述一段尋常往事。
“白日里我只問了顧少卿一個問題,他便把你送了過來。如此行徑,你還覺得他是你的良人嗎?”
“你問了他什么?”
“你的名字。”
“什么?”
我聽見褚徐行虛浮的笑意:“我問了他,你的閨名。”
我還未反應過來時,褚徐行便走了。
而后便是丫鬟們靜默而入,為我梳洗,再將我恭敬送出府,全程噤聲未發一言。
可后來沒過多久,褚徐行便離開京城上任他處,等他風風光光再升一品歸來時,我的白骨早就不知在枯井內被蟲蟻爬過多少回了。
是以我萬萬沒有想到,重來一次,我竟和他在這樣狼狽的春雨下相遇。
3.
“這位掌柜,我是待考舉子,風雨忽至,我只有這一身妥帖衣衫,可否借貴地避雨?我可題字相還。”
今世今生,攻防瞬間逆轉,我是俯視褚徐行的那個。
窘迫的青衫書生昂首低眉,任我打量。
原來他生得這般好看。
我眼眉一彎,笑了。
行人躲雨匆匆,見我未發一言,褚徐行作揖要離開。
我喊住他:“不用題字,麻煩。你端端正正,漂漂亮亮地寫下我的名字就好。”
我提著衣裙走到褚徐行身邊:“殷宓。記好了,我叫殷宓。”
瀟瀟春雨幕,褚徐行霍然抬眸,我望見了他眼底稍縱即逝的驚艷。
4.
我為褚徐行安排了一間廂房,并讓他替我收拾院中的古籍,以抵房租。
這本是我與顧璋相處的情景。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清晨,顧璋指著書中我別扭的題字處,溫聲道:“殷姑娘,這里有個小錯漏。”
月白發帶在晨熹微風中搖曳,我忽的希望顧璋可以長長久久地陪在我身邊,此念頭落地便生生不息。
這一世,我只想逃,越遠越好,死生不復相見。
小二回來,滿臉疑惑:
“掌柜的,我把書收好正要去關門時,見林府的馬車駕過去了,再一看后院的門檻,好大的一灘血!”
前世被投入井中的畫面突然闖進腦海——
整個京城,只有一家姓林的貴人。
前世將我毒死的,顧璋的正室,林沅。
顧璋曾許我八抬大轎進門,卻怕我商賈賤籍損他仕途,便與我商量暫緩婚事。
可只半年的功夫,他就風風光光地娶了禮部侍郎之女林沅。
我與她有三分相似,城中曾有我是林侍郎私生女的傳言。即便我有意平息,卻難敵眾口,加之此事為客棧招攬了不少生意,我便漸漸不再理會。
是以她進門時,我卻有種,報應來了的感覺。
娶妻那日我悄悄去了正院,只看見寂寥月色下,喜袍紅的扎眼的顧璋落寞地坐在院中石凳上,一壺又一壺,報復性地灌自己酒。
他身后,自己掀了蓋頭的新娘,靜靜站在窗邊,一語不發地望著顧璋。
末了,她抬眸望看見了暗處的我。
狼狽又戲劇,爭鋒又審視。
但原來,如果這日我救顧璋的動作慢了些,他就會遇上林府外出的馬車。
或許本該就是他們在一起。
“姑娘。”
一聲輕喚將我從回憶中剝離,褚徐行見我眼淚要落不落的樣子,眉頭微蹙,
“可是雨水潲進了眼睛?”
“……”
我悵然的情態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5.
我回身讓小二將他帶去廂房,他卻說:“不必麻煩,后院有我一處落腳即可。”
又自懷中掏出一枚玉佩,:“我身無長物,只此一件可抵。這是父親遺物,將它押在此處,來日我若高中,定攜厚禮前來當回。”
他目光凝在我身上,“姑娘家閨名價值連城,以后不要拿去做交換了。”
占了名字的巧,來往商人常用‘宓妃’來與我打趣,這是頭一回有人與我說,名字,是貴重的。
于是我問了一個蠢問題:“那就名字換名字吧,你叫什么?”
褚徐行與我鄭重一揖:“在下,褚徐行。”
“褚先生,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其實,今日是我的生辰。”
“從前我收到過一個自以為最好的生辰禮物,但到頭來就是鏡花水月一場。可惡的是,直至現在,我仍會時時念著他。你是讀書人,書上有說,遇見這樣的情況,該怎么解嗎?”
我說的語焉不詳,但褚徐行好像聽明白了。
“一場風雨罷了,只要還活著,就沒有過不去的。今日既是掌柜生辰,我就借這場雨水,恭祝殷姑娘雨水遇新生。”
末了又道:“方才是不實際的寬慰。實際的寬慰是,殷掌柜可靜等我數日,若能蟾宮折桂,我定幫掌柜將這客棧做到京城第一等。待到忙碌起來,看見的事物更大更寬闊,從前的情情愛愛,便可皆了。”
雨勢漸漸小了下去,依稀可見虹橋跨在云端。晴日也從云外散來,細細密密落在褚徐行周身,襯的他像彩云,似天光。
蟾宮折桂,旁人說說也就罷了,我卻清楚,褚徐行會是這一年最風頭無兩的狀元郎。
我暢快地笑了:“借你吉言。也祝我,生辰這日遇新生。”
6.
安置好褚徐行后,小二低低問我,城中流言鵲起,是否要找人平息。
我不禁嗤笑。
前世平息尚且一身污水,今生以此為助力,賺的盆盈缽滿不好嗎?
即便我不想再與顧璋扯上關系,但林沅此人,毒我殺我,此恨難消。
林侍郎為人清和,不曾因流言為難過我,我也一直以為林沅是和她父親一樣清正的性子。
直至成親第二日,她來到我房中,命令婢女掌摑了我十巴掌。
我被摁在她膝前,聽著她把玩丹蔻的清冷嗓音:“我倒意外,那個風流浪蕩的掌柜娘子竟愿收心做妾了。但說起來,妾也就是個下人而已,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些巴掌,是還你那些個流言蜚語,我爹見你孤身可以不計較,我不行。”
我也不行。
前世有顧璋軟言安慰,我又被情愛所蒙蔽,苦恨一通忍下。
今生如何還要委屈自己?
我看著小二,笑道:“起,再起些,這謠言越烈越好。”
7.
一轉眼,城中大街小巷,竟都在討論我與林侍郎的關系。
酒樓生意愈發忙碌,我在商行與食客間迎來送往,偶有人醉酒鬧事,褚徐行便不動聲色擋在我身前為我化解。他一身白衣,不染纖塵,漸漸地,我竟因自己對客人偶露媚色心生難堪。
晚間我在正堂記賬,褚徐行不知何時來了前頭。
他捧著一本古籍,在燭火前向我微微頷首:“殷掌柜,你這邊批注有個小錯漏。”
我轟然間不知所措。
褚徐行誤會了我的神情,解釋道:“我沒有瞧不起殷掌柜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你若喜愛這些古籍,大可盡情批注,不用害怕丟人,若有錯漏處,我可以教你。”
不一樣,他們不一樣。
顧璋只會告訴我,我在古籍中的批注有誤,卻不會說,他愿意教我。
我放下狼毫筆,看著燭火下面貌越發動人的褚徐行:“先生請坐,我有話對你說。”
“我在對你好。”
燭火狠狠一曳,晃著我與褚徐行的剪影也開始支離破碎。
褚徐行唇角微揚:“我看在眼里。”
“我在故意對你好。”
“我明白。”
“我在故意對你好,且不會嫁給你。”
褚徐行的目光越過燭火落在我身上,瞳孔幽深:“我知道,所以我不由憐惜。”
縈繞我心頭許久的難堪,驀的,消散地干干凈凈。
忽然,客棧大門轟然倒在我們眼前。
一列人紛紛涌入,為首女子居高臨下走到我跟前,看到褚徐行,神情震驚又不解。
但她的目光最后還是狠狠剮在我身上,眼中有恨不得嚙食我肉的痛恨。
林沅。
林沅看著我,冷冷說出了兩個字:“賤婢。”
這兩個字,前世我都聽厭了。
8.
林沅話音落地,兩名婢女上前就要拿住我。
“慢著!”褚徐行立即擋在了我身前。
林沅瞥他一眼,似有警惕忌憚。
我忽然覺得疑惑。
她為何有些忌憚褚徐行?
“這位掌柜娘子惡意中傷我,帶回府中,我要好好審問,旁人不要插手。”
她神情斂去的很快,只淡淡揮手命人要帶走我。
“哐當!”
褚徐行摔了茶碗,捏起一塊鋒利的碎片抵在喉間,白皙的脖頸上頃刻便洇出血漬。
林沅大驚:“你做什么!”
褚徐行神色無所松動,目光沉靜落在我身上:“白日里有人在客棧外不斷巡視,我留意了他們的腰牌,問了小二,知是林府下人。我讓小二今夜不要睡覺,時刻緊盯前頭情況,一有不對就去官府報案。”
“官府之人一來,發現待考舉子死在客棧。饒是侍郎大人手眼通天,也得去層皮。你說呢,林小姐?”
最后的話,褚徐行是笑著問林沅的。
笑里那分不管不顧的瘋味兒,竟與前世褚徐行笑著說要奪人妾時的模樣,不謀而合。
“好樣的,你們真是好樣的。”林沅咬牙切齒,眼中是難以抑制的怨氣。
其實在謠言之前,我與林沅曾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一年上元夜,我在門外掛彩燈,就見一位粉衣姑娘拎著兔兒燈,雀躍地自我身前經過。
見我客棧生意好,雖然我們素不相識,她還是眼眉一彎,脆生生與我道:“生意興隆啊,掌柜娘子。”
煙花恰恰綻放在她身后,璀璨無比。
明明沒有遇到顧璋之前,我活得很如魚得水,林沅也活得很肆意暢快。
為什么到了最后,我們兩個都變成這副死氣沉沉,恨意滔天,怨氣不止的模樣呢?
……
“掌柜的,掌柜的!他們走了!嚇死我了!”
我看向小二:“你不是去報官了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沒有報官這回事。”明明脖子上的傷口還流著血,褚徐行卻先端了一杯熱茶給我,盯著我喝下:“那些話都是臨時起意誆她的,幸好上天庇佑,她信了。”
我看著褚徐行,想說,不是林沅信了,是她怕了以后的你。
可我的目光落在他殷紅的傷口上,難以再吐一字。
然而林沅沒有讓我失望。
第二日我上街采買,半路被人攔腰劫進了奔騰的馬車。
面前人錦衣華服,仍舊梳著女兒家發髻,神態卻再不再似當年天真。
“林沅,”我說,“好久不見。”
看著我不甚震驚,林沅冷冽的眼神逐漸疑惑,隨之如冰崩落。
她像是在看著作弄人的命運,只問了我兩個字。
“你也?”
9.
“我是。”
林沅眼中劃過錯愕、恍然、譏誚、無奈與一瞬間的痛苦。
末了她盡數隱去,抬眸望著我,淡淡道:“說來也好笑,前世我厭極了你,連你的名字都懶得打聽。可這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要了你的生平。”
我搖搖頭,貼心提示:“你醒來的第一件事是要來揍我。”
林沅:……
外頭的車夫忽然插話:
“沅沅,你們快點談啊,褚徐行那么聰明,我派去的小廝拖不了他太久的。”
“我說今日怎么主動找我了,原來是差個車夫。”
“我手酸了,待會兒你一定要在春風得意樓為我……”
林沅蹙眉打斷:“殷商序,你很吵。”
殷商序?
我一頓,望向時而翩飛起的轎簾,瞧見了一角稠艷的紅衣擺。
他怎么在這?
前世我因謠言得利,亦被人懷疑是始作俑者。
某日微朦熹光,這位鮮衣怒馬的小侯爺笑吟吟踏過我客棧門檻,隨之兩名侍衛沖進來將我擒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