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三十四）
布木布泰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并不愉快的現實：必須得生下男嗣。她正得寵，才二十出頭，大把機會再次懷孕。姑姑對她說著這些已不下一百次的老話，簡直要把人折磨瘋掉。是否有足夠多的男性繼承人是任何一個封建大家族的重中之重，對于一個龐大的王國更是頭等大事，可想而知妃嬪的壓力有多大。
讓布木布泰郁悶的是，生不出男孩也被認為是女人出了問題而不是男人，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怎么可能會有錯呢？一定是女人哪里做錯了。當然這種話公開場合沒人敢說，私下里閑言碎語可不少，本來就有人看不慣她，這回更是留下話柄。后宮是非多，爭寵奪利勾心斗角不亞于另一個戰場，任布木布泰對此厭極煩透，也絕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
除非死了，否則這輩子就只能困守在后金國的深宮幽院里，做汗王的生育工具。
也許姑姑會慶幸自己沒有兒子也穩坐正宮之位，布木布泰深知這不過是愛新覺羅王族籠絡蒙古部落的示好手段，不說明皇太極是真心待她。
那么他也有可能不是真心待我了？馬上又覺得是多此一問。因為我也不會回報真心。沒有付出過，收獲什么都無關緊要。
只是，這也太無恥、太不把我當人看了！
不是不明白內中根由，不是不明白諸事復雜遠非自己一人能完全理解。
只是，不甘心啊不甘心。
不甘心人生就是家族利益這大棋盤中的一粒棋子，不甘心和一個年齡足可做自己父親的男人假裝相愛一輩子，生不出兒子還要承攬所有責任。
越想越憤怒。
世上是否有天才，未必科學家也能斷定，但這世上確實有一些人，天賦異稟，能夠從一切可以汲取知識的地方迅速增加自己本來就超越常人的精神庫存，可以隨時取用，揮灑才華，若要成為萬眾矚目的中心，只要想，就能做到。比如武則天，比如李白，比如蘇軾……
布木布泰很可能就是這種人。顯然她自己并沒有意識到。
她已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與尋常女人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她沒有多想。無非是多學了一門漢話罷了，什么了不起的？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因此變得有多優秀。她只知道自己沒什么用，是一個小時候所有的夢想都無法實現的傻瓜。
更傻的是，她搞不清楚她和多爾袞之間到底算怎么回事。
毫無疑問她對他是一種完全不同于對皇太極的感覺。他們同齡，互相吸引，誰也不敢再往前跨過一步（那天晚上的事蘇茉兒沒敢告訴她），但兩人只要膽敢對視一眼，連空氣中也能聞出焦灼的味兒來。她把自己給嚇一大跳，他則苦于沒什么機會和她單獨在一起。
蘇茉兒沒敢告訴她的另一件事情是，多爾袞趁她不留意時看她的眼神……簡直是在看一件無價之寶。如果眼神也能搶劫，多爾袞早就把她搶回來一千次了。
那是因為，他看出了連她自己也沒覺察到的某種東西。別的女人在男人面前要么特別持重拘謹要么慌手慌腳話都說不清楚，一眼能看出在裝，在害怕，是平時教養嬤嬤嚴厲指點下隨意搓揉的面團，教什么聽什么。
可她完全不一樣。他沒法準確形容到底是什么。她不會裝，或者，是她不太在乎別人怎么看，言行舉止出自自然，可這種自然又不是粗陋無禮，而是不知道自己魅力在哪里的自然純真，卻又混雜了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太奇怪了。因為多爾袞知道她其實并非那么“自然純真”，她是他見過的最復雜的女人。可這種奇怪的感覺時時存在，他騎在戰馬上也忍不住出神，這女人大概是用世界上最來路不明的材料做成的。
有限的幾次家宴上，多爾袞觀察到更奇怪的事情。她話不多，每逢女人們閑聊講笑話，眼睛總要有意無意地瞟向她，神情頗為謹慎，好像怕在她面前說錯了什么。而她一開口，話題就會慢慢進入總結階段，她就這么給事情定了調，就算解決了，女人們無話可說。
她有一種可以統攝全場的天然力量，讓別人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別人下結論時，也要事后才回想起這正是先前她早已暗示過的，她不露痕跡地把自己的看法“給”了別人，自己泰然自若。
每到這種詭異的時候，多爾袞都覺得她比她姑姑更像正福晉，更像一個后宮之主。
每到這種時刻，多爾袞不為人知的痛苦就加深了一分。
那是他嫂子。偏偏他無力改變的事情，正是他渴望得到的。
他可以很輕易就得到很多女人，也確實陸續娶了好幾個蒙古福晉，一夫多妻制的庇護下，男人只娶一個妻子反而極為少見。除去某種男性本能不說，王族男子多妻其實還有一個利益考慮的問題，就是婚姻一定是指向一個兩家結盟鞏固勢力的目的，政治因素是首要考慮的，所謂“愛情”是可以忽略的。愛新覺羅王族為了獲得更多部落勢力的支持，多次聯姻是最有效的辦法，娶回來的是一顆顆有用的棋子，不是妻子。
就算他內心深處并不樂意也不能抗拒，兩族聯姻往往由汗王定奪，不得隨意敷衍，他雖說膽大包天，但愛新覺羅王族的切身利益，任何時候都必須置于首位，他怎么可能反抗得了？
這才是多爾袞如此看重布木布泰的最大原因。
因為她是第一個在沒有與他有任何政治利益關系的情況下被他愛上的女人，兩人之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任何部落交易，不存在和政治有關的一切討厭的利益牽扯，就是很自然的一個男人邂逅了一個女人，一個對他而言只意味著兩性吸引的女人，他怎么可能不會愛她呢？而又那么幸運，她足夠優秀，確實值得男人去珍視。
可是又能怎樣？她的身份，是一個可以不時見面但僅限于拉家常的親戚。
她是他嫂子。可望不可及。
他也至今沒有孩子，在妻妾兒女眾多的女真貴族中，比較奇怪，因為他的兩個親兄弟阿濟格和多鐸也都是兒女成群的。他英勇善戰，遇事多思慮，性格捉摸不定，傳聞他的身體也是時好時壞。他的汗王哥哥身體也不太好，據史載還疑似肥胖癥患者，卻已經有了多名子女。這就多少能說明點問題了。說不定多爾袞對家中幾個福晉都沒多大興趣。
而多爾袞也第一次對汗王哥哥心生莫名怨懟。他當然不愿承認導火線是布木布泰。以他深沉善思的性情，要承認為了一個女人而去找汗王的茬，未免有點那個，汗王兄長又待他不薄，簡直比對自己的兒子都要厚待，沒有借口讓他去仇恨。
若皇太極死了，就有機會得到布木布泰。但，那也太過分了，多爾袞自認不是這種小人。
說白了，多爾袞在戰場上威風八面，公事之外，是抑郁寡歡的。
（未完待續）
