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記事起,小草便和阿爹生活在大荒山上。說是大荒,顧名思義,就是荒敗荒亂荒的慌,簡而言之就是,她和阿爹的生活來源,全靠——搶!
雖然由于地域的局限性,她和阿爹的日子一直過得很清寒,但是阿爹很疼愛她,這就夠了,人嘛,要學會知足常樂。
只是,對一切都很知足的小草卻常常纏著一介武夫的阿爹給她改名字,小草曾經為這事氣哭不知多少回,奈何阿爹總會打著哈哈哄她:“你看院子里的小草,長得多旺盛啊,阿爹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能像小草一樣,生命力頑強,茁壯成長。”
小草聽到這樣的話,停止了哭嚎,呆呆看著阿爹不說話。柳大爺以為自家閨女不信,連忙拍著胸脯補充道:“絕對不是你家阿爹我想不出別的名字了!”
小草聞言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邊哭邊蹬著胖胖的小腿,大哭大鬧的架勢直嚇得柳大爺連口求饒,“好了好了閨女,阿爹一定給你改名,給你改個方圓百里的姑娘都沒有的好名字!”
小草于是瞬間笑開,還不忘伸出胖胖的小手,高高舉起,“拉鉤,說謊就是小狗!”
柳大爺愣了愣,正想尋個什么借口遁了,眼看柳小草又要咧開嘴大哭,終于還是不情不愿地拉了勾。
拉了勾,小草就不怕自家阿爹哄騙她了,因她大名鼎鼎威風凜凜的阿爹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名聲,是絕對不會容許她滿山寨地喚他柳大狗的。
這樣想著,小草便很放心地出門玩了。
“草——”
奈何前腳剛邁出們,身后就響起了讓她十分想要原處遁地的聲音。
“草,你為什么不理人啊?”
小草一改剛剛哭的梨花帶雨的嬌氣模樣,一拳生風,“草你個頭,草草草!說了多少回了,不許單叫我的名字!”
隔壁家的小武被揍得滿院子跑。
(二)
拉了勾的阿爹果然很講信用。
那天,小草剛從山溝里瘋玩回來,就看見自家茅屋里多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草戳戳被五花大綁在自家木椅上的好看的小孩。
好看的小臉轉過去,看也不看小草哼了聲。
這一聲傲嬌的哼哼得小草的心都要被萌化了,瞬間愉悅地去給好看的小孩松綁,“吶,這位妹妹,你長得這么好看,我怎么舍得你被繩子綁著受苦呢,來來來,姐姐這就給你松開啊。”小草邊松綁便小大人的安慰,“不要怕,姐姐一定不會讓你受傷的,阿爹回來我就叫他送你回家。”
好看的小人兒沒有搭話,只是緊緊抿著雙唇直直盯著她看。
小草對這樣專心致志的注目很是受用,“哎呀妹妹,你不用費勁記住我的樣子想要報答我,自古英雄不留名,你就放心去吧。”
終于,最后一絲束縛也被解開,好看的小人兒一把推開小草,“你才是妹妹呢!”
啊呀,妹妹生氣了。小草于是大度地賠罪,“好好好,讓你當姐姐,讓你當姐姐,不要生氣啊。”
一聲小奶音簡直要沖破云霄:“人家是男孩子!”
(三)
阿爹回來了,卻并沒有要放好看的小妹妹,哦不,小弟弟回家的意思。
小草不解,追著阿爹問,阿爹阿爹,你不是不搶小孩子的嗎?你不是說咱們是有道義的強盜嗎?
阿爹在屋里轉來轉去,晃得小草頭暈眼花,“你不懂,那小子是翰林院大學士的孩子。”
“哦哦,怪不得長得這么好看!”小草呼應,又不禁皺眉,“阿爹,翰林院大學士是什么?跟倚醉樓桂花糕是一樣的名頭嗎?”
柳大爺默然,摩拳擦掌憋了半天決定撿最緊要的解釋,“那小子能給你改名!”
話音未落,眼前的小丫頭一溜煙跑進了隔壁柴房,柳大爺急忙追過去,“哎丫頭,你可輕著點兒,別把人貴公子給拆散架咯!”
(四)
“你就給我改個名字嘛。”小草雙手撐著腮幫子,乞求地看著面前的好看人兒。
“好看的小弟弟,你就給我改個名字嘛。”小草拽著好看人兒的手臂晃啊晃。
“好看的小弟弟,你給我改名字,我給你吃好吃的哦。”小草依依不舍地把面前的桂花糕往對桌的好看人兒推了推。
好看的小人兒終于動了動唇,小草滿眼冒著星星興奮地等著回話。
好看的小人兒卻只是張嘴打了個哈欠,“我困了,我要睡覺。”
“好啊好啊。”雖然沒等來期待中的回復,但這是好看的小弟弟第一次和她說話,她還是很欣慰的。
開口說話都有了,答應改名還會遠嗎?小草握握拳頭,很有信心地想。
可惜,小弟弟開口說話過了半個月之久了,還是沒能給小草一個想要的答復。
小草能感覺到小弟弟不開心,于是帶他去山溝里玩,打鳥給他看,摘花送給他,給他摘扎手但很好吃的野果子,帶他看朝陽看晚霞看星星看月亮,卻還是不能讓他開心起來。
小草雖然莽莽撞撞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久了也漸漸明白了。
小弟弟一定是想回家。
可惜,一直被她和阿爹困在這座大荒山里。
翰林院大學士家的府邸肯定不是他們這荒山野嶺比得了的。
小草在又一次帶小弟弟看完月亮后,背著熟睡的好看小人兒下山回家,心里暗暗發誓,她一定會讓阿爹把小弟弟平安送回家的。
離別的時候,小草把自己編的草環送給好看的小人兒,努力擠出一個笑,“你回去吧。不好意思啊,耽誤你這么久。”阿爹告訴過她,小弟弟在努力讀書,將來是要趕赴科舉的。
科舉是什么?她問。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光耀門楣,萬人景仰。阿爹答。
小草想,那一定很風光。實在是很適合像小弟弟一樣好看的人。他雖然同她和阿爹在這荒頹的山上過了大半個月,可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矜貴不是他們這兒的煙火可以浸染的。
他適合做繁華街頭的出塵花,注定受萬眾矚目。
這樣想著,淚珠就斷線似得掉下來,有一滴落在好看小弟弟的手背上,他很認真地問她:“你哭什么?”
她也傲嬌了一回,不動聲色轉過身去,一本正經的撒謊:“我從來不哭的,你看錯了。”
身后木門輕扣,腳步聲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漸漸在院子里遠去。
小草知道,阿爹帶著好看小弟弟走了。鼻子一酸,淚水在臉頰上肆意橫流。
(五)
后來,小草再也沒吵著阿爹要改名字。隔壁家的小武照常草草草地叫她,一起玩鬧的小伙伴還是會不懷好意地用各種不同的語氣叫她,草,草,草。她卻再也不在意改其他的名字來避諱了。她不想再因為自己的一念私心害的像好看小弟弟一樣的人荒廢了前程。
反正她自小在大荒山長大,大荒大荒,順帶著荒廢掉她的名諱也沒什么。她這樣安慰自己,便也活的很開豁。
漸漸地,便長到了十八歲。
十八歲生日這天,阿爹把她叫到跟前,呷了一口她捧去的熱茶,狀似不經意地問她,“丫頭長大了,可想過嫁人的事么?”
“阿爹不想要小草了么?”她想嘟起嘴想要像往常一樣去拽著阿爹的袖子撒嬌,卻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年紀不小,撒嬌這樣的事,實在也不能做了。于是,不動聲色收回情態,舉措地站在原地擠出這么一句話來。
阿爹長嘆一聲道:“是阿爹害了你啊,丫頭。”
“尋常人家的姑娘,早已相夫教子了,可是丫頭跟我在這大荒山里,只怕要荒廢了這一輩子。”
“阿爹。”她乖巧地去接阿爹的茶杯,穩穩當當將易碎的杯子擱在木桌上,“我一個人也過得很好,小草長大了,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的。”
阿爹沒有說話,只是擺手讓她出去。
月色清朗,她攀上山頂的大樹,坐在樹上去看山下的萬家燈火,習慣性地猜測哪一盞燈火是大學士家的,明晃晃的燈火下,是不是有一位書生模樣的貴公子在窗前苦讀呢?
耳畔晚風徐徐,清脆蟬鳴回蕩在空曠的野外,她忽然覺得有些冷,抱緊自己想要暖和一些,卻后知后覺發現自己已經冷到了心里,而心冷,是她的雙臂暖不到的。
她索性任由長風灌進衣領,折下樹梢的一枝,最后一次向明月許愿,愿君折桂,月下步蟾宮。
說來好笑,她一個劫匪的女兒,居然也學會了讀書習字。那些躲在私塾外偷偷學字被追趕的日子雖然艱難,好在她能學會只字片語在這大荒山間替心中的執念之人許個愿。
愿他有朝一日身騎白馬,一日看盡長安花。
(六)
小草答應嫁給隔壁家的小武,擇日不如撞日,正好五日后逢上一個黃道吉日,便在五日后成親。
那時阿爹纏綿病榻咳出鮮血,呼吸微弱卻還不忘抓住她的手悲嘆,“若是丫頭能找到托付之人,阿爹九泉之下定會安心。”
“那便嫁給小武好了。”她昂起頭微微笑開,“小武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正好阿爹也喜歡,那就嫁給小武好啦。阿爹安心快點好起來,還等著給阿爹敬茶呢。”
飽經風霜的一張面龐難得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來,“好好好,等著丫頭給我這老頭子敬茶。”
她又強行笑了笑,快速垂下頭去,怕自己眼里的淚花被阿爹撞見。
五日后,大荒山荒頹了許久終于喜慶了一番。雖然只有零星的幾戶人家,可也精心置辦出酒席新房。大紅的字樣貼滿了門窗,每張臉上都洋溢著笑意。
婚禮司儀請的就是隔壁的隔壁家的小山,和小草小武從小一起長大,由衷地為他們祝福。
“一拜天地——”小山高唱。
“二拜高堂——”小山又唱。
“三拜……”小山沒有唱完……
因為這最后一聲被人當空截斷,“里面的人,你們被包圍了。趕緊出來投降,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這一聲從外面的院子遙遙傳來,氣勢洶洶,來者不善。
小草掀起紅蓋頭提了紅纓槍就循聲追出去。
下一刻,卻呆呆停滯在茅草屋前,連下木梯的勇氣都消失殆盡。
籬笆墻外,那人騎著高頭白馬,風光霽月,眉目清秀,依舊漂亮出塵。
和小時候一樣,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
領頭的小兵高喝,“趕緊出來拜見新任縣令大人,說不定還能免你們牢獄之災!”
新任……縣令大人?
小草呆愕。
呆愕中,那人一襲青衫,漸漸逼近,直走到她面前,聲線溫潤,“在辦喜事?”
小草抿唇,下意識把手里的紅纓槍藏到身后。
“你要嫁人?”
小草摩挲著紅纓槍上的花紋,指尖發麻,連帶著舌尖都開始發麻,無法搭話。
“你說想要改個名字的,還算數嗎?”那人又問。
小草鼻酸,依舊摩挲著紅纓槍不答話。
“叫瓊琚可好?”那人輕聲詢問她的意思。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是名字的出處。”那人似乎極有耐心,還告訴她名字的出處。
這句詩她是知道的,她很想要告訴他,最后卻只回了句多謝。
那人終于按捺不住去牽她的手,“你不想聽聽姓氏嗎?”聲音清淺,卻帶著濃濃的誘哄。
“姓蘇。”
她猛地抬頭,只看見面前人亮亮的一雙明目。
他看著她的眼淺笑,“姓蘇,和我同姓。”
她終于忍不住要開口,卻被他拉著走下木梯,“以吾之姓冠汝之名。夫人既然承了新的名字,自然要跟我回家才是。”
身后的小武氣急敗壞就要追趕過來,卻被官吏攔住寸步難行。
(七)
多年后,蘇小小纏著爹爹聽當年的這一段往事,直拍手叫好道:“爹爹好厲害,公然搶親誒!”
“能不能不要教壞小孩子啊,你這樣簡直是誤導她的人生觀啊。”
“哦,對。”某蘇縣令正色對女兒道:“小小,你要記得,搶親這種事,只有在對方傾心于你的時候才能成功的。爹爹當年能搶親成功,主要是因為你娘親她愛慕爹爹許久。”
“喂!”蘇瓊琚氣的跺腳,“你還說!”
“不說不說。”某無良縣令戲謔道:“小小,當年你娘親絕對沒有翻墻來看爹爹讀書,絕對沒有偷偷為爹爹折枝祈福,絕對沒有……”
“你還不是一樣。”蘇瓊琚反唇相譏,“不知道是誰,放著京城的高官不做,非要到我們這窮鄉僻壤里做個小小縣令,為的就是搶親便捷。”
“卿本佳人,有何不可?”蘇縣令抱著蘇小小徑直繞過花園小徑,“不是要看夕陽嗎?太陽都快落山了。”
蘇瓊琚在后面憤憤不平,“你又轉移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